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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九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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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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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偶记(七则)》

郭建勋

碧螺水库

从深圳回到老家,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从喧嚣的都市里揪了出来,扔在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

熟悉的是那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陌生的是家乡日新月异的变化。几个人聚在一起,酒过三巡,有人提议去夜游碧螺水库。

碧螺水库,在罗家坪清凉村。之前就听说过清凉村的故事。说,是从前有俩兄弟烧炭,酷热难耐,这回烧到了一枝檀香木,香气袅袅,直达南天门。太白金星闻到后,询问俩兄弟有何所求,俩兄弟别的不要,只想要清风。自那以后,此地清风不断,清凉村也因此得名。

车子在蜿蜒的山路上颠簸,两旁的树木像黑色的巨人,在夜色中影影绰绰。月光洒在路面上,像铺上一层银霜,偶尔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儿被我们的车灯惊起,扑棱棱地飞向黑暗深处。一路上,大家有说有笑,谈论着儿时的趣事,尘封的记忆,在欢声笑语中渐渐清晰。

来到碧螺水库大堤。一股清凉的水汽扑面而来,仿佛是水库张开怀抱,迎接不速之客。站在大坝上,放眼望去,水库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着明月和繁星。微风拂过,水面泛起层层涟漪,如梦如幻。远处的山峦,在夜色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是一幅水墨画,晕染在天地之间。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和水波拍打岸边的哗哗声,交织成一曲美妙的夜曲。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气,清新的空气仿佛顺着鼻腔,一直沁入到心肺之中,让人心旷神怡。在这静谧的夜晚,在这远离尘嚣的水库边,我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宁静,一种能让灵魂得到休憩的宁静。

凝视着这汪碧水,忽然觉得它像大地的瞳孔,静默地倒映着星空与人间。传说里俩兄弟不要金银不要仙境,只要清风,这朴素的愿望竟成穿越千年的契约。如今钢筋水泥在山外疯长,这里的风依然带着草木的呼吸,沿着檀木燃烧过的轨迹流淌,这是比任何碑文都更坚韧的传承。我从忙碌的深圳来,而此刻,水库的波纹里藏着更古老的计时方式——月光移动的角度,水波拍岸的频次,甚至风掠过草叶的轻重,都在诉说着一种不被钟表囚禁的时间哲学。清凉村人守着这方水土,其实是守着一种与天地共生的韵律,而我们这些出走的人,早已在都市的齿轮里忘记如何聆听自然的刻度。

发小们在谈论着水库的灌溉量与旅游开发规划,他们的声音混着虫鸣跌入水面。这让我想起深圳湾填海时消失的滩涂,那些被混凝土覆盖的湿地,也曾有过自己的传说吧?只是它们没能像碧螺水库这样,在时代浪潮里守住一份平衡。人类总在索取与守护之间摇摆,俩兄弟当年要的清风,或许正是给后人的警示:真正的富足,从来不是占有多少,而是能否与自然达成永恒的和解。

风突然转向,带着水汽扑在脸上。这风里有檀木的余韵,有水库的呼吸,更有无数代清凉村人的体温。它穿过我在深圳沾染的霓虹气息,像一把温柔的刀,剖开被欲望包裹的外壳。原来我们逃离故乡,是为寻找更广阔的世界;而归来时才发现,最辽阔的其实是能容得下清风与月光的内心。

该返程了。我最后望了一眼碧螺水库,它依然像块被月光浸润的墨玉,沉默却有力量。那些关于得失、关于快慢、关于根脉的思绪,正随着水波轻轻摇晃,像被清风梳理过的发丝,渐渐有了清晰的纹路。或许这就是故乡的意义,它从不喧哗,却在每个深夜,为迷途的游子准备着一汪可以照见灵魂的碧水。

 

屋后的小森林

石阶被青苔啃得只剩半尺宽,每一步都像踩在记忆的断层上。当年与伙伴们比赛谁先冲上山坡的路,如今被蕨类植物割据成细碎的片段,腐叶在脚下发出沉闷的呻吟,像谁被捂住嘴的叹息。裤管扫过带刺的藤蔓,立刻留下几道红痕。这是故乡给我的第一份见面礼,带着不容分说的亲昵与刺痛。

枫树的影子先于树干撞进眼帘。暮色里它的树冠像团凝固的墨,走近才发现树身已粗壮得惊人,树皮皲裂的纹路里嵌着深褐的树脂,指甲抠下去能触到冰凉的硬壳,像摸到祖父晚年隆出的静脉。最低的树权断口处结着厚厚的树痂,形状酷似只蜷曲的手掌,当年系秋千绳的凹槽还在,只是被岁月磨成浅碟状。麻绳在树杈上磨出的细痕,曾是我丈量快乐长度的标尺,荡到最高处时能望见远处的稻浪,听见母亲在禾坪上唤我回家的声音。如今葛藤顺着断权爬上去,卷须钻进树痂的裂缝,叶片在风里拍打出细碎的响,倒像是当年没荡完的秋千,还在空气里做着永恒的摆荡。

绕过枫树时,裤脚已沾半打苍耳子,像缀串着暗绿色的星星。草叶没过膝盖的地方,忽然惊起几只不知名的鸟,扑棱棱撞向腊子树的枝桠。这棵树竟挪了位置,当年长在老屋的禾坪边时,树干离晒谷架不过三尺,如今却退到新屋的林子边缘,像被时光推搡着往后退。紫藤的藤蔓在树身缠着弯,最深的勒痕里渗出琥珀色的汁液,像老树凝固的血,可那些被勒住的枝条偏要斜斜地往上蹿,新叶亮得能照见人影。

有一只鸟在最高的枝桠上跳来跳去,鸣声里带着金属的质感。我站在树下数那些飘落的白絮,它们不再像当年那样漫天飞舞,多数粘在藤蔓的卷须上,像谁随手撒的碎盐。盛夏的风穿过林子时,白絮便跟着藤蔓一起起伏,倒像是树在呼吸,吸进几十年的光阴,再吐出这些轻飘飘的记忆。小时候总以为白絮是树的信件,追着它们跑是想知道树在说什么,如今才明白,有些话已在风里碎成齑粉。

山姜子树藏在灌木丛里,得扒开带刺的枸骨才能靠近。树干比记忆里清瘦,却更显挺拔,树皮上留着当年用镰刀刻下的记号,那是为计算生长速度画的横线,如今已被岁月拉成歪斜的弧线,像道写废的算术题。青绿色的果子缀在细枝上,沾着的露水在暮色里闪着微光,让我想起有一年暑假的晨光——那时天刚蒙蒙亮就来摘果,粗布口袋磨得锁骨生疼,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掉的褐色汁液。

药材铺的掌柜总用杆秤称得极准,铜秤砣在秤杆上晃悠,发出叮铃的脆响。换来的钱能买笔尖锃亮的钢笔,还能买几颗糖。那些被果实压弯的枝桠,曾托着我对远方最具体的向往。如今果子落在地上,烂成一滩黏糊糊的渍,蚂蚁在渍痕上搬运着碎屑,像在收拾我遗落的少年心事。有根枝条被虫蛀空了心,却仍顶着几片新叶,风过时轻轻摇晃,像在提醒我:“有些支撑,从来都与圆满无关。”

野荔枝树在林子最深处,像尊被遗忘的石像。树干歪得愈发厉害,枝桠稀疏地指向天空,树皮上的苔藓厚得能攥出水,摸上去像裹着层陈年的棉絮。小时候总觉得这树长得慢,几十年过去,果然没什么变化,仿佛时间在它身上打了个结。落在地上的果子被雨水泡得发胀,紫黑色的皮裂开,露出暗红的果肉,那股又酸又涩的气味渗进泥土,踩上去时,舌根会条件反射地发紧。

我们曾比赛谁能把果子咽得最快,赢的人能得到半块水果糖。酸涩的汁液刺激得眼泪直流,却偏要咧着嘴说甜,仿佛那是种勇敢的勋章。如今树下的烂果旁,散落着几片褪色的塑料纸,该是哪个孩子丢下的糖纸,只是再没人会为了半块糖,去吞咽那份尖锐的苦涩。忽听见细微的虫鸣,像是树在低声诉说,有些滋味,只能属于特定的年纪。

蚊子还在耳边盘旋,腿上的肿块已经连成一片,痒得让人想用石头去蹭。蹲在野荔枝树下看暮色漫上来,整片林子渐渐沉入墨色,只有树梢还残留着一点灰蓝的天光。

往回走时,苍耳子在裤脚叮当作响,像串生锈的铃铛。风穿过林子的声音变得厚重,带着腐叶与新草混合的气息,让我想起离开家的那些清晨,也是这样的风,卷着母亲塞在行囊里的家乡菜。原来有些气息从来没变,只是我们在奔波中磨钝了嗅觉,便以为故乡真的换了味道。石阶在脚下渐渐清晰,村庄亮起灯火,像被谁打翻的星子,落在记忆与现实的交界处。

 

父亲的菜园

竹篱笆的桩子扎在土里,嵌着蛛网,蛛网上沾着几粒南瓜花的碎屑。刚推开门,就有只翠绿色的蚂蚱从马齿苋丛里蹦出来,撞在我的裤腿上,又慌慌张张地蹿进豆角架下——这菜园里的小生灵,倒比我更像主人。

一把锄头斜倚在篱笆上,锄头木柄上有只七星瓢虫,红底黑点的鞘翅亮得像涂了蜡。父亲总说“瓢虫是庄稼的亲家”,从不舍得碰它们。锄头的铁刃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刃口处停着只豆娘,青蓝色的翅膀如蝉翼,稍一呼吸就振翅飞开,绕着锄柄转了两圈,又落回原处。

菜畦间的埂上,几只蚯蚓正慢吞吞地爬着,身后拖出蜿蜒的泥线。父亲从不往菜地里撒化肥,说是“蚯蚓会帮着松土”,所以这园子里的蚯蚓总比别处多。

东边的辣椒地里,青辣椒坠在枝上,像挂着串绿玛瑙。叶片背面趴着条尺蠖,身体一弓一弓地啃食叶肉,啃过的地方留下半透明的叶膜。父亲说过“尺蠖吃不了多少,让它们也尝尝鲜”,所以这辣椒地成了尺蠖的乐园,连带着招来不少食虫鸟——此刻就有只白头鹎站在辣椒枝上,歪着头啄食尺蠖,尾羽一翘一翘的,惊得旁边的露珠滚落在土上,溅起细小的烟尘。

篱笆根下的砖缝里,藏着窝西瓜虫,一碰就蜷成小球。小时候总爱蹲在这里玩它们,父亲从不嫌我耽误干活,只是说“慢点,别捏死了”。如今砖缝依旧,西瓜虫也还在,只是没了那个蹲在地上的小孩,只剩虫儿们在缝隙里进进出出,守着这片安静的时光。

那里有个破旧的竹筛,筛眼里卡着片干枯的南瓜花。这是父亲用来诱捕金龟子的,他说“让它们在花上吃饱,就不祸害菜了”。筛子周围的枝条上,果然停着好几只金龟子,铜绿色的甲壳在阳光下闪着金属光泽,偶尔振翅,发出嗡嗡的轻响,像台微型的小风扇。

菜园中央的石板上,有摊没干的水渍,几只蚂蚁正围着块掉落的茄子皮搬运。石板边缘的青苔里,藏着只螽斯,绿色的翅膀摩擦着,发出唧唧的叫声,像是在给蚂蚁们加油。这石板是父亲用来晒种子的,每年秋收后,他就把各种菜籽摊在上面,边翻晒边挑选,说“饱满的种子才能长出壮实的苗”。

西边的茄子地边,立着根竹棍,棍顶绑着片红色的塑料布,风一吹就哗啦啦地响。父亲说这是“吓唬麻雀的”,可竹棍周围的草叶上,照样落着十几只麻雀,有的啄食草籽,有的歪着头看那片红布,一点也不害怕。或许它们早就知道,这菜园的主人心最软,从不真的驱赶它们。

靠近篱笆门的地方,有片野生的薄荷,叶片上滚动着晨露,几只蜜蜂正埋头采蜜。薄荷丛里藏着只青蛙,绿背白腹,猛地一跳,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旁边的蒲公英,白色的绒球散开,带着种子飘向菜园深处。父亲从不除这薄荷,说“蜜蜂来了,菜才能结籽”,所以这片薄荷一年比一年茂盛,成了蜜蜂的专属领地。

离开时,我在篱笆上发现片被虫蛀过的南瓜叶,孔洞边缘还留着新鲜的咬痕。忽然想起父亲常说“这园子里的虫和菜,都是老天爷安排的,少了谁都不行”。他对这些小生灵的宽容,就像对我的纵容,从不强求,只愿它们在这片土地上各得其所。

暮色漫进菜园时,虫鸣渐渐稠密起来。蟋蟀在石缝里拉琴,青蛙在薄荷丛里打鼓,金龟子的翅膀振出伴奏,连那片红塑料布也跟着唱和。

这菜园的夜晚,原来是场热闹的音乐会,而父亲,就是那个最忠实的听众,守了一辈子,也听了一辈子。

 

阁楼里的犁

老家的日头正烈,晒得院墙上的爬山虎蔫头耷脑,叶尖卷成了小筒。我娘在荫凉里择菜,竹篮里的豆角翠得冒油,她说阁楼的天窗被树枝砸了个缝,趁这几日无风,该拾掇拾掇。

我走上三楼的阁楼,一股子陈年老灰混着桐油的味道涌出来。那是爷爷的味道。天窗透下的光斜斜铺在地板上,尘埃在光柱里翻涌,倒比城里商场的香氛更让人安心。

墙角斜倚着那架犁,铁头锈成了深褐色,木柄却泛着温润的黄,纹路里嵌着黑泥,是当年在自留地深耕过的证明。伸手摸去,木柄被磨得溜光,掌心能觉出爷爷手掌的温度,那老茧蹭过木头的糙劲,像砂纸擦过皮肤,有点疼,又有点亲。

犁旁边歪着个樟木柜子,门轴早松了,耷拉着像只没睡醒的眼。柜面上刻着缠枝莲,爷爷当年说这叫“连生贵子”,是给我娶媳妇备的。如今漆皮掉得斑斑驳驳,露出的木茬倒比城里家具城的贴皮实在。拉开抽屉,刨子、凿子静静躺着,锛子的木柄裂了道缝,用铜丝缠着,像给老头的拐杖打了道绑带。最底下那格藏着个墨斗,线轴上的棉线早脆了,一扯就断,倒让我想起爷爷放线时啪的一声,墨汁在木头上洇开,像条黑泥鳅。

正翻着,指尖触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是块大磨石子,石面子麻得像一弯月亮,又像块长满麻子的脸。记得小时候总蹲在爷爷脚边看他磨刀,白灰色的水桨淌过刀面,磨出来的刀比雪还亮。

忽然瞥见柜顶上的篾筐,蒙着层灰,掀开一看,是些碎木料,长短不一,截面还留着锯子的齿痕。其中一块松木上有个歪歪扭扭的“勋”字,是我初中时学着刻的,刻得太深,木头发了白,像道没长好的疤。爷爷当时蹲在旁边,眯着眼笑,说“木头要顺着纹走,跟做人一个理。”

最里头的角落堆着捆稻草,扒开竟露出个栊子的骨架——不是完整的,就剩个四方的框,藤条断了大半,像只被卸了翅膀的鸟。心口猛地一揪,这是我高中时的物件。

那年我要去县城读高中,学校宿舍逼仄,娘说“得有个栊子放衣裳”。爷爷没吭声,第二天就从后山砍了黄藤,泡在井里。我放学回来,见他坐在门槛上编栊子,藤条在膝盖间绕来绕去,像条听话的蛇。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糊在墙上,白头发亮得像霜。

“藤要泡三天才软和,”他头也不抬,“编紧点,经造。”我蹲在旁边看,他的手指关节肿得像小萝卜,却灵活得很,藤条在指间翻飞,偶尔被扎出血,就往嘴里吮一口,继续编。那时候觉得爷爷的嘴是药铺,什么伤口都能治。

栊子编好那天,他往藤条缝里塞了把晒干的艾草,说“防虫子”。我背着它去县城,同学都笑这玩意儿土,不如皮箱光鲜。可到了梅雨季,他们的皮箱发了霉,我的栊子却透着股艾草香,衣裳干爽得很。后来搬家,再也找不见,以为丢了,不敢吱声,现在想起来,像丢了爷爷半条命。

“这犁还留着?”我娘不知何时站在梯口,手里攥着块抹布,“你爷爷当年为打这铁头,往镇上铁匠铺跑了三趟。”

我没接话,蹲下去擦犁上的锈。铁锈混着灰,在水里晕开,像幅褪色的水墨画。爷爷的手总带着股铁腥味,他说“铁器沾了人气才活”。那时他常把我的手按在刚打好的犁头上,“你看这纹路,跟人的骨头缝似的,得顺着走。”

擦到木柄与铁头衔接处,发现刻着个“戊”字,是爷爷的生肖。他总说自己是土命,跟木头铁石投缘。

把犁扛到院子里,用丝瓜瓤蘸着肥皂水慢慢搓,木柄渐渐显出温润的黄,像爷爷冬天喝的米酒颜色。晾在太阳底下,风一吹,铁头发出嗡嗡的轻响,倒像爷爷在哼那不成调的花鼓戏。

收拾完阁楼,灰尘沾了满身,喷嚏打得震天响。娘说“该把这些破烂扔了”,我没应。把犁搬进我的书屋,靠在窗台下。

有朋友过来瞅着犁笑:“这物件有年头了,能当展品。”我摸了摸木柄上的“戊”字,说:“是我爷打的,当年耕过我家的地。”朋友咂咂嘴:“现在的娃子怕是认不得这是啥了。”

夜里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忽然想起爷爷编栊子时的样子。他的手指关节响得像干柴断裂,却把藤条编得密不透风。那时不懂,为什么他宁愿耗三天泡藤条,也不肯去集市买个现成的。现在摸着书桌上的木纹,忽然明白,有些东西不是为了有用,是为了让人在多年后,还能顺着那点痕迹,找到回家的路。

深圳的公寓里摆过不少摆件,都精致得很,却没一样能像那把犁,让人心头发沉。我忽然想到,明天得再把爷爷的阁楼上的那些没丢的凿子、墨斗也洗干净放到书屋,摆在犁旁边。

我起床,来到书房,月光透过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格子影。我看着那架犁,在月光下泛着暗光。恍惚间,那“戊”字竟像活了,在木柄上慢慢舒展,像爷爷笑着张开的手。

 

爬山虎

墙绿了。

是爬山虎。两面墙,全被它爬满了。绿茸茸的,像刚泼上去的绿漆,还没干,往下淌。

伸手摸。凉。叶瓣上沾着露水,蹭在掌心,湿乎乎的。像摸一块浸在井里的玉。

绿得不一样。

西墙的,太阳晒着,碧得发油。叶片翻过来,背面泛白,风一吹,绿浪里翻出银花花的碎。南墙的,躲着点阴凉,绿得深,是那种沉在水底的绿,墨绿,却不发暗,透着气。

叶瓣巴掌大,边缘带锯齿。挨得密,一片压一片,不留缝。阳光想穿过去,只能变成碎金,在墙根底下滚。

藤蔓是褐红色的,细,却韧。缠着排水管,一圈又一圈,把白管子勒成了绿麻花。有的顺着墙缝往上钻,钻到二楼窗台,就横着铺,铺成块绿毯子,盖在玻璃上。

三年前,同学给的种子。小小的根、小小的叶,弱不禁风。我种在墙根,土都没翻。

弟弟怀疑说:“能活?”

我说:“试试。”

真没指望。当时就两瓣芽,黄瘦,像营养不良的豆芽菜。风一吹,就倒。我瞅了几眼,忘了。

第二年开春,冒出新藤。细得像棉线,却使劲往墙上够。须子像小爪子,粘在墙上,扯不下来。

现在不了。

现在铺天盖地。西墙满了,往南墙爬。南墙满了,往阳台栏杆上爬。栏杆爬满了,就往下垂,绿帘子似的,扫过晾着的衣裳。

衣裳上沾着叶痕。淡绿的,像印上去的花。

屋里凉快。

风从纱窗钻进来,带着叶香,凉丝丝的。

我搬把竹椅,坐在墙根。看叶子动。

风来,叶子全往一边倒,哗啦啦的,像谁在摇一大片绿铃铛。风停,又慢慢舒展开,每片叶子都挺着,像憋着股劲。

有虫爬。小青虫,在叶背上挪,不细看,找不着。鸟也来。麻雀站在墙头上,啄叶子里的虫,扑棱棱,惊起一片叶响。

我忍不住跟同学视频。

“这是什么?”他一下子还没看清。

“你给的爬山虎。太漂亮了。”

“没骗你吧?大作家,用一个词形容一下。”“绿。很绿。”

他笑:“废话。”

是废话。可除了绿,说啥?说它把墙爬成了翡翠?说它的叶子比绸缎还滑?不像。

它就是绿。实实在在的绿。泼在墙上,淌在窗上,挂在天上。

傍晚,夕阳斜过来。叶子镶上金边,绿得更透亮。有的叶尖带点红,像喝醉了酒。

娘端来井水湃的西瓜。红瓤,黑籽,甜得躺人。“这爬山虎,比种花强。”娘说。

嗯。花要浇水,要施肥,要剪枝。这爬山虎不用。给点土,就长。给点雨,就疯。

夜里,起风了。叶子响得厉害,像有人在墙外絮絮叨叨。我拉开窗帘,月光照在墙上,绿得发乌,像块巨大的墨玉。

藤蔓在动。不是风刮的那种动,是慢慢的,一点点的,往高处挪。像在偷偷干活。

我想起同学给种子时说的话:“这东西,皮实。”是皮实。不娇气,不讲究。给个地方,就使劲活。比人实在。

第二天,我又去看。发现藤蔓又爬高了半尺,新叶卷着,像握着的小拳头,要展开,要往上。

墙,更绿了。绿得,让人想把脸贴上去。

 

虚一庐书屋

砖墙上刷着米白的漆,被顶天立地的书柜衬得愈发素净。书柜是深胡桃色,从东头码到西头,五十平方的屋子,三面墙都给占了。最上头的柜子顶到天花板,得踩着木凳才够得着,柜脚与地砖接缝处,积着层薄灰,像谁撒了把细盐。

这是我的虚一庐书屋。

一年没来,书的气息更沉了。纸香混着砖缝里透进来的潮气,吸进肺里,凉丝丝的,比深圳办公室实在。阳光从南窗钻进来,在地板上洇开亮斑,无数尘埃在光斑里翻跟斗,倒比写字楼玻璃幕墙上的反光顺眼。

局糊成团黑,像被眼泪泡过。当时盯着砖墙上的裂缝想,要是能有这么一屋子书,天塌下来都不怕。

现在有了,却没空看。偶尔翻开带来的《陶庵梦忆》,铅笔刚划到“湖心亭看雪”,手机就响。

娘端来茶,放在书桌上。她穿件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去年给书柜除尘时,袖口沾的灰比这砖墙上的还厚。“退休回来住,这话算数不?”她用抹布擦着窗台,砖缝里的灰被擦出来,像串细小的珍珠。

我呷口茶,茶味涩涩的,混着书香,倒像小时候喝的野菊花茶。“算数。”

“好。我等着。”娘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菊花。走到北墙书柜前,抽出本《聊斋》。

阳光爬到书页上,字里行间都暖烘烘的。窗外的蝉鸣一阵高过一阵,撞在砖墙上,弹回来,像在为谁读批注。

真好。这些书就在这儿,在这砖房里,等我。等我把深圳的日程表暂时折起来,回来。搬把竹椅,坐在光斑里,从“关关雎鸠”读到“多年以后”,从晨露读到星子。不用急,反正它们跑不了,这砖房也跑不了。

 

黑鼻头

院子里卧着个黄乎乎的东西,像堆被太阳晒化的黄油。走近了,那东西动了动,抬起个大脑袋,黑鼻头亮得像涂了油。

是黑鼻头。我爹养的金毛。

“还记得你。”我爹蹲在门槛上抽烟,烟圈飘到狗头上,黑鼻头抖了抖,没躲开。

去年见它,才到我腰。今年蹿到胸口,肥得像头小乳猪,肚子坠着,走路一摇一晃,爪子踩在水泥地上,啪嗒啪嗒响,像谁穿着湿透的棉鞋。

它凑过来,尾巴摇得像拨浪鼓,差点把旁边的塑料凳扫翻。一股狗味裹过来,混着草腥气,我往旁边躲了躲“不咬人。”我爹又说。

我知道不咬人。就是不喜欢。毛掉得厉害,走到哪掉到哪,沙发上、床单上,全是黄渣渣,沾在黑衣服上,像落了层蒲公英。

可它不依不饶。我坐小马扎上喝茶,它就趴在我脚边,舌头伸出来老长,口水滴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湿。我抬脚挪挪,它跟着挪,脑袋往我裤腿上蹭,毛蹭得人腿痒。

“去去。”我踢了踢它的爪子,没使劲。

它倒兴奋了,以为我跟它玩,猛地站起来,前爪差点搭我肩膀上。我爹笑:“你看,跟你亲。”

亲啥。去年我走的时候,它也就站在门口瞅着,连尾巴都懒得摇。现在这股热乎劲,八成是我爹教的。

院里的石榴树开花了,红得像团火。总有条母狗来,瘦,黄白相间,尾巴夹着,怯生生的。听我爹说,是戚家村的,发了情。

黑鼻头一看见它,魂就没了。母狗在石榴树下撒尿,它赶紧凑过去闻,鼻子贴在地上,一路嗅着,像在找啥宝贝。母狗走哪,它跟哪,寸步不离,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像谁掐着它的脖子。

可它不行。

母狗蹲在地上,尾巴歪到一边,黑鼻头凑过去,笨手笨脚的,半天找不着。急得直转圈,舌头耷拉着,呼哧呼哧喘气,肚子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

母狗不耐烦了,站起来就走。它赶紧追上去,用头拱母狗的屁股,像个耍赖的小孩。

有天下午,我坐在屋里看电视,听见院里吵。扒着窗户一看,来了条公狗,瘦长,灰毛,眼神贼得很。

那公狗直奔母狗而去,动作利落得很。母狗没躲,乖乖地蹲下来。

黑鼻头急了,冲过去就咬那公狗的后腿。公狗没理它,该干啥干啥。它又去拱那公狗的腰,用爪子扒拉,像要把人家扯开。

公狗烦了,回头吼了一声,喉咙里呜呜的,带着杀气。黑鼻头立马怂了,往后退了两步,夹着尾巴,却还不肯走,站在旁边瞅,急得直跺脚,爪子把水泥地刨出白印子。

我看得直乐。这傻狗,自己不行,还见不得别人行。

母狗完事了,跟着公狗走了。黑鼻头追出去老远,追到桥头。不一会,耷拉着脑袋回来,尾巴也不摇了,趴在地上,舌头都懒得伸,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来,我给你一个骨头吃。”我说。

我扔到它面前。它闻了闻,没动。平时看见骨头,跟疯了似的。

“还气呢。”我笑。

接下来几天,黑鼻头蔫了不少。不怎么跟着我了,就趴在院子角落里晒太阳,偶尔抬眼看我,眼神蔫巴巴的,像被雨打湿的棉絮。

那条母狗还来,它也不追了,就远远地瞅着,尾巴有气无力地扫着地。

临走那天,我收拾行李,黑鼻头凑过来,用头蹭我的行李箱。我没躲。它的毛还是那么扎人,可蹭得轻轻的,不像前几天那么莽撞。

“带点路上吃的。”我娘把煮好的鸡蛋往我包里塞,“黑鼻头,送送。”

黑鼻头没动,就蹲在门口,看着我。黑鼻头亮晶晶的,映着我的影子。

车开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它还蹲在门口,像个黄色的墩子。我爹站在它旁边,挥着手。

车窗外的树往后退,快得模糊。忽然想起黑鼻头那傻样,忍不住笑了。这狗,虽然烦,倒也实在。不像人,心里想啥,藏得深。

或许,下次回家,该给黑鼻头带点肉干。不喜欢归不喜欢,它待见我,总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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