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德胜
1
我知道自己是一条鱼的同时,也知道自己名叫花鳜。
身份的信息源,是来自一条同样生活在这条秋浦河下游杏花村水域里的翘嘴,它告诫它的孩子们要远离我,否则会成为我的果腹之物。我是吃鱼的鱼,其实翘嘴也是。
秋浦河里,我最不喜欢的是翘嘴,它们细条细条的,像一把刚磨好的刀在水里飘来飘去,却又一事无成,特别是那张嘴,什么时候都是生气得随时要翘出水面的样子,即便我后来无知者无畏地被鱼钩拉裂了右下唇成了歪豁子,也不拿正眼去瞧,排便都与它们隔三条水道。
这条成年翘嘴——姑且称它为“扁刀”吧——与我差不多岁月,却打籽了,是父亲还是母亲,我无意观察;是做早了还是晚了,我无权评论。
我还没有打过一回籽呢!
记得深刻的有一次,一条刚刚成鱼的花鳜来撩我,那时我的心思主要在天上,我吃了五六只河虾,正骑着一朵白云在自由自在。突然,不远处传来“啪啪啪”的拍水声,每一拍都拍到了我的心跳上,很快一条花鳜从节奏中游来。它的美丽是我从未见过,大大的脸上镶着一对精致的眼睛,随时能刺破面前的水墙,看穿它所要的看穿;圆滚的身材,成就着花鳜作为花鳜的所有标准,头颈、身子和尾部,严格地按比例成长,跟尺子卡的似的;洁白的肚皮从下巴一直顺到下尾,宽的地方宽到极致、窄的地方窄得恰到好处,整体没有一滴杂色——不像我肚皮上,好似从背部掉下来一块花斑。我曾试图在石上蹭掉它,没有成功——说到花斑,只有它的那才叫花斑,每一朵都是从上背的底色中出发,依着浅褐洇出一层老青,之后才在青层之上有意无间地打泼着金粉,那金黄有多少是多少,多的地方不显多、少的地方不显少,全是长出的花,尽着力、合着心……它来后,坚持按照它的雅致或者爱情在游动。我沉醉着,作为鱼以来的第一次沉醉,也是鱼生中的唯一。它有几次明显是想游上我的云朵,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从来没有做过让它鱼与我共享同骑一朵云的心理准备。我正要从云上下来,它却不屑于我了,翻身而去。天啦,它哪是在翻身,分明是在作画,“刷”地一下,一条彩带大写意在我的面前,胜过天上我见过所有流星和彩虹,直到它消失,彩带还在流转。切!走就走了。我的嘴硬着呢,可背上的鳍刺却倒了,我承认我的这次愚钝。后来的后来,我越加清楚,那条彩带无形中裹走了我半条鱼命。
扁刀头一回做母亲,便有如此爱心和担当。我替这批小翘嘴们感到高兴。有父母,哪怕是挨打受训,也是一种幸福。我用力游开了它们,我成为它们的危险,是我的不是?没有人告诉我,也问不到父母,它们在情投意合之后去了哪里?长成什么模样?为何不回到我身边?指不指导也不关紧,看一眼也是情份啊!秋浦河宽么、长么?难到钻进长江、沉到大海?那是多大的志向啊!
在回望的隐约中,我是从一大片黏乎乎的鱼籽团里胡里胡涂地钻了出来——是谁叫我钻的?我哪来的力量?钻出来干什么?我一概不知——睁开眼,没有路又到处是路,我从这个迷茫进入那个迷茫,有几片水草还不时地抽一把打一下,全然不把我当回事。我扭头看了看那团鱼籽,绝对不是留恋那里的温暖,而是在看我游走的距离,恰此时,我又看到了几条与我同胞的小鱼也扭着身子钻了出来。即出之则游之,我一无反顾地扑向新的迷茫——我的性格便在那一刻形成。
在我主动远离这批小翘嘴们,给它们妈妈告知所谓安全的那个下午,我有了重大发现:秋浦河比天大!你看,天上有的,河里都有,什么太阳、月亮和星星,什么白云、蓝天和飞鸟,还有天上不想要,像雨水、冰雹、雪花,落到河里都成了水。反而秋浦河里有的,天上未必有,比如几百上千像我花鳜一样的鱼。接着,我又发现,地上有的,河里也开始有,像人呀、车呀、树呀、草呀、花呀,应有尽有。我的这种发现,没有告诉任何鱼,甚至后来的后来,与一条花鳜打完籽成鱼之美后也没有告诉,当然也没有任何鱼告诉我,我不敢说它们不知道天,但我敢说它们不知道天和河的大小之比,因为没有一条鱼像我这么专注于天。
我爱上天,最爱天上的白云,它们只要一来到秋浦河,我会放下一切,哪怕是饿着肚皮,也要选上最大一朵,骑上去、躺下来。白云是最有分寸的,它永久地保持着漂的姿态,只有这种漂,才能托住天,也能托住水中万物。白云无论春夏秋冬,来到秋浦河,都是我最喜欢的深度,躺上,那种舒适、无忧、轻松无与言表,仿佛天是我的、秋浦河是我的。
秋浦河太大了!我的父亲或母亲寻找不到我们,十分正常,我可以去寻找它们,因为我会骑着白云去。
2
“妈!”荀芳将方哥舒送出院子后,转身把儿子荀江文塞给迎上来的母亲,“我明天去城里……”原本还有半句话,被母亲抢过了嘴,掖到第二天早上才说出来。
“去呗,放心去!这两年光劳孩子了,是得进城买几身做人的衣裳了。”母亲接过孩子笑呵呵地说,“你看小舒穿得,哪像我们下棚村的人,活脱脱从电视里走下的明星。”
高坦下棚村,前心贴着秋浦河上游至中游的过渡地带,后背靠着西黄山延伸过来的余脉。靠山吃着了山、靠水吃着了水,一村六个组,村村有茶园,这有山雾罩着,那有水汽托着,哪能不出好茶?
荀芳家在河上头的二队,方哥舒住在隔有二十六户人家的下河四队,俩家三里隔着八丈、一里够不上。荀芳父亲荀双喜是个弹棉花做被子的弹匠,方哥舒的父亲方天诚是位拎瓦刀的砖匠,谁家供匠人也将俩人供不到一个桌子上。俩家本是锅铲打不到火镰,各过各的年。只因荀方俩家同月同日从贵池涓桥娶进了女主,于是在茶棚村人的眼里眼外两家暗暗地飙上了。荀双喜盖了六间带走廊的瓦房,方天诚也盖了。方天诚生到第三个女儿时,不准备再生,见到荀双喜的老婆又挺了肚子,回去咬牙也要了四胎,末了打个平手各生四个闺女;荀家老大嫁给了梅村的民兵营长,方家的就与一位退役志愿兵相上了亲;方家的老二到石台茶厂上班,荀家托人让二女儿进了东至棉纺厂;第三的女儿,荀家的上了中专,方家也咬着牙让读到了高中;轮到两个末脚子女儿时,荀家先下手,荀芳招了快婿,方家却拗不过方哥舒才算止住了平行的步伐。
大两个月的荀芳打小与方哥舒在一个小学,分在一张课桌上,俩人说好也没有好到穿一条裤子,但一班来一班去的时候还真不少,在她们身上看不出两家人那股子非要比个高低的较劲。方哥舒初二没有读完,跟她大姐到上海皮革厂打工了。荀芳总算丢三落四地混了张初中文凭,之后在三舅家的老表私家客车上卖票。客车早上八点半从高坦镇出发至殷汇街,下一拨人再上一拨人,再到池州旅游站下客,大约十一点,下午两点半返回,坐整趟的票是两块钱一个人,在中途殷汇街上下的只要六毛。一天两趟,风雨无阻。荀芳正是在这趟客车上,出落成要模子有模子、要样子有样子的大姑娘,热辣了很多人的双眼。在客车上与什么人都打交道,她说起话来大还大、小还小,恶的不怕、善的不欺,很有口碑。在这条线上,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这车上有个美人坯子。以致于十九岁的方哥舒打工回来坐上车,脸对脸也没有认出来,还是荀芳看了半天,心里嘀咕了好一阵子试着问道“你是方哥舒吧?”俩人才笑着喊着抱到了一起。正是这次返乡,也正是坐了这趟车,方哥舒差点丢了命,从此她与荀芳的命程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
那天,进城的人就不少,回的时候更多。本来方哥舒坐的就是荀芳卖票位置,加上荀芳死活不收她的票钱,看着又上来一位老人,她抬起屁股坐到车子发动车的大盖上了,这样她与立在门边的荀芳也好面对面地说话。车上人多,又一路有上下,荀芳忙个不停,俩人其实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插着间问问各自这几年的境况。车在下午五点零五到了终点站,荀芳没有让方哥舒下,因为每天车子都要将荀芳送到离家近的位置再调头加油,正好能捎上方哥舒一程。下车时,俩人还有说有笑,约好晚上一起玩玩。
荀芳到家洗了把脸,换上白底兰花的连衣裙,又穿上三姐订婚时穿过再也不穿的浅跟皮鞋,人跟刚从秋浦河里捞出似的清亮,哪个见到不爱?她从锅里抓了两块煮熟的红薯,边吃边骑上大姐出嫁后留给她的二六凤凰自行车,出门时朝屋后收被子的母亲喊道:“妈,方哥舒回来了,我找她耍去。”母亲应了句什么话,她根本没有听见。
“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相爱总是简单,相处太难……”荀芳哼着流行歌曲,一溜烟进到四队的上村口。
见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靠在一家墙跟下说嘴——
“这丫头也不晓得是什么命?在外头好生生的,进门就倒。”
“用迷信的话讲,这是不是赶着回家走呀?”
“我进她家看了,那下身淌的哪是红啊?全是用手能捞起来的血块,不要讲是人了,就是大牲口也经不住这么淌啦?”
……
荀芳多少年没来四队了,她认不出这些老人哪家对哪家。听到车铃声,有两位朝她看看,她边点头边径直往前。过了三四家,再拐到那棵枫香树便是方家。等她看到大树杪时,听到有哭声,前边路上也有人往这边跑。
哭声是从方家传出来的,门口挤着不少人。“怎么了?”荀芳头嗡了一下,她随手将车支起来,进门时与背着药箱的村卫生所的乐医生顶了个面。乐医生认识她,朝她摇摇头。“哪个哟?”她莫名地问了一声。
“还能是哪个?”是谁接的话,荀芳不知道。“方家小四子呗!进门还不到一个时辰……”
“方哥舒?”荀芳侧身进到方家鼓壁右后房门,方哥舒的母亲半个身子瘫在地上、半个身子吊在床板上哭天喊地:“我的儿耶——”另两个妇女抬着一大木盆的血水往外走。她的脑子翻转到村口老人的对话,又看清了躺在床上、盖着被单的方哥舒。泪水是什么时候下来的,她没有觉察。她上前一手捞着方哥舒母亲、一手抓住了伸在床单外的方哥舒的手。这只几个小时前还抱着她的手,此时比春水还凉三分。“怎么搞的哟?”她在方哥舒母亲人哭喊中,总算听清事情的原委:方哥舒拖着行李到家喊着一身汗,她母亲将三个暖瓶的水倒到盆里让她洗个澡……她母亲正在想着晚上给末脚女儿做点什么吃的时,听到房里“轰隆”一声响,问怎么了又没有应答,这才进去看到方哥舒从盆里趴到在地上,而盆里早已一片红……
“别哭了!婶!”荀芳突然大喊一声,全屋人吓了一跳,“她还活着,赶快送医院!你们在家把她准备好,我去叫车。”原来她无意中摸到了方哥舒的脉博,微跳了一下。
荀芳冲出屋子,跳上自行车,飞奔到村口的商店给加完油停好车准备回家的表哥打上电话,叫他带上钱开着车快到四队村口来救人。
方哥舒命不该绝,送到殷汇医院,立即抢救,打针输血三天三夜后终于一口气顺了过来,用医生的话说要是再耽误一刻钟就得准备后事了……方哥舒从上海回家,赶上高温,坐了十几个小时的车,又累又热,那个月的好事提前了,不巧又坐到荀芳客车的发动机大盖上,那热气不仅顶住了经血还将它们蒸成了血块……
荀芳成了方哥舒的救命恩人!荀芳倒不这么认为,而方哥舒在回家养病那半大年里,一有空就去看她,俩人的话越说越往一块粘,直至后来荀芳结婚时,方哥舒当了伴娘,并且在她生下儿子后,方哥舒塞了一百元大红包自认为“干妈”。
这不,已在池州西街替人卖衣服的方哥舒跟往常一样,每次回来都要来看已成人母的荀芳和干儿子荀江文,次次不空手,这次带来两筒奶粉、一套地主装和一双小皮鞋,临走还硬塞了三张拾元的票子。
“你那钱是河水里淌的呀?”荀芳推不过只得收下,心想着等她以后结婚生子再还。
“城里的钱不就是跟水里淌的差不多么?”方哥舒笑着说,“我走了,明天还要上班呢。江文,跟干妈再见!”
看着方哥舒的背影,荀芳心里一抖,“方哥舒有城里人的样了!”这天,方哥舒上身是一件白色T恤,商标图形的蜜蜂在左胸的最高处活灵活现,蓝色直筒牛仔裤将本来浑圆身材紧裹得越发浑圆,加上又将T恤的右边扎进一部分,几分自然中透着几分调皮,一双白底带蓝边的旅游鞋走一路弹一跳,干练的同时动感十足,令人满眼生津。
她想:“过去自己也是跑城里的人,而现在呢?身上从来没有干净过,不是自己的奶迹子,就是儿子的口水,屎尿也是常有的事。”
要讲她家条件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当姑娘时,人家里都是小的捡大的脚上穿,她不,穿得比三个姐都好。待姐姐们出嫁后,她招来了江凯胜。江凯胜是池州师专毕业的“大学生”,现在是月月有工资吃商粮的牛头山中学的历史老师。好衣裳不是没有,就是穿不上身。
“哎哟!”荀江文又拱到荀芳的怀里吃上了奶,他拿奶头当磨牙棒了,荀芳痛得直吱牙,朝他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狗东西,再不好好吃,把奶给你断了!”
一阵轻风吹过,捎来了隔壁人家的桂花树上的清香。荀芳又抬头看了一眼走得老远的方哥舒,她做了一个几近影响她半生的决定,每每想到这里,她很是感谢方哥舒,即便方哥舒后来做了她十分抓心的事,她都原谅了她。
荀芳把孩子塞给母亲后,骑车把下棚村三个商店跑了一圈,大袋小兜地将车把子和车后座子挂得满满当当:奶粉,尽管家里带上方哥舒送来的还有三瓶半,她又添了两瓶;纸八包,有抹嘴的,也有擦屁股的;零食更多,凡是店里有孩子能吃的,什么娃哈哈、旺仔小馒头、QQ糖、蔬菜小饼干,等等,一种买了两三样……
“狗子得断奶了!”荀芳终于在次日清早出门前将那半句话说了。狗子是何江文的小名。其实一句最当紧的,她在递过自己屋里的钥匙和交代孩子一些吃用物品后给母亲补上了,“城里要是能找到事,我先做一段时间。”
“池州是你家里开的呀,说有事就有事做?”小丫头是父母一手惯大的,母亲自然晓得荀芳是个说到做到、想到也要做到的人,但还是补了句嘴,“跟凯胜商量了吗?”
荀芳担心孩子醒来哭闹着走不脱,此刻天上正下着中雨,她还是迈出了门,赶上石台到池州的头班车。秋末了,一阵雨后一阵凉,但她没有感到一丝冷意。
3
我与扁刀干了一仗!
这仗,应该是杏花村水域乃至秋浦河整条河流中前无古鱼的一场面对面的交锋。起因很简单,我亲眼看到扁刀在我不远的地方,钻进小黑鱼的圈子里,像捡皮夹子一样地左一张嘴、右一甩鳃地好生吃了个肚圆。我从来不吃黑鱼,它们是孝鱼,在母亲因生养而瞎了眼不得食时,它们会主动游进母亲嘴里投身反哺。看到扁刀的恶行,我有些生气,但不致于到了想要干一仗的份儿。
扁刀吃饱撑的样子,来到我的云边,那时我正在想着是不是悠哉悠哉地在这片最美的水域完度一生这么重大鱼生问题时,它噘着个嘴、摇着个尾,仿佛它是秋浦河老大,肆无忌惮地撞向我躺着的云朵,我顿时从云朵上跌入水里。我完全可以装孬不赔本若无其事地离开,做吃亏也是福的鱼在秋浦河里无处不在。我也知道扁刀是条狠角儿,但我花鳜更不是脓包。特别是在我扭身的瞬间,我决定干它,实在是形势所迫,我看到了好几个鱼阵,有草鲤鳊鲶,有黑鲫鳙鲢,还有很多的小翘嘴和我鳜鱼家族的儿孙们。几乎到齐的秋浦河的鱼们,似乎特意赶来观看这场不是它死就是我亡的争斗。此时不打更待何时?若不,今后不要说云来云去的悠哉,这张鱼脸在这片水域里也找不到搁得下的地方。
我顺着扭身的掼力,又借上了一股下行的水势,一口咬向扁刀腮后的脊梁,我的下牙差不多已经刮到了它的鳞片,这家伙猛地一下沉——事实证明,它早有准备,来者不善——躲过了我的鱼口,我却咬碎了上下四颗中牙,可想而知,它要是挨我这一口,不死也是半条命。在我卖棺材的恨人不死的当头,扁刀迎水还击。此时的我,张开着所有的鳍刺。可它看准的是我的尾眼,也就是打籽的出口——即便我这辈子不打籽,但也不能让你咬我这种地方呀——那是我的软肋,也足见扁刀的阴毒与狡诈,我眼疾尾快地侧身而过。我尾巴被他咬缺了一块,又被吐在了白茫茫的水花里。我先失一招,好在没有伤筋动骨,但实在长了扁刀的威风。接下来,它口口向着我的尾眼,大有不咬断我的后代誓不闭口之势。
它盯着我的尾眼,我瞄着它的脊梁,就这样搅划着河水、对仗着生命,令本来悄然而来的河水在这里回流成一个大大的水圈。像我们在推着水圈在转动,也像水圈在带着我们在飞行。我有的是力气,扁刀当然也不弱。我们如此不停地追杀着彼此,直到太阳移着水面的正上方,我猛然瞅准扁刀被水光霞了眼,掉头返身,由弓化箭射向扁刀,依然在水圈里较劲的它根本无法脱身,我一口咬下了它右腮下的前鳍连带着一块闪着白鳞的鱼肉。扁刀“噗呲”一声,惨叫着将自己扔出决斗的水圈之外,它的鱼血正好对着春光,快快地洇开,正如季节里开放花儿,好看极了……我尽管牙齿碎得很痛,但依然咬着扁刀的前鳍游在水圈内,向所有的鱼们显示着我的胜利。我听到了欢呼,但有一个声音刺激了我:有本事到琅山崖玉镜潭里去逞逞能!我清楚看到,那是一条餐条鱼,它很小,小到三四条只能塞住我的牙缝,却对接住了我在与扁刀大仗前的所谓的思考。
到玉镜潭去!
我吐出扁刀的前鳍,包括我的几块牙碎,转头想去谢谢餐条时,它和那些不嫌事大的各类鱼们一条不剩地走了,云也走了。
天说变就变,梅雨从下午开始,连绵了一个月零三天。
我的心早已沿着秋浦河的河道逆流而上,身子却被洪水挡在了起跑线上。从春到夏,秋浦河都有一两场,有年还有三场洪水。作为生活在这条河里还算有头有脸的花鳜来说,早已习惯了这种洪水。洪水是浑浊的水,河流完全失去往日的温柔与恬静,愤怒状的、疯狂状的,我都见过,很多时候还裹挟着大量的枯枝败叶。当洪水来临时,我可以迎流而上,挑战冲浪的快感,也可以沉下身子依然享受着白水的清凉,有江水托底呢。
春末的洪水本就不大,我完全可以不顾及它的存在,去实现到琅山崖看看的构想。然而,我还没有起头摆尾的时候,却发现一批又一批的上水层的鱼儿翻着肚皮被冲到了杏花村水域,像我们喜欢下水层的沉脚鱼似乎好些。正在我疑惑不解的时候,一个波浪迎面打向我,洪水灌进我的嘴里,我本能地用双腮进行过滤,然而这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迅速粘住了我的腮叶,令我吐不了气。进入肚腹中的水,像内含着什么隐形的刀片在体内不停地切割着,我以为我会像那些上层鱼一样会死在这洪水里,好在我迅速地沉了下去,一直沉到泥面上。我强忍着体内的疼痛,一小口一小口地吸着白水,又用力地从腮间往外鼓推,我看见很多细小的黑丝终于被冲出一些,我好受多了。同时,我用大量的吞食推动逼排体内的“刀片”,头几天肠道不通,我像被吹了气的气球一般,一边沉着身子不能再次浮到洪水中,一边担心被撑爆得体无完肤,好多天后,我终于开始排泄,全是黑水,恶臭得我几次晕厥。
我不知道这场洪水怎么如此不同,是祸躲不过,我在渐渐恢复体力,也感觉到洪水似乎下流之后,决定浮上去看过究竟。最重要的是我还要去琅山崖、去玉镜潭。
4
客车在池州西门停下了,并没有进城。这几年的工夫,原来的车站改成了大型超市,并从城里移到城外。荀芳打听好,坐上6路公交到了西街口。过去西街对面是东街,现在又多出一条新西街,门面装得金光赤绕,方哥舒在哪里卖衣服?她不清楚。好在雨停了,好在只有两条街,她从长江路这边进去往秀山门方向走,先从右边一家店一家店地找,找到底再拐回来一家店一家地找,转头走了不几步,正巧看到方哥舒拿着羽毛球拍出来喊人打球。
“哎!方哥舒。”荀芳喊道。
方哥舒扭头看到是荀芳,“我……怎么是你?昨天还都没有说进城呢?怎么,有事?还是要买什么东西,我带你去。”她说着将荀芳拉进店里。
荀芳进门一看,这卖的什么服装?一件也穿不出门啦,全是女人的内衣。那模特身上穿的胸罩红得滴血,只有上小学时的三角尺大小,下边的三角裤头更是通通亮,几条线拉起巴掌心大的纱布。“能穿住什么呢?”她想着脸都红了,忍不住还是问了,“这也有女的买呀?”
“没有人买,我卖什么?”方哥舒笑着问荀芳,“喝水不?”
荀芳摇摇头。
这时,进来一对女孩,方哥舒上去看人下菜地介绍起来。她俩还真听话,拿这个在胸上比比,拿那个在腰上量量。最后各买了两套,一套要五六十,吓人不?
方哥舒忙下这单,才有空看清荀芳。“哎哟,我的天啦,你这把什么老古董翻出来穿在身上,快脱下,我陪你去买一身。”
为了进城穿什么,荀芳昨晚没有少花心思,柜子里的衣服她试了个遍,试来试去,将结婚时订做的一套浅灰色套装穿了出来。“我本来春秋天的衣服就不多,生孩子生得身子不是身子的腰不是腰……”
“我的姐耶,高坦第一美人!你这身段哪像生过孩子的?再生两个,也甩我两条街还搭一条马路。”
“别笑话我了!”
俩人说笑到中午,方哥舒请荀芳吃了麻辣烫,也知晓她这次进城是为了找事做,先是吃了一惊,尔后很快高兴起来,满口答应这个忙一定帮,承诺在没有找到事做之前“吃住都是我的”。吃完饭,方哥舒拉着她到新西街出了这个店进那个店,“现在的人眼皮浅着呢。你听我的,人要衣装!”
荀芳实在熬不过方哥舒,仿佛试什么衣裳,她都惊呼好看。最后,在一家店里,她试下了一身:上衣是一件米白色丝棉衬衣,外搭藕色针织对襟马甲,下边是一条带暗纹的深灰过膝筒裙,又配了肉色打底长袜,方哥舒还硬让她在外加了一件黑色风衣,再蹬上自己穿来的中跟黑皮鞋。身高一米六八的荀芳如此站到衣镜前,脱胎换骨一般,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这身衣裳仿佛给她订做的,把一个人修得突的在耸立、曲的在流动、高的在拉伸,一直有了少女年代引领乡村时尚的自信与快乐,她的心扑扑地跳。方哥舒把店里的几个店员叫过来,没有一个不说“姐姐真漂亮”。好是好,可价钱也好,这么几件看在方哥舒面子打八折还要三百二十块,那小马甲若是在家里她两个晚上能织上身,标价五十。她本想再去其它店里“试试”,看到方哥舒要去付钱,连忙拉开自己付上。心想,“这好,进城一分钱没有挣,先花了三百多。”
哪里就这三百?当天晚上方哥舒又拉着荀芳到秋浦路发廊做了头,洗洗烫烫染染一条龙下来,又是六十,讲是讲这钱是方哥舒花的,可账在那里情在那里呀。荀芳看着全新的自己,喜是好生喜欢,可心里还是暗地里着急!
荀芳是在进城的第三天上午,才给江凯胜打的电话。她把进城的想法和在等着方哥舒帮她在找事的话一通说了之后,江凯胜说:“在乡下拉泡屎能种田,到城里洒泡尿都要钱。”她听出他是在反对。他是老师,反对的话说得拐弯抹角。她最不喜欢说,也不喜欢听连拐带弯的话。他对她就这样,很多直话说不出口或不敢说。
用方哥舒的话说,“江凯胜要不是大学生,十个也配不上你荀芳!”
江凯胜家在河对面山顶的上棚村,种庄稼的地块少,一年主要靠那点高山茶叶的收入。他父亲五十三岁砍毛竹被“竹叶青”咬死在山上,母亲是怎么将四个儿子拉扯大的只有她自己清楚其中的苦。他大哥是聋哑人。二哥三哥分别学了木匠和漆匠,俩人在无锡打工算是支撑起了家,还有余钱供他读了初中读高中。他原本是可以上更好一点的大学,考虑到师范类不要学费还发些伙食费,便上了池州师专。江家出了个“大学生”,那是上棚、下棚及附近几个村子的头一个,了不起得很,卖票的荀芳听到过诸多赞美的词语。
荀芳看着心焰不高,在卖票的那些年出落在他人羡慕的目光里,还有三个姐夫在打着前站,多少也调高了自己的择偶标准,像江凯胜那黑瘦得跟大马猴的样子,她真的不会多看一眼。但缘份这东西,一到来,像年少梦遗时捏都捏不住。
江凯胜比荀芳大四岁多。那天,车快到殷汇时,上来三个人,荀芳一看是镇上的痞子,其中一个头儿叫黑蛋是出了名的小偷。
“快到殷汇了。有下车的把行李拿好,不下车的也得看好自己东西,别让人拿错了!”荀芳大声提醒着大家。
车到殷汇停下不到五分钟,就有人扯着嗓子喊:“我的钱被人偷了!”接着“呜呜”地哭起来。
荀芳扭头一看那哭着的是江凯胜,“我那么提醒,你们就是不听!”
“肯定是那个刚上来挤到我身边的人偷的!”江凯胜哭着说,“我那钱……是给我妈做手术的啊!?”
前两天,江凯胜母亲由聋哑大儿子陪着也是坐荀芳的车进城看的病。他得知母亲患有胆总管结石,把自己毕业上班一年攒的工资加上在同事处借的凑到五百元,急着去医院交钱为母亲做手术,这下可好?
“自己不小心,哭有什么用?”荀芳说完跳下车,“大家等我一会儿。”
荀芳后来与方哥舒说到此事,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哪来的胆子。七里八乡都晓得,“惹天惹地,莫惹殷汇痞子”。她快步进到车站售票大厅里扫了一圈,抬头看到黑蛋正在马路对面水果香烟摊前转悠着找口袋下手。她急忙跑上去,一把揪住黑蛋的上衣,低声却又严厉地说:“你把我车上的钱拿出来!”
“什么钱?”黑蛋扬手挡起荀芳的胳膊又扭起身子想挣脱,“你不要‘拿钱不多、管事不少’,把老子惹毛了,你还想不想从殷汇过?快放手!”
“你心里清楚!我这趟车中途只有你们仨人上来,人家钱就没了!你拿出来,我什么也不说。往后你坐我的车,不要票。那是人家救命钱!你要不拿,我们到派出所说去。”荀芳的手越抓越紧,还使上往外拽的暗劲。
“你再胡说八道,别怪老子不客气!”黑蛋可是个滚刀肉,他什么没有见过,还能被一个丫头片给唬住。可是一听说要去派出所,心里也犯怵,毕竟拘留所的饭不好吃。他从裤兜里捣出一把弹簧刀,打开,直接顶住了荀芳,恶狠狠地问,“放不放?”
“你拿了人家的钱,人家母亲活不成。我们都是父母生父母养的。”荀芳不仅没有怕,反而往刀尖上顶了一下,刀子已经扎到了她的皮肉,“在这大街上,扎死我,你也活不成!”
“我操!天底下还真有不怕死的。”黑蛋咬起牙,“你不仁就别怪老子不义。”
“不仁不义的是你!”荀芳也咬起牙,“你再不给,我就喊人了……”
这时,司机被一车赶着进城的人催着出来到处喊“荀芳——荀芳——”
不想,荀芳这一招还真吓住了黑蛋。
“老子嗑瓜子嗑出了臭虫!”黑蛋收起刀,从上衣兜里抓出一把钱砸在荀芳的脸上,气急败坏地吼道,“滚!你个小屄丫头,老子记住你了,二回要是犯到老子手里,有你好果子吃……”
荀芳匆匆捡起钱,转身还不忘说,“我说话算数,下次坐我的车,免票!”她出了一身冷汗,腌得刀顶的地方像蚂蚁夹了一样。
“滚你妈的!”黑蛋扬长而去。
江凯胜几乎不敢相信,他的钱还能失而复得,况且还是荀芳从小痞子手里要回来的。他此时也找不出更好的话,一个劲地说,“谢谢!太谢谢你了!!”
一车子人,也都敬佩起荀芳来,只有开车的表哥埋怨她说:“什么人不惹,你去惹他……往后还不晓得能出什么事?”
“我奶奶教过我: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荀芳早已忘掉当时的害怕了,“对这种人,你越怕他,他越欺负人。”
荀芳的“见义勇为”早被车上的乘客生动地传开在七里八乡,江凯胜母亲是在出院后听说的并从儿子口中得到了证实,她当即抓了一只老母鸡、捡了二十个鸡蛋,下山又割二斤肉,进了荀家,非要“大恩不谢是罪过”地给荀家二老下跪施大礼,实在拉着不让,一个谢字说破了嘴皮之后,又扯到儿女亲事身上,她当即表态:“只要你家小丫头能看得上我家凯胜,我作主结上这门亲。天底下哪找这么有情有义的好姑娘?她要是看不上,是我家凯胜前生修得不够,那我就把小丫头认个干女儿,可好?”
荀家二老哪想过这事,讲是讲荀芳长得前庄后村难挑出一对来,可也没有谋想到江凯胜头上啊。起先以为江凯胜母亲存在“感恩”的层面,可她越说越当真,只得露了个底:“我们是打算给小丫头招亲的耶。”
“招就招!我还有三个儿子扛门头呢。”江凯胜母亲说话像戳印章一样,“你二老生养出这么个好姑娘,凯胜能招来也是他的福分。这事,我这头没话讲了,麻烦你们回头问问小丫头是什么意思,明天上午我请个媒人来讨回话。”
话都赶到这个份上,作为也是吃百家饭的荀双喜自然一百个愿意,晚上他还真让老婆将这事试着给荀芳说了。二十刚出头的荀芳见证过头上三个姐姐的爱情与婚姻,可轮到自己还真是没有认真考虑过,这猛不然地塞进来江凯胜,她实在措手不及心儿发慌。“当时,我哪想那么多,见有人的救命钱在我车上被偷了,想着要回来呗……一码归一码,不能这么拉扯!”
江凯胜母亲一口唾沫一根钉,出了荀家便拐到商店里给江凯胜挂了电话,告知了她的决定,而江凯胜自从那次之后又坐了几回荀芳的车,他早在眼里心里装进了这位美貌与侠义化身的姑娘,他明确表示“我听妈的!”
第二天一早,上棚村村长老婆进了荀家的门,喊着要吃二斤半的媒人礼。当话又拦到要出门的荀芳面前时,她不得不要亮个态度了。好在昨晚二姐过来请父亲给她家邻居做喜被,俩老人说了这事,二姐说,“这是‘风吹草帽盖鹌鹑’的好事。我家小妹就是有福气!”之后,又在房里给荀芳添了柴加了火,“说一千道一万,人家是大学毕业,当老师、吃公粮、拿工资。有了这么个男人进门,小妹你还愁没有好日子?咱们荀家门头也会亮堂起来。相信姐吧!”荀芳晚上想了想江凯胜的样子,个头撑死与她打个平头,人瘦点皮子黑点都不打紧,她一想到他被偷了钱时的哭相,心里就一紧,她心中的男人是精壮顶天的军人警察那范儿,但世上哪有那么多心想事成的事,自己也只是一个帮亲戚卖车票一个月得个八九十块钱的主儿。有了这份认知,她倒轻松起来,于是出了一句回话:“我是招亲,又不是嫁人。听爸妈的吧!”
有了两个如此“听话”的孩子,两家人操起事来,顺风顺水。一年三节的礼按时按份地拎完,这门亲事就铁板钉钉了。荀芳父母也是通情达理的人,结婚证打了之后,让荀芳到上棚村住过也到学校里过过周末,俩人把可做的和不可做的事都有条不紊地做了,结婚那天反倒成了一种形式。俩人,一个还在车上卖票,一个在他乡中学一周要上五天半的课,半个月能筷头碰碗沿地吃两顿饭算是好事,但年轻人就是年轻人,精力好不耽误事,当年结婚当年怀上了孩子,隔年生下了七斤八两的胖小子,名字带上俩家的姓氏,他爷还给了个小号“狗子”说是好养,两家欢喜得不得了。家里两个老的没病没灾,里外都能伸手,荀芳也是一门事摁在家里,江凯胜每次回来除了把大部分工资交给荀芳,想做点什么,父母这也不让那也不让,反倒成了甩手掌柜,有孩子后就带孩子。家里事他不要管一分,什么话都听荀芳的一是一二是二,谁曾想到他反对她进城做事。
江凯胜说完什么屎什么尿的话就没有再吱声,他没有问问儿子,她也不想说给儿子断奶的事,荀芳的气是生在这里,她强忍着泪水,走向方哥舒的出租屋。
那天风好大,像大条把一样地扫着大街。“你越扫我,我越不走!”她咬着牙呛着风说。
5
洪水过去就过去了,秋浦河似乎不再计较,祸起于山洪冲倒了一条支河上的炼油厂,我却深刻到骨子里。自那以后,我的腮子大不如从前,还有一处坏死,脑子经常说痛就痛,肠道一直似通非通,时常像在里边打结,气力也大不如从前。即便这样,我也比很多伤命于此次洪水中的鱼儿幸运十倍、百倍,我毕竟活着,还有梦想。
梦想与现实,正如我看到的水中天,距离大着呢。
我应该是头脑发热,攒足了劲,跃出水面,看了看杏花村水域的两岸,一片葱绿,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像是一种告别。我最大的遗憾是那一刻没有去看天,俗话讲“进门看脸色,出门看天色”,没有看天,也就没有看我挚爱的云朵,直接影响了我多年后回归时的判断。当然啰,我只是一条鱼,判不判断又能起什么作用呢?我整个身子在下落中,便摆好前行的身姿,水花再美我也不在乎。我没有算日子,也没有计时间,我认为我有的是日子、有的是时间。我没有晴带雨伞、饱带干粮,连嘴边上的几条小鱼也没有工夫去吃上一口……由此可见,我准备得不是十足充分,这是性格的使然,我这辈子吃亏就吃亏我的性格上。
我开始上路!
路好走不好走,不在于路,在于人。我很快地——两天或者三天——到达了秋浦河乌沙圩段,说来也是我此行中最畅快之旅。这里有一个大湾,湾出了河流宽广,只是水流没有杏花村段那么平缓而已,也是多类鱼儿聚集的地方。至此,我才意识到足够的体力才是完成梦想基本要素,决定在此大吃几天补足能量。我先闲散般地游了游,能食的小鱼不是太多,一条一条地吃太费劲。此时,我无意间看到几条、上十条,后来有几十条小杂鱼,朝着一个方向欢快地奔游,我甩尾跟上。原来它们是去争抢着一些白色的饭粒——这是秋浦河呀,不长水稻,没有灶台,哪来的饭粒?我比小杂鱼还要蠢的蠢脑袋,稍微动动头脑,也不至于……小杂鱼们在抢饭粒,我猛地扎进去,头一口就有甚至含着饭粒四条小杂鱼进入腹中,很顺口,在我要吃第二口时,一张大大的网兜在上升,凭着对水性的理解,“不妙!”我全身在颤抖起来。我心头一紧,迅速摆动身体,看见那网眼连小杂鱼也钻不出,何况我这个大体格。这是罾!渔人将可大可小方形网衣敷设到水中并设饭为铒,待鱼辈们游进时,他会及时提升,来不及者便成网中之物。罾对于鱼是大小通吃。网衣上升很快,眼看四只角提出了水面,这时我猛起上升,应该背刺以及金黄露出了水,在我贴着水面、擦着网衣边沿“滋溜”出去时,听到渔人大叫:“鳜鱼!操,一条大鳜鱼——跑了。”我庆幸我的成功,却没一丝光彩,因为我在仓皇中,看到了扁刀,它在闪着被我咬去只剩一边的前鳍在“噗噗”地笑。
扁刀怎么渡过洪水,又是怎么来到大湾的,我不关心,可接下来的事,着实让我看出它的小鱼之心。可以说,它是一直阴在我身后的,肯定看到我进入罾中,并十拿九稳地认为我会被扳上岸,好报我一口之仇。我是有我的窘态,但也不拿正眼看它。我很快从罾的阴影中出来,继续我的行旅。不曾想,扁刀一直跟着,占着我的便宜还卖乖。进入肖滩段时,我花去近一个晚上时间、几乎用命冲破一道丝网。扁刀在第二天清晨,大摇大摆地从我冲破的网洞里钻了过来。它明明看见了,却视而不见。我那个气哟!真想再上去将它那只前鳍咬掉。
过普丰圩段,扒砂船挤满了河道。我开始怀疑那条餐条是给我指向一条不归路,也开始怀疑鱼生。我实在不敢过,也见扁刀转了几圈。“大不了回杏花村!”我又想,“扒砂总有歇稍的时候吧?”可他们日夜在扒,要把秋浦河扒穿似的。我在等,等了又等,至于多少日子,我不知道,却看扁刀在这里打了一窝又一窝的籽,快活得不行不行的。突然有一天中午,我简直不敢相信,黄黄的河水像下了明矾似的,从上往下澄清开来,那些斗大的砂扒子呢?还有汽船木船呢?都无影无踪。我开始提着心往前游,身下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砂坑,坑里还有漩涡,可真的是畅通无阻,甚至扁刀少有的一次冲到了我的前边,我岂能落后,不到半到时辰我超过了它。原来,秋浦河禁砂了!
6
荀芳熬过一个礼拜,终于找到了事,在化工招待所餐厅当服务员,算是公家正规单位。
事是方哥舒人托人宝托宝才搞定的,面试也是她陪着去的。说是面试,所长一眼看上了周周正正、清清亮亮的荀芳。
去前,方哥舒还是倒饬了荀芳,将她的“雅霜”换成了“大宝”,帮她描了几笔淡眉。她拒绝抹口红。“一定要!女人的脸是一朵花,口红就是花蕊!”方哥舒说,“招待所里几个不是场面上的人?化妆也是对人的尊重。”她拗不过方哥舒,只得选了最浅色的那支。还真别说,抹上就比不抹好看。
化工招待所在池口码头附近,俩人进去在三楼见到了所长。方哥舒嘴快,喊下所长之后,把来意和荀芳情况说得明明白白。所长姓杨,是个头发稀疏的大胖子,谁都能看出他好烟又好茶,面前的烟灰缸比菜盘还大,里边插满了烟屁股,雨后春笋的造型;旁边大号的玻璃杯,杯多大,茶叶塞满多少,真怀疑能倒进多少水。他让二人坐下,她俩一直站着,他看了看荀芳,开始说话,他的话说得“嗡嗡”的,荀芳听着直想擤鼻涕,“我们这个庙不算大,人手嘛,缺也不是紧缺。既然熟人介绍的,来了就得好好干。早上九点上班,晚上下班嘛,客人是计时器,他们吃得早你走得早、吃得慢些可能就晚些,没有客人正常是六点。服务业都这样,顾客至上嘛。我们这里给员工,一天管中晚两餐,每月只有一天假,可以两个月摞在一起休。你的工资是二百八,隔月十号领取。要是可以的话?我带你下去,换身衣服,认认人就上班,行不行?”
荀芳觉得杨所长长得有些拖瓜,人却脆生生的。上班头一天,荀芳感到麻头皮的是同为服务员的刘秀兰!吹起来是城里长大的,可小肚鸡肠得很。
当杨所长把荀芳介绍给她,她撇着两片薄嘴唇怼了句“我们是要做事的人哟,不招模特儿!”杨所长没有做声。她是出了名的刺头,占着自己是正式工和家里老头还在市人大当着退到二线依然在职的工委副主任,在所里经常说三道四,好在都知道她的人品,只当耳旁风。原本她的工作与荀芳的一样,负责五个包厢。杨所长还没有说什么,她倒上来将包厢一扒拉,一楼的一至三号归她,二楼的两个归荀芳,看似她还多了一个。厨房里专做臭鳜鱼的小师傅吴刚得知后愤愤地说:“都把人家当孬子呢?一楼包厢离厨房近不说,二楼五号哪天不上客?里边还有个厕所要打扫。人咋尖成这样呢?”五号包厢有个能坐二十人的大桌,在市里也是最大最气派的,好多有头有脸的单位时常来搞招待,几乎中午晚上都有客。荀芳想“出来就是做事挣钱的,再累还能累过乡下种田?”她有这么一念,对于刘秀兰往后经常地指使她干这做那,只要手头没有事,她都笑呵呵地应声“刘姐”去做了。
荀芳在化工招待所很快把事做稳了,头月结了工资便在离招待所隔条马路的青峰岭租了一间屋子,从方哥舒那里搬了过来。几个月工夫,凭着她“把所里的事当着家里的事来做”的责任与勤快,所里上下没有人说出她一“不”字。还有,她那精致五官里自带着笑容,以及丰而不满的高挑身材,客人也是百分百的满意,后来有些单位或有些人来吃饭不仅仅是冲着臭鳜鱼了。公路局的一个局长来过几次,硬是要给她介绍个对象,当得知她儿子快会打酱油了,笑得直摇头。
长着一对鱼泡眼的刘秀兰是看不得别人三分好的人。
荀芳对得空来看她的方哥舒说:“惹不起,我还躲不起?”
方哥舒不这么认为,“对有些刺毛货,就得针尖对麦芒地干。”
荀芳上班时多在二楼,有空也到厨房里伸把手,大厨和洗菜的阿姨都喜欢和她说话,特别是吴刚更是姐长姐短地叫着,时不时地因为刘秀兰对荀芳搾毛他还挑头怼她。
吴刚个头中不溜,常年理个板寸,十六岁出门做事,脸不显稚气,他手上有祖上家传技艺,在徽州府提到吴家臭鳜鱼几乎无人不知。上一任化工厂厂长在黄山开会,吃到吴刚的臭鳜鱼再也走不动路,几番周折将他挖了过来。别看他一天只做几条臭鳜鱼,却跟大厨一样的工资。花鳜是秋浦河里的顶级好鱼,比斑鳜、暗鳜、大眼鳜、翘嘴鳜、波纹鳜,还有石台冷水里长不大的小石鳜都更加肉细鲜美。吴刚来池州后,明显感到他家的手艺与配料,更适合花鳜。因此,一条臭鳜鱼带火化工招待所餐厅的生意也是自然,以致后来省内外化工系统的人说“到池州不能少了三件事:拜山看水吃臭鳜鱼”。本地的头头脑脑好上这口的也越来越多,荀芳很快发现有位水利局的王局长三天不来吃条臭鳜鱼就跟要过不去似的。在秋浦河边长大的荀芳,起先想不通,一条好好的鳜鱼新新地烧着吃多鲜美,非得腌臭了才吃,城里人的嘴真是刁。
江凯胜周末返校经常从城里打个弯,偶尔也在出租屋里与荀芳挤一晚上,俩人话不多,看她好好的也放心不少。其实荀芳哪有那么多顺心的事呢?只是不与他说而已。
到了第三个月,杨所长看荀芳实在能干,与局里办公室打了招呼,决定给她每月涨二十元工资。哪晓得这也动了刘秀兰的神经,她在背地里胡说八道:“老杨那点花花肠子哪个看不出来?凭什么给她荀芳涨钱,还不是看上了她那身子?话说回来,那身子给也就给了,又没有什么记号。一个乡下人不舍点东西,能在城里立得住?”荀芳听到后,气得发抖,一个人跑到江边上,泪水是往外流一半、往里忍一半。就这样,刘秀兰还是抓住了荀芳“把柄”,闹得所里鸡飞狗跳。即便真相大白了,她还是一副有理不绕人的样子。
那天下午气温下降,二楼晚上只有四包一桌客人,吃完就走了。荀芳麻利地收拾了包厢,又到后厨看还有什么事能伸手的,见吴刚在杀鱼,想帮忙。吴刚说:“姐,你回吧?这也不多,一会儿工夫。”她明白腌鳜鱼是有秘方的,她在边上看到也不好。“那好吧?天冷了,搞好也早点回。”
荀芳拎着个塑料袋刚出招待所的门,哪晓得身旁有一双眼在等着她。
“好个荀芳,我早发现你在偷招待所东西,这下逮到了吧?”刘秀兰从香樟树后窜出来,一把抓住荀芳的塑料袋,“走,跟我到所长哪里去!”
“我没有偷东西。”荀芳吓一跳,见是刘秀兰,干脆将塑料袋放给了她,“这是客人吃剩下的、不要的大米饭。”
“大米饭不是东西?”刘秀兰将荀芳硬扯到杨所长办公室。
听到吵闹声,吴刚也跟了过去。
见到杨所长,荀芳一是一二是二地说得十分清楚:她在收拾客人饭桌时,时常看到剩下很多大米饭,有的还是整盆整盆的……一斤米九斤四两力,她可是知道种稻子的辛苦,每年“双抢”跟抢命似的。这么好的石台富硒米,她刚来时吃着连菜都不要,倒了实在可惜。客人吃米饭用的是勺子搲,剩下的也不脏,她便用塑料带回去。一般是先放在冰箱冷冻着,待天气好了,拿到出租屋平顶上晒成干米子。尔后有时间将它们与河砂一起炒成毛米,带回到招待所,这样客人若点有老鸭老鸡汤时,便送给他们泡着吃……
“哎哟喂,你说的三岁小伢都不信。”刘秀兰扯着嘴喊道,“所长,像她这样手脚不干净的人不能在所里呆了。”
“信不信,到二楼看看有没有毛米不就行了。”吴刚顶上一句,“我有一次进鱼回来,没有赶上饭点,就是荀姐泡毛米给我吃的。”
四人到了二楼五包,荀芳从碗筷柜里拿出三大包扎得紧紧的炒毛米。
“做好人,也不能把公家的东西来做啊?”刘秀兰说,“过去叫挖社会主义墙脚,是要做牢的。”
“你也少讲两句!”杨所长灭掉烟头,黑着脸对刘秀兰说,“首先可以断定小荀不是偷,她这种以所为家的行为和勤俭节约的作风,都值得我们学习。难怪这段时间二楼点老鸭汤、老鸡汤的客人成倍上涨,快赶上臭鳜鱼了。只是她没有告知大家,造了误会。刘秀兰主动监督也没有什么错,但今后不能见风就是雨,动不动这人不是那人不好,古话讲同船过渡都是缘分,能在一起工作不容易。好了,这事说到这里就了在这里!都回吧。”
“我都是为单位好哦!”刘秀兰紧紧袄子,走了。
吴刚追着刘秀兰下楼的脚步声,“什么人?还干部家属。”他不怕她听见。
“小荀啊,事说开了,不要背什么包袱,该怎么干还怎么干。”杨所长续上一根烟,“你的人品,大家心里有数。”
吴刚坚持把荀芳送到出租房。她一路上心里梗得慌,当晚下了水雪,她听得很真,一片一片能数得出来。
7
我多舛的命运,注定没有坦途。仅冲着我们鱼来的,还有鱼鹰,曾经有三只鱼鹰来攻击我,一切得益于我的鳍刺,它们才没有得逞;还有撒网,只要在它的水圈里,抓泥三尺三,活的一个脱不了;还有炸药和放毒,他们缺德归他们缺德,但遇到了,不死也是死,他们是先要命后要身;还有“迷魂阵”,这次我和扁刀在秋浦河殷汇镇段就自以为是不知不觉地进了占了半个河道的“迷魂阵”,当我明白这人设的捕鱼迷宫后,我做好了死的准备。好笑的是,扁刀三次跑来要与我合作,去破解或冲破“迷魂阵”,我拒绝了。我不是不想生,而是理智告诉我一切都是徒劳。我一定不做饿死鬼,“对不起了,进来的小杂鱼们!”我开始暴食,一餐一餐的、一天一天的……我在“迷魂阵”里醉生梦死好长时间却没有人来收网,后来,至于这个后来是几天还是几月,不得知,反正某一根竹柱倒了,又拉扯两根歪到了水中,“迷魂阵”不攻自破。
我终于到了琅山崖。崖不高也不大,很硬气地接受着河水的冲撞。崖下是一个好大的水窝子,便是玉镜潭,自然也是河水千百年来的慢功细活,窝里生活着我在秋浦河里看到的最多的鱼、最全的鱼、最大的鱼。不知为何?扁刀坚持不进水窝子,我当天就进去了,有些不适应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我没有表现什么,特别是不能在扁刀面前表现。然而,当我抬起头,那个叫昭明钓台的上边,纺线般地垂下几十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鱼钩……
我在琅山崖上当了,上的是扁刀的当。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扁刀跟我来琅山崖不是像我这样了为了什么虚无的理想,而是要亲眼看我甚至亲手置我于死地。
“最美的食儿在鱼钩上!”扁刀在琅山崖给我说得最勤的一句话。
扁刀当着我的面,一次又一次,起码三次以上吃到鱼钩上的蚯蚓却安然无事。很多鱼学着它的样子,都上钩了,还有一条大青鲲,少说有二十斤,上去一口吞了蚯蚓还有鱼钩,结果可想而知,尽管力气很大,但终究被钓走了。
我不信我吃不到嘴边的鲜活的蚯蚓。我不仅要吃到,还要当着扁刀的面吃到。我输给哪条鱼都可以,就是不能让扁刀抢了风头。在一个春水回暖水清如镜的晌午——我比大青鲲精!选择这个时刻,不仅仅是因为扁刀在附近屌而屌地游荡着,而且能看清每一只鱼钩——我先是观察了一圈,也开玩笑地试着去碰了碰几只鱼钩,其中还有一根急性的或新手以为我上钩拉起杆子,我笑了笑。不知道是不是扁刀听到了我的笑声,它在远处不停地吼着,“吃呀!多好的美食,吃呀!”
“滚远点!”我应该生气了,“老子吃不吃管你屁事!”
生气归生气,丝毫没有影响我的冷静。我本想学着扁刀去试着用嘴去剥那鱼钩上的蚯蚓,我一伸嘴便知这是扁刀给我下的最大的套。它是翘嘴,上嘴唇顶着鱼钩、下嘴唇往上推着,很轻松地得逞。我不行,因为我是下嘴唇长、上嘴唇短的地包天。我在失望的同时又清醒认识到无谓牺牲的成本之时,看到前边一只鱼钩上的蚯蚓大半个身子在水中扭动——或因钓者大意没有穿好,或因蚯蚓痛疼而挣脱——我无须思考这所谓的思考了,脑子里闪现出老天给我的上好机会。
我特意扭头,看了看,果然扁刀还在不远处盯着,“你个坏种,看老子是怎么吃到蚯蚓的?”既然知道自己嘴上的不利因素,我翻转过身子平行在水里,轻轻地漂到鱼钩边上,“嗯!真香!”我很快闻到了红丢丢的蚯蚓身上散发的气味,随着水流进入到了的我嗅觉甚至拉动了我的味觉。“最美的食儿在鱼钩上!扁刀一辈子恐怕就说过这一句真话。”我瞅准了蚯蚓朝外扭动身子最大幅度的那一刻上了嘴,几乎在钩外的蚯蚓全部进入我嘴里的时候,本能地想拉扯着剩下套在鱼钩的部分,我看到那长着倒刺又尖锋的鱼钩还有长长的鱼线随着我任意摆布的时候,鱼钩猛地向上提升,飘动的鱼线弹直起来,正好在钩与线助力下让整条蚯蚓脱钩进了我的嘴里……谁曾想到,那条鱼线像贴在我的身上一样,后边又长出了一截,而一截下边又多出一只钩来。正是这一线双钩的第二钩,顺着我的肚皮,又在我张嘴大快朵颐那条蚯蚓之时,扎进了我的上嘴唇。“啊哟!”我痛得大喊。那条蚯蚓被我“噗”到了水里,它还在扭着红红的身影,像在用舞蹈向我也是向它自己作最后告别演出。它很快在水中死亡,它只属于泥土。
我不相信我的命数已到,猛地扎下头,尽管又是一阵撕裂地痛疼,但我依然用力地摆着尾巴,大片的水花在玉镜潭绽放,很多鱼儿吓得四处逃窜。这时,我真的没有心思去看扁刀有什么反应。我往水里扎多深,那鱼线就有多长,哪怕我再回到杏花村水域或更远的长江、大海,它都有足够的长度跟随,但钓者的心没有那么大的长度,他不可能让我无休止地拉着他的线在苦扎,那不就成了我来钓他了么?他很快开始收线,我终究被那鱼钩挂着,在痛疼与无奈中,我不得不随着那线又从水底线往上牵引,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游过那线,以来减轻鱼钩对我的伤害,但我很快意识到这种麻木的危险,在我快要接近水面时,我再次挣扎着下沉,血开始从我的唇边往外滋冒,腥得很……就这样,钓者一会放放线又一会儿拉拉钩,仿佛不是在钓鱼,是在溜鱼——这是不是人类的一种乐趣?——他要将我溜得精疲力竭乖顺地被钓上为止。我的死期就在眼前。玉镜潭即将成为我的生死场,还有那昭明钓台,顿时少却了一朝太子的悠闲与情调,一切都在为死亡作着准备……
我是命不该绝,就在钓者与我斗智、我与他斗勇的时候,牵着我的那根鱼线与附近的钓者的鱼线缠绕在了一起。趁他们在岸上进行理顺的当口,也不知道是哪位先辈留了一丝智慧给我,我机敏地躲到琅山崖水下的一块石壁,用半个身子横在了石壁的侧面。很快那牵着我的鱼线又在发力,大有一下要将我拉上的决心,我顿时将全身力气集中到尾部,用它紧紧地反扣着石壁,同时张鳍刺去倒挂那石壁……“嗞!”地一下,我离开了石壁,本以为命在钩上了,待我一头扎到深渊里,才从只剩半条鱼命的惊吓中醒知:我的右上唇被拉豁,脱钩了!
8
不愁吃不愁喝的日子,不经过,滋溜一下几个月甚至两三年没有了。如果用心去掂量,日子都有独有的标记。荀芳认真对待每一个日子,但她基本找不到什么标记,只是经常在猛一回头中,对刷过去的日子有些总结性认知。进城后这两年,池州仿佛是块揉进酵母的面粑,呼地发了起来,房子越盖越高、道路越修越宽、车子越跑越快。有些事,还没有转身,变个底朝天。有人花大价钱给买了部寻呼机,别在腰里还没有焐暖,有人却拽上了手机。
人也蜂似的往城里拥,田里庄稼和家里孩子都丢给了老人,事实上城里的事真的越来越多。很多厂矿一夜之间改起革来,公家的在下岗,打工的却进去了。化工招待所在刘秀兰提前退休同时,杨所长前天还说是个人承包后天又说买下归为私有,他把招待所里外装修一新,将四楼的客房全部扩为包厢,还在五楼增设了歌厅和洗浴间,白底黑字的一块木牌子换成镏金且在晚上发光的“莲花大酒店”,对他的称呼也换成“杨总”,他一口气招进二十人,荀芳带着八个负责包厢,虽说她不用再端盘子涮碗,可管人的活儿一点不轻松。
莲花大酒店正如农村家庭承包责任制,一改过去招待所“两脚一站工资一样”,大块的大包、小处的小包,干得好的奖励、干得孬的必罚,哪个跟钱过不去呢?城里各行各业都如大酒店般热火朝天,发廊洗脚店一家挨着一家,天天欢歌笑语,全是沾着汗水在数票子。荀芳和方哥舒几次在一起谈到进城之举,说着说着乐开了花。按这种思路,荀芳完全可以在大酒店干得得心应手,她也明显感到渐渐习惯了这种像划在格子里规规范范的日子,也可以说是喜欢城里的日子,但她一直不敢说,说了连江凯胜都会笑话她,她心里跟明镜似的,她是来给城里人打工,挣钱回到乡下敬老的养小的,再好不过将四间老瓦房翻掉起个两层小洋楼,这是江凯胜在床上与她规划过的。
时代一天一个样地飞速发展,谁也没有想到会发展到把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的命程翻转到崭新的一面。江凯胜的命是通过读书改过来的,那是千里万里才挑出一个,并且还在乡村教书,依然一天要走半天的田埂,荀芳嫁给他充其量去掉点土腥味。然而,时势造英雄,是的,这是江凯胜后来对荀芳的评价,他想都不敢想的事,荀芳做成了。
江凯胜周末回家,不得不将哭着闹着要找妈妈的荀江文带到城里,已有两个多月没有见到儿子的荀芳忙是忙,但儿子来了她还是心肝宝贝的。上班丢不开手,便将孩子带着酒店,好在小家伙一盒橡皮泥能玩半天。店员在提前吃中饭时,杨总接到电话,听着是水利局王局长麻烦酒店往医院送顿午餐。
“小荀!你跑一趟吧。”杨总对盯着孩子吃饭的荀芳说,“送去,你下午就别来了,带孩子到平天湖公园转转,行不?”
池州水多,自然水利系统来人也多,王局长从招待所到大酒店一直是常客。他文质彬彬,若不是有些谢顶,很难看出两年后要退休的年岁。荀芳不久得知他大名叫王勇敢,在市里老局长中,不敢说呼风唤雨,讲一句话出来落地也是有声响的。杨总对王局长和他的客人什么时候都是笑脸迎笑脸送。对重点客人的嘴上或其他方面的喜好也是门儿清,这是杨总之所以能把生意越做越火的过人之处。他给王勇敢安排了臭鳜鱼、肉片杏鲍菇、家常豆腐和清炒莴笋丝。
菜饭这边起锅,荀芳那边便拉着儿子拦了一辆出租车,按点送到了市医院神经内科208病房。
荀芳立到门口,正想着如何向王勇敢开腔时,从玻璃窗口看到他正在笨手笨脚帮助妻子处理刚拉的大便。她便推门进去,一边将饭菜放好,一边说:“局长,我来,我来!”
荀芳大手大脚、轻重有度地为王勇敢妻子清除大便、擦洗身子、换好衣物,又将脏衣服拿到厕所洗干净晾起来,一系列动作中也得知了王勇敢妻子中风住院、媳妇生二胎还在上海做月子、本家一位侄女儿要到明天才能从宿松老家过来等情况。
见把夫人搞清爽了,王勇敢在问过荀芳母子吃过没有之后,打开一袋西山焦枣,抓了一把递给荀江文。“小伙子,来!”
荀江文不敢接,看着妈妈。
荀芳说,“爷爷给你,你接着吧?知道该怎么说吧?”
“谢谢爷爷!”荀江文看了看床上的王勇敢妻子,又补上一句,“谢谢奶奶!”
王勇敢吃着饭,看着虎头虎脑的孩子,疼爱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今年几岁啦?”
荀江文放下正在吃的焦枣,认真地说:“我大名叫荀江文,小名叫狗子。今年三岁半了。”
“哈哈哈,狗子!”王勇敢笑起来,“你在哪个幼儿园上学呀?”
荀芳将孩子揽在怀里。
“我爸爸是老师!”荀江文自豪地说,“我长大上爸爸学校。”
荀芳接过话,说孩子一直在乡下由她爷爷奶奶带着,村里还没有幼儿园。
“这么大孩子不上幼儿园怎么行?”王勇敢吃完饭,拉过荀江文坐到他腿上,“想来城里上学吗?”
“想!”荀江文乖乖地说,“到城里,能天天和妈妈在一起。”
“小荀,你看,讲是讲你们到城里来打工挣钱,但与爱人分多离少不说,老人和孩子也照顾不上。我们,还有你们这代人,都没有享受最充分的教育。孩子可不行啊?未来是知识爆炸的时代,千万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我大孙子在上海像他这么大会背几十首唐诗了。”王勇敢说,“回头我帮你问问,打工子女能不能入市区幼儿园?”
“乡下孩子怎么能跟大城市比。”荀芳收拾好送餐的饭盒,“局长,阿姨这身边离不开人,你工作又忙,要是不嫌弃我,随时往酒店打电话。”
“好的,好的!”王勇敢对荀芳一直有好感,加上今天的这顿相助,着实另眼相看,再加上还真喜欢上比自己大孙子小一岁的荀江文。
原本荀芳认为王勇敢那么大的局长说给孩子找幼儿园只是说说而已,不想第二天下午,她接到前台电话,是他打来的,他说问了市里和区里教育局长,幼儿园是可以挤进去,可以后上小学没有户口就得有房子,又咋办呢?最好是买房,有了房好上户口,一举两得。“我们局赶上最后一批福利性质的分房,在市中心的团结花园。有一位跟我一样的过江干部正在办退休手续,他要回安庆养老,不要池州房子,可以将房票让出来,你要是要,我可以做做工作。”
“让您操心了!”在市里买房,荀芳想都不敢想,可听王勇敢这么一说,她心里还是“咯”了一下,试问道,“房子大多?要多少钱呢?”
“八十个平方,两室一厅一厨一卫。拿房票便宜得多,街上哪处不要六七百一平?有好地段的,快到一千了。这个每平只要三百五,一共两万七。”王勇敢说,“为了孩子,听我的,买得。”
两万七千元!是什么概念?荀芳做姑娘时卖票、江凯胜给她的工资,以及来城里打的工,除了该花的花,她手上只有八千块,那一万九出在哪里呢?但她还是听进了王勇敢的话,脑子一转,“好是肯定好,局长!等我这周回家商量商量。麻烦您先把房票帮我留着,最迟周一下午给您回话。”
“好的,你放心。”王勇敢说,“买房卖地是大事!”
荀芳没有也不想跟任何人商量,好事就是好事,商量不好成坏事。她只是问了问三岁多的儿子,“你要是真想来城里,妈妈砸锅卖铁给你买房子做城里人。”儿子说“想”。当他周末将儿子送回家,首先问父母家里还有多少钱,母亲翻箱倒柜挤出一千八百块,她清楚这是两个老的掐下来做寿材备后事的。她又打电话给三个姐姐,大姐三姐在家不做主,一分钱不指望还说她“小狗衔大屎”“这山望着那山高”“命里只有八斗米,走到天下不满升”,肚子气成钵大个包。倒是二姐夫听到后,一口答应让她二姐尽快送来四千块。第二天,她踏着露水爬到上棚村,将为了孩子读书想在城里买房子的话说到一半,开通的婆婆问了还差多少钱,二话不说到小卖部给两个在无锡做工的儿子打了电话,不由分说“弟妹要买房给侄儿上学,你们一人借八千”。她吃了江凯胜母亲做的一碗糖打蛋,腿肚子跟灌了风一样下了山。
周一,荀芳找到水利局,等了老半天,王勇敢开完会出来,她说已将房款凑齐了。王勇敢心想,这丫头还真有两把刷子,买房子这么大事说办就办了。他将办公室主任、财务科长和准备退休的老李叫到办公室,当面锣对面鼓地将事情交涉明白。荀芳把从上棚村带来的两斤茶叶,塞给老李表示感谢,老李不肯收。认得荀芳的财务科长打趣说:“两斤茶叶?这张房票值两百斤还不止,不是王局长说得早,哪个想得到哟?”荀芳再次笑着谢了一圈,之后跟着财务科长将团结花园3号楼的301室正式“过户”到江凯胜名下。转头又拐到王勇敢办公室,问了问“阿姨”病情,得知已回家休养,说改天到家里去看。她也给王勇敢带了茶叶,只是不好送到办公室而已。
隔两天,江凯胜两个哥哥的钱转到荀芳的账户上,她立即到市建房办交了钱,下午她拉着方哥舒去看房,蒙在鼓里的方哥舒进到房里,在她一再追问“怎么样?”方哥舒大夸房子设计合理,空间大,位置也好,在市中心不说,下楼就是幼儿园,孩子上学不用送,在阳台上看着就行。这时,她才将发票拿出来给方哥舒看,方哥舒俩眼瞪得像一对乒乓球,“天啦!你买的?这可是公家盖的房子,好多人抢都抢不到,你怎么能买得到?你哪来这么多钱?你不打算回高坦啦?哦,是的是的,难怪干儿子说要到城里来读书,你看我这个脑子……”
荀芳笑着等方哥舒得啵得啵完,才一五一十地将房子的来龙去脉说了,听得方哥舒直摇头,特别是说到现在连江凯胜还不知道这事时,方哥舒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找你来,不是白看的哟。”荀芳说,“下个月交钥匙,我想趁暑假先简单地装装,不耽误你干儿子九月份上幼儿园。这次把亲戚家老鼠洞里的钱都借光了,你得给我借点装修钱,行不?”
“行行行,这么大事,我能不帮忙?”方哥舒伸手叉开五指,“这么多,够么?”
“够够!我手上还有一千多,接下来两个月,我和狗子他爸的工资还能凑一点。”说完,荀芳想,方哥舒一个人在城里吃穿不算,还租有房子,张口借五千,那她不早就是万元户了?她只是给老板卖内衣,吃的也是死工资呀。
荀芳在城里买了一套房子,很快传到高坦,不亚于江凯胜当年考上“大学”时的新闻热量。
9
我成了秋浦河里的一条不折不扣的豁嘴鱼!
一条鱼命和成为豁子,哪个更划算?这个账我是算得过来的,但我依然在乎这个豁嘴。
我进入了鱼生的黑暗期——真正的成长不是消灭黑暗(谁也无法消灭黑暗),而是学会与黑暗共生(这是无奈哲学)——尽管豁掉的那块嘴唇在过夏入秋有了愈合,只是向右边斜撇着,但心里的伤痕越来越大。我沉到秋浦河的最底层,什么也不想,不是到了快饿死的时候,都不会勉强张口去吃一两条送到嘴边的小杂鱼,弄不好还吃半条漏半条,吃相难看得很;什么也不动,趴窝成了我最好的选择,有什么暗流,它怎么流我便怎么行。我不再为自己做主!其实,我也清楚,完全可以再好好地活一回。对于一条鱼来说,豁块嘴算什么,只要不去出头露面、不再逞能要强,也不会有哪条鱼拿我来说事。至于扁刀,除外。
曾经多时,我在想,不如让人钩上岸,被红烧、被清蒸或被腌成臭味,成为人类的美食。鱼嘛,最大的价值不就是被人吃了么?我的那条何等幸运的先辈花鳜,不正是被当朝太子编著《文选》之余在琅山崖下被钓上,爽了太子的口味被盛赞“水好鱼美”将其封地“秋浦”改为“贵池”了么?能成为一条有典故的鱼是哪辈子修的福哟?我为什么要与命运抗争呢?
后来我得知,那时扁刀自认为引诱我上了钩,百分百地坚信我被钓上岸成为餐中美食之后,吹着泡泡幸灾乐祸地调头顺流而下,它要去告诉杏花村水域的鱼们,我这条自命不凡的花鳜告别了鱼世间,它将要主宰那片水域。善有善福、恶有恶报。它遭遇了秋浦河有史以来最大的污染,它被活活地呛死在半路上。正因为我的沉沦,我躲过了这场劫难。
我在河底沉沦了很久很久,在一个没有特别征兆的早晨,被一阵锤衣的棒槌声吸引,还有一段可载入秋浦河历史的婆媳对话——
“妈!我们秋浦河的水有几好哟!”
“是的,是的,这水又流回来了,跟我嫁来的时候一样一样的了。丽娟啦,前两年河水一下子黑了,不要说洗菜淘米会吃坏人,连洗的衣服不拿回去用井水清个两三遍,上身重则生疮得病、轻则红疹发痒。人啦!不能为几个钱,把天整得不像个天,把地整得不像个地。水黑之前肯定有人的心先黑。都那样,人还能活不?”
“您放心吧!国家抓环保的力度越来越大,现在施行河长制、林长制,天又蓝了、水又清了、地又肥了,长江也开始十年禁捕。”
“我打小在河边长大,就爱这里的鱼,那个鲜劲,一辈子吃不够。后来,鱼煮出来有一股子煤油味,怎么吃?早些年河里时常还能看到江猪……
“您说的是江豚吧!?”
“你奶奶在世时,带我看过一回,那江猪不像猪,它比猪好看多了;也不像鱼,它跟小伢子一样,吃奶水,吧唧吧唧的,好玩得很。哎哟,这小十年都没见了吧?禁了好!也能腾点时间来养养河,也养养鱼。”
……
江猪!有意思,不打籽,还吃奶。我在这份好奇中浮游上来,果然如那媳妇说得一样,上边的水好清好清,我猛猛地吸上几大口,仿佛能喝饱肚子,我还看到了很多云朵,它们好像比我躺过的更大、更白、更沉,我失去了再骑上去的欲望,我有自知自明,我怕我的丑相吓到了白云。我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活着理由:一定要看到江猪!
河上层的水清静得似乎不在流动,我很快感觉它给我的力量,我又开始思恋杏花村水域,照这样的速度,我应该很快回到故水。事实上没有我想的那快,因为一路上的风景实在比以往多得多,特别是与我同类的鱼,它们仿佛这几年什么事没有干,光打籽去了,我满眼都是鱼,小餐条等杂鱼们呼啦一片又一片呼啦,但我吃起来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随口所欲了——我不吃餐条了!我莫名地感谢当年那条餐条对我鱼生一次重大抉择的提示,尽管它可能是随口溜的一说,尽管我为此吃尽了苦头甚至丧命,但我不后悔,反倒觉得这些小餐条越来越可爱。
我打籽了!
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还会去打籽,并且是主动的。那天,接近中午的时候下了一阵子细雨,自此开始感到身体四周笼着一圈温水,到了晚上,月明风清,我在一丛鸭舌草间嬉玩,还吃到了几只河虾,这时我看到了一条年轻的花鳜,它个头不大,体型和花色都很漂亮,不像我在沉沦的这两年养得过大过肥。我一眼看到它的成熟,那一刻,我忘记了我的豁嘴——我感谢我的这次忘记——一摆尾,贴到了它的身边,它应该感受到我带来的温度,它依了过来,我们很轻柔地来回亲昵着,它用尾部碰了碰我,我用尾部触了触它……它一游三回头,但又毅然绝然地进入那片最茂盛的鸭舌草中,它羞涩地看了我一眼,便低下头,用力地开始打籽,它很快喷出了一大片粘稠物,托着水、傍着草。它是第一次,我看得出来!我呢,在它完成之后,又在它友好的示意下,身体迅速升温,仿佛要烫沸这里的水。我的下半身胀得难耐,一个翻身扑了过去,将尾部对准它的那片粘稠物,一顿好生喷射,恨不得连肠子都射出来。我也是第一次,也许是用力过猛、用情太真,完事后,尾眼火辣辣地痛。它并没有很快离开,而是满意地看完我喷射的过程,甚至在我凯旋之时还贴了过来,以示感谢和友好……它陪着我一起见证了,它的和我的粘稠物在河水中拥抱融合的全过程,太不可思议了,它们在没有任何外力的情况下完成了鳜鱼家族的绵延瓜瓞……它终究还是走了,而我呢,坚守到最后一条小花鳜从那团鱼籽中游出,与其说我是有责任心地守护着每一位子女,不如说是担心有豁嘴小花鳜的出世,如果那样,将是我的罪孽。没有,一条没有,全部嘴是嘴、唇是唇。我满意我鱼生的第一次打籽,也是最后一次打籽,我为我生为公鱼而自豪!
10
日子过就过了,但若将下来的日子提前放到心上,过好了会要油有油要盐有盐;过不好呢?清汤寡水不说,还拉嗓子轧心。荀芳油润过,也寡味过。
油润的荀芳忙得像大街上汽车鼓轮落地不沾灰,早上九点半、晚上八九上十点下班是一天不想落。
江文凯对买房子起先是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不光是拉了那么多饥荒。道理荀芳不是不懂,债不好拉,更不好还,哪一分钱都是人情。“这么大的事,吱也吱一声。家里人也是,没有一个提前跟我讲。让你当家,不是把家当到天上去吧?城里房子好买,难养罗!”他阴一句阳一句地说,“为了狗子读个幼儿园,花这么大价钱买一套房子?怎么想的?我们当年八岁才上小学,书不也读得好好的?书这东西,迟读早读只要读了都差不到哪里去……”
荀芳也意识到买房子没有与江文凯商量是她的不是,可当时她真是怕他反对会买不成,既然买到手了,他怪几句就怪几句吧,她也不吭声了,眼里却巴望着早日交房。
终于在学生高考的那天,房子钥匙交到了荀芳手里。她连忙给无锡的木匠二哥和漆匠三哥打电话咨询装修细节,俩哥哥当即决定回来帮忙。在得知一些装修程序后,她又赶着回高坦一趟请好了砖匠方天城,也就是方哥舒的父亲,和另一位邻村的电工。房子哪天装?怎么装?装什么?她在心里一点一滴地计划着并以最快的时间开工。不久,她才得知,这批房子她是头一个装修的,后来还成了样品房似的让很多住户参观借鉴,那份心情也是拿钱买不来的。
讲是讲江凯胜放假到城里来盯着装修,他也只是盯着,什么材料哪怕一根螺丝都要荀芳过手,时不时方哥舒开着摩托车陪她钻大街窜小巷,那段时间她明显地黑瘦起来。过来的人都讲,装修房子,至少脱层皮。好在俩哥哥有老手艺,又是家里人,能省的一根木橛子、一滴油漆都不会浪费,还尽心尽力……满打满算两个月,房子终于门是门、墙是墙了。接下来,家里要添的东西实在多,乡村里除带几床被子能带过来外,其他一件用不上,况且也不能全搬,毕竟他们还要时常回家。家电、桌椅还有锅瓢碗盏样样要买,俩个哥哥临走工钱没有结一分,一人还包了六百元的大红包,算是又凑了一把。东西置齐了,考虑到屋子多少有些气味,得空空,想着十一国庆节再搬进去,荀江文上幼儿园还得辛苦个把月天天接送。
人啦,只要能看到脚尖前的盼头,苦点累点不值什么,年轻时睡一觉翻个身跑得光光的。随着年纪增加,想法有没有,当然有,但越来越实际。
荀芳把个原没的想法做成了大现实,有时还以为在做梦,只有儿子实实在在地在身边有苗不愁长的样子,方才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她做出来的,她挺得意,但丝毫不外露。有一回,在大街上听到有人喊她,扭头看是刘秀兰,便应了声“刘姐”。刘秀兰酸溜溜地似问非问,“听讲你在城里买了新房,是真的吗?老杨挣钱带你分啦,还是你老公当了校长?你个乡下来打工的,哪来那么多的钱?还有,公家的房子你怎么买到的?我家那死鬼,当公务员一辈子,买的还是单位分的破楼……”荀芳捡着答了她几句,不说清也不说明,气得她要炸似的。
总有人说,计划赶不上变化。
眼看大街上党政机关大楼,开始有人挂红旗张灯笼了。荀芳把进新房的时间定在十一的零时零分,二姐夫说好头天下午像村子里搬新家那样送来一对带根的长竹子,再扎上方片大糕靠到房门两边,意为“节节高升”图个彩头。上棚和下棚的父母、在池州的姐姐、姐夫都请了,当然少不了方哥舒,吴刚也要来。次日中午的宴请,安排在上班的莲花大酒店的大厢,杨总答应打七五折。头一个进门的人,大家一致推举荀江文……一切看似罗盘都在指五里,可就是搁久的鸡蛋黄了汤。多少年后,荀芳想到这里心都会梗一梗。
九月二十七——这一天荀芳记得死死,比儿子生日还记得牢,后来还迷信般地翻了皇历,看不出一丝一毫,是个“诸事皆宜”的日子——天气好得出奇,太阳早早地出来,天上像铺着一大块蓝瓦,小风悠悠地将前两天的暑气清除得干干净净,荀芳带儿子在秋浦剧院门口吃了一碗肉丝面便将他送到幼儿园,本想拐进团结花园的新房看看几盆去味的吊兰要不要浇水,一看时间快到了,跨上自行车往酒店赶。昨天杨总说好让大家提前半个小时到,开个节前动员会抓抓“服务质量”,这个大家理解:这两年,公务员的薪水也好、农民工的工资也罢,年年在涨,来池州游玩的、本城的家庭朋友聚餐的越来越多,逢到节假日,一桌难求。 她也多次对服务员说:“讲是讲给杨总干,其实也是给我们自己干。酒店生意好了,我们的待遇不也上去了吗?”到了酒店她才知道四楼的两位服务员同时病了,挤来挤去从一楼抽了一位,没有办法她得顶上去。类似的情况,过去经常有,不稀奇。
稀奇的是那天中午,四楼二号桌,来三个人,点了九个菜,一看不像来吃饭的,但也看不出来要找什么茬。荀芳印象中他们从来没有来过,无论是化工招待所还是现在莲花大酒店。来了都是客!荀芳有礼有节地泡了霄坑绿茶、送了乌石点心,对他们选的菜复了一遍才下的单,厨房里接到单又与她核了一次,大家都暗自好奇地将菜上到桌上。菜是三份臭鳜鱼、三份黄瓜段、三份油爆花生米。菜是坐在中间长头毛遮着大半个煞白得没有水色的脸的、细高个子的瘦子点的,一边的黑子和一边的胖子只顾嘻嘻哈哈地抽烟,待菜上来了,也是按瘦子意思摆的,一人面前各一份共三盘。荀芳摆的时候,有种上坟的感觉。摆好后瘦子又点了三厢九华山啤酒,一人一箱。看样子,是瘦子请的客,他明显憋了一口气在请。按理各吃各的、各喝各的,不会有什么事。荀芳将该上的都上完,退到门外等着差不多时间,问他们要什么主食。
“米饭。”瘦子用筷子在俩人面前一划,“三盆!”
荀芳端进高高的一大盆米饭。
“三盆!”瘦子仰头灌进一杯啤酒,“老子要三盆,没听见啦!”
“对不起!我们一个包厢只有一个饭盆。”荀芳实话实说,“您三位先用着,我随时给添上。”
“啪!”瘦子将正要夹花生米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连个饭盆都没有还开什么鸟店。”其中一只筷子滚落到地上。
荀芳急忙换上一双,之后去捡地上的那只。事就出在捡筷子的那一瞬间,谁也没有想到甚至连旁边的一黑子一胖子后来到派出所也说出乎意料。荀芳侧身弯腰捡到筷子时,她明显感到一只大手从工作短袖后下边伸向她的裤裆,就在那手已经触碰到她大腿内侧的时候, “你干什么?!”她大吼一声并迅速夹住双腿往起一站,哪晓得这么点力,将瘦子轻飘飘地拉倒在地上。
“没有事吧?老大。”另两个人“呼”地扑过来,拉起瘦子。黑子喊道,“你这屌女的,不想活啦?”
“他在耍流氓,你们没有看见吗?”荀芳气得泪水在滚。在服务行业待了这么好几年,嘴上发骚的客人有,动手动脚的也有,但像这样把手明目张胆往私密处去摸的还从来没有过。
瘦子被拉起身,朝散到鼻子上的头发吹了口气,突然一拳砸到荀芳的右胸上。她被这一拳闷过气了,靠着墙溜了下去。
“老子摸下咋啦?你能掉快肉?妈的巴子。”瘦子还是不解气,上去又一把抓起荀芳的头发,“你说耍流氓,老子今天就耍一个给你看看。来,你俩个把她衣服给老子扒了……”
“来人啦!”荀芳从痛疼中终于呼出一口气,她大喊起来。
黑子上前两手像铁钳子一样,抓住荀芳挥舞着的手。胖子从后边上来,锁着荀芳的脖,捂住了她的嘴。她连啃带咬,好歹能发出声。正是声音,引起了隔壁服务员的注意,她从门缝里看到这情形,吓得跑到厨房里语无伦次地让大家去救“荀姐”。正在杀鳜鱼的吴刚拎着带血的菜刀,“蹭蹭蹭”上了楼。此时,瘦子正斜着脸在解扭动不停的荀芳的上衣纽扣。
“放开她!”吴刚大吼一声。
瘦子看都没有看吴刚,依然在我行我素。倒是捂住荀芳嘴的胖子见他拿着刀,放下荀芳,从桌上操起一只啤酒瓶,骂骂咧咧地走过来。“你个小屄屎的找死啊?快滚!”
吴刚不仅没有滚,而是迎了上,在胖子啤酒瓶要砸没砸的当头,他先一刀下去了,劈开了胖子的右手虎口。
随着胖子的一声惨叫,屋内顿时止住了所有动作。瘦子扭头看到痛得在地上乱跳的胖子,扭身和黑子一人操起一把椅子,向吴刚砸去……此时,厨房里的男厨子们都上来了。
瘦子见寡不敌众,脱下衣服将胖子的手给包了,“我们自认倒霉,走!”
“走,往哪走?”躲过两把椅子的吴刚见同事都上来了,“你们在这里闹事,想走就走?池州没有王法啦!”
怪就怪在那天杨总不在,他要是在,会拎住哪头轻哪头重,完全把事情在酒店里处理好。事态进一步发展在一个要走、一个不让,直到报信的服务员打了110,青峰岭派出所警察来了,才进入另一个情形。
荀芳、吴刚和打110的服务员,还有瘦子他们三个人,一起被带到派出所,先简单地问了的胖子,之后由警察带他到医院止血缝针了。笔录做到晚上十点,中间荀芳请求打个电话给方哥舒,让她接一下荀江文。她起初一直认为理在他们这头,即便吴刚砍人也是事出有因,大不了赔点医药费,而她也被打了呀,只是过了两三个小时,她才有反应,呕吐到胆汁吐出来了,警察终于相信她被打得不轻,送她住进了医院。
等杨总让分局一位副局长陪着来了解情况,得知包厢没有监控,荀芳说他们耍流氓,他们说没有,反倒说是她弯腰碰到了瘦子的手。但非当事人吴刚拎着菜刀上来,砍了胖子,是警察亲眼所见的事实。结果,认定吴刚持刀行凶,刑事拘留,判刑是肯定的,判长判短,还要看民事赔偿。
杨总到医院看了在挂吊水消炎的荀芳,他相信她所有的话,他也表述了警方的意见,理再硬,一动刀子性质就变了。
“杨总,看在我们多年一起做事的份上,怎么也要救救吴刚,他还是个小伙子没有成亲呢。”荀芳这才意识到吴刚为了他可能要坐牢,实在扛不住哭了起来。
杨总安慰了几句,也答应会帮忙,便走了。
新家没有搬成,也没有心思住院。荀芳在江凯胜请假到期要回学校上课之前,出院并将出租屋的东西草草地搬进新房。
11
我迎来了鱼生的高光时刻——见到了江猪。
回到杏花村水域,上边的秋浦河铁路桥和下边的杜坞公路桥像一个括弧似的做了重点标识,水面好像更阔了,我耐心地从上游到下、从东游到西,花了好几天时间在水域里游逛,似乎在寻找什么,后来想来想去,是在寻找我过去的影子,“鸟归沙有迹,帆过浪无痕”,水里哪会存下我的身影呢?哪怕是一条熟悉的鱼出来给我证明我曾经的存在也好呀,我甚至还犯贱地想到了“扁刀”,如果它在,会不会给我一个说法?我是一条老鱼了,在河水被污染的岁月,在河鱼被大捕的年代,我辈之鱼所剩无几。“扁刀”并非英年早逝,只是没有赶上秋浦河如此美好的时光,倒是其它的小翘嘴们都长大了,样子与“扁刀”相差无几,一副了不起的姿态,这时候秋浦河的鱼哪一条都有骄傲的资本,活在绿水青山间才是福哟。
我能遇见江猪,不是历史的重现,而是新生的再现。那天,没有任何先兆,或者有,我没有感觉到。一场小雨下得不紧不慢,我到水面上来吐气,整个水上像开满了圆型的花蕾,好看极了。突然,从杜坞公路桥的下边传来“扑通扑通”的声音,还没有待我辨析出重大响动的来路时,水浪便漾了过来,冲击得我的身子一歪。我稳下来,便看到了一头大我好几十倍的灰溜溜的大家伙,它从水中往上窜,用身体在空中划个等长的大胖弧,再下入水中,潜游几米上十米之后,又上窜起来,如此往复,可想它的迅速多快。对了,它就是江猪!最得喜的是,它的后边还跟着两只小江猪,几乎一个频率地与妈妈一起上窜下游。我要跟上去,正好那时候江猪妈妈回过身从小江猪身边回游一圈,我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地挨到它们不远处。这时,河里的很多鱼都躲得远远的在观望,它们原来也是吃鱼的家伙。我不怕,我有鳍刺,它吃得下咽不下。
江猪妈妈见到了我,它停止了上跃,两头小江猪乖顺地躲到妈妈身后,我以为我能看到它们吃奶的样子呢。我没有这么幸运,但我有了仔细打量了它们的机会,它们头部较短,近似圆形,额部稍微向前凸出,吻部短而阔,上下颌几乎一样长,牙齿短小,左右侧扁呈铲形。眼睛较小,不太明显。身体的中部最粗,脊上没有背鳍,鳍肢较大,呈三角形。尾鳍较大,分为左右两叶,呈水平状。全身为瓦灰色,腹部浅亮……
“你们是江猪吗?”我壮起胆子在问。
江猪妈妈朝我点点头,露出了浅浅地微笑,很迷人。
“你们从哪里来?”我一连问了四个问题,“想去哪里?是玉镜潭吗?我去过,需要我给你们带路么? ”
“我们从长江来,还要到长江去!””江猪妈妈说完便调头朝下游窜跃而去。
它在说到“长江”二字时,那份底气,那份自信,是我有生以来没有听到了过的。
“长江到底有多长?比天还大吗?”我好想再问问江猪,但此时它们却跃过杏花村水域,很快会回到它们的长江。“长江只属于江猪吗?我能去看看么?”
如果再年轻几岁,我见到了江猪,知道了长江,我绝不去琅山崖的玉镜潭,到长江里去看看、去游游,那是何等的宽阔?
望着又归于平静的河流,我不死心,当即决定朝着江猪的方向去寻找长江。这次,我没有跟任何一条鱼说,当然也没有像“扁刀”那样的对手伴行,我需要这种特立独行。
我终究没有看到长江,也没有喝到长江的一口水。仅在我游过杜坞公路桥次日的天麻亮之际,我被一张大网牢牢地撒进了。在与众多鱼们出水的片刻,我知道自己的命数将结束在这两位偷鱼贼的手里。这是秋浦河鱼儿最盛的时候,可谓网网都有鱼。我看到同命的还好多比我大的青鲲、鲤鱼,一大网鱼令两位偷鱼贼兴奋得嗞牙裂嘴地将我们拖上岸边的草丛。
“这鱼也太多了吧?”撒网的偷鱼贼吐出烟屁股。
“声音小点!抓到要坐牢的。”另一偷鱼贼小心地说,“得捡捡,卖不上价的全扔掉。”
眼见他们在将一条条大鱼捡到筐子里,我身上的几条大板鲫被抓走之后,撒网的偷鱼贼一手扣住我的腮——我没有感觉到痛疼!是不是之于死亡,痛疼便消失了?——他将我拎起来凑着脸一看,“我操!这么大的花鳜,从来没有见过呢?少说有十来斤。”
“扔、扔、扔!‘八两为鳜,三斤为鱼’。那肉死结得跟铁板一样,没人要。”
撒网的偷鱼贼随手将我扔到了岸边的草丛里。我也懒得蹦跶了,我明明是一条花鳜,却失去了花鳜最基本的价值,我成了没人吃的鱼,此刻我彻底地死心了。
我预计,我会在太阳出来不久的上午死去,实话说,那时我还不知道,鱼也是有灵魂的。谁曾想,我在即将断气的那一刻,被三位来秋浦河两岸参加“清白行动”环保志愿者、池州学院生物系的大学生发现。
“你们来看!好大的一条鳜鱼!
“这花纹要有几漂亮有几漂亮。”
“好像还没有死呢?我们带回去做个标本吧?”
“这个主意好!”
……
我在三位大学生的塑料袋里咽下最后一口气,同时晕乎乎地轻漂起来,漂到他们的头顶上,我才意识到这是我的灵魂。我看清他们是两男一女,个个青春勃发,他们有说有笑地轮换拎着我十多斤的躯体回到了大学校园。
他们说干就干,其间还请了一位讲师作指导。我的灵魂一直趴在一个球型的监视器上,我要看清他们是怎么将我变成标本的:清洗表面粘液→剥开分离皮肉→掏空五脏六肺→涂抹防腐药粉→腹腔填充棉絮→打底丙烯颜料→覆盖矿石颜料→风干之后封层……如此这般,一条光泽如鲜的鳜鱼标本在他们既定的时间内完成,引来诸多师生的好评。
我的躯体留在了高校,我的灵魂既然回不到河水中,我去找白云,得向它好好学习,毕竟“游动”是我作为一条鱼的天性。
12
吴刚被“判二缓三”。这是荀芳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荀芳找到江凯胜当律师的同学,才知道瘦子是池州“电老虎”的儿子,如果在民事上多赔些,会有利于量刑。她只得硬着头皮去找王勇敢。
王勇敢称荀芳是自己亲房的“姨侄女”,“电老虎”不好不见,他牛气冲天地说:“行凶杀人,该什么罪?法院自有公断。至于赔偿,受伤人是为我儿子挡的刀子,他要多少我不好还价,三万块,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王勇敢赔了几句小心,说起事是由他儿子引出的,而荀芳被打住院也得有个赔不是。“我们这边先不提。那边也得实际点,多了赔不起,大不了多判两年呗,两头都落好。我说呀,两万,行不?”
定下两万,谁来出呢?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城里半套房子呢?荀芳决定找杨总。杨总哪肯出这个钱哦?她便坐在他面前哭,等明确是借而不是要,他才松口,“这么多钱,你们把什么还?”她做主答应与吴刚今后用工资偿并白纸黑字写下承诺,他才气哼哼地答应先垫上,“芝麻大个事搞成这样,我损失有更大你晓得不?今后谁还来拿刀砍人的酒店里吃饭?”
吴刚的事,让荀芳似乎看清了城市的又一面,尽管杨总借了钱,尽管吴刚出来还在莲花大酒店腌制臭鳜鱼,尽管没有影响酒店的生意反觉得生意比过去更红火,但她再也没之前做事的精神头。后来,吴刚的两个姐姐得知弟弟的事从黄山将钱凑够还给了杨总。再后来,方哥舒出事了,她决定离开莲花大酒店,杨总怎么挽留她没有点头,甚至工资开到每个月一千八,她说“不是钱的事”。
荀芳又一次进到派出所,是在一年后的一天。她的小灵通接到杏林派出所民警的电话,问清她是“方哥舒的姐姐”后,让她带上三千块钱去所里领人。
荀芳把好不容易攒够准备还方哥舒的五千块从银行里起出来,到了派出所,负责民警带她认清了屋里关着的“妹妹”方哥舒,出来交钱时,她才看清方哥舒的“罪行”,以致民警让她回去对“妹妹”多加管教、争做合法市民的话没有听见一个字。
荀芳把收据攥成团捏在手心,生怕掉了或被风吹走被人看见。“跟我回家!”她径直往团结花园走,方哥舒一声不吭地跟着。她开了门,在门里站着,待方哥舒进来,她“呯”地一声将门关上,随手一巴掌呼到方哥舒脸上。“你要脸不要脸?什么钱不能挣,你去挣那个钱?你还是个姑娘家呀,要是外人知道,哪个娶你暂不说,你父母还有什么脸活着?混蛋,过去我还以为你精明,早知道你这么混蛋,那年不救你、死了好多。你还是狗子干妈呢?他一会儿放学回来,我看他叫你,你怎么应得下口?哎……”荀芳哭了!
方哥舒把嘴唇咬得直流血,她朝荀芳跪了下来。之初,她是在歌厅里唱歌被人灌了酒带到东街的“旅行社”,把丑事做了,那次得二百块钱,后来那拨人晚上经常来找她,她见钱这么好赚,认为天知地知她知,便越做越觉得没事,直到民警接到举报抓了个现行。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此刻真是把方哥舒当亲妹妹才恨铁不成钢,荀芳拉起方哥舒,“就当做一场恶梦吧!”方哥舒把头点下了。
之后几天,荀芳在请假,除了早晚接送荀江文,她一直陪着方哥舒,还让她也请假住到家里以防那拨人还去找她。之后的周末,荀芳带着方哥舒和儿子回了一趟老家,散散心。再回来,她便决定不去酒店上班了,至于做什么,她对江凯胜说“等想好了再说”。
池州的天气是严格落实着二十四节气的“七十二候”,上午立的冬,下午太阳一下山,落荫有水的地方立马结了一层油冰。晚饭之后,吴刚过来了,他给荀江文带了一大包零食,高兴得小家伙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吴刚坐下不一会儿,方哥舒也来了。吴刚和方哥舒都从荀芳那里知道彼此,一介绍也都熟悉起来。他告诉荀芳现在酒店火得不得了,但他不想给杨总干了,活儿是过去的五倍六倍不止,苦点累点不怕,工钱是给得越来越多,但却觉得杨总这个人变了,变得少了“人意”。
“社会发展这么快,搞钱没有错,但搞得要正当……”荀芳怕方哥舒多心,急忙刹住嘴,“杨总那么一大摊子事,也不容易。你还有两年多又不能出池州,警方那边得应急着按要求报告。你打算做什么呢?”
“还是卖臭鳜鱼!”吴刚不等荀芳回话,便给她算了一笔账,“姐,一条斤把大的花鳜过去十块斤,腌制成本三五块,上桌二十八。这两年,鱼价涨到十五,作料多不了一点,可上桌要四十八。照这么下去,一条鱼吃到嘴涨到八十一百是很快的事,每一条鱼都是翻倍价,抛下饭店要赚的部分,按现在的价每一条少说赚二十元。一条二十,十条二百,一百条两千……这么大池州城,上百家饭店和几万户人家,只要我们腌制到味、配好作料、教会做法……荀姐,跟你说吧,之前好几个酒店都私下找我给他们腌鱼,价钱给得都不低。常话说:端了人家碗就得受人家管,我都推了。如果我出来,你带着我干!赚多赚少,我一个人吃饱就行,主要是我们自己能做自己的主,心里舒坦。”
话说到这个份上,方哥舒也凑了过来。吴刚的臭鳜鱼自然没的说,账也算得明白,主是销路。荀芳顺嘴把已经跳到服装厂做烫衣工方哥舒也拉了进来,吴刚满口答应。仨人当晚这么一琢磨、那么一合计,还真有了思路。次日,仨人兵分三路跑酒店,荀芳跑长江路,吴刚跑秋浦路,方哥舒跑政府单位、大型社区和学院医院等四周,晚上回来一碰头,需求比想象要好得多,凡是听到是由莲花大酒店师傅腌制的臭鳜鱼,几乎没有不想要的。
荀芳说:“亲兄弟明算账,三个人平均出资,分红时吴刚的秘方占有三股,余下七股,三一三十一二一添作五。”
吴刚不同意秘方占股,荀芳说不占就不干,他才勉强答应占两股。
事就这么干了起来。接着荀芳他们在池州最大鱼市青风路菜市场后门租了一间门面、买了两台冰柜一台冰箱和四口大缸。自然,营业执照、食品小作坊登记证、个人健康证办得全全的……头批一百条鱼腌在半路上,便提前三天被订购一空。等到了第三批,客源有了相对稳定,他们又买了两台冰柜一台冰箱和四口大缸。春节前,很多单位发福利,王勇敢卖着老脸打了招呼,荀芳一口拿到了六千多条的销单。
这天,吴刚边从冰柜里拿鱼出来化冻边说:“姐姐,你们知道我们吴家的鱼为什么好吃吗?有这么几道工序最关键,这头道必须是活鱼进柜速冷,千万不能是死的,也千万不能先杀后腌……”
“难怪上次鱼老板送来十多条死鱼,便宜一半你都不要,当时我不理解。还有,买这么多冰柜先也觉得多余,我们背靠着秋浦河和这么多鱼摊,还愁买不到鱼?”荀芳知道吴刚从来不戒心她们,但那毕竟是家传的秘方,每次腌制生鱼和调制配料时,她和方哥舒有意避开。她笑着说,“好了,好了,再说你家老祖宗又要打喷嚏了。”
一条鱼从进来到速冻,从取出来化冰到去鳞、剖杀、清洗、沥干、上盐、撒料,再入缸发酵到包装冷藏,程序不少,但仨人干得热火朝天。吴刚调制的红烧、麻辣两种配料小包和打印一份烹饪方法添上,随订随送,很受欢迎。杨总也低下身段,成为重要客户。
江凯胜一个周末回来,顺道到门面看了看,琢磨出一个好主意:“你们现在做得有模有样,以后还会规模化生产。现在市场经济了,得有个叫得响的牌子。我们池州夸人过得好,就说他‘一天吃香的喝辣的’。这鱼是闻着臭吃着香,可不可以就叫池州‘吃香’牌臭鳜鱼?另外,还得工商注册,即正规又合法。”
没想到,荀江文也为荀芳他们的臭鳜鱼凑了一把力。话正如江凯胜讲的那样,工商执法局在市场大检查中也是这般建议。可在注册商标时,没有个图型。“你们来看,我干儿画的这鱼活灵活现,做商标多好!”有天方哥舒发现荀江文照着门面里的鱼样子,用蜡笔画了一条花鳜,她惊叫起来。最终,“吃香”牌臭鳜鱼的商标用的就是荀江文的画作,令荀芳好生骄傲。
生活节奏一步追着一步,快得仿佛看不清脚印子。
荀芳哪敢相信,三年不到,房价在涨,她的收入也在涨,还清了所有的买房借款,电瓶车、手机都有了;再三年,“谁家过年不吃一条臭鳜鱼”的广告从池州出租车打到长三角的高铁站,仨人送货都换了小轿车;又三年,快递业的有力跟进,已扩大到五间门面的鱼生意也被高新工业园区厂房所替代,“QS”认证下来后,网上销售与日俱增……
一位专卖“吃香”牌臭鳜鱼的女人在抖音界迅速窜红,直到池州春晚将她请到演播大厅,她大方地说出网名:“我就是‘池州花鳜’!”已经结婚成为一家人的吴刚和方哥舒在别墅里看到电视,“哈哈哈!荀姐是条鱼!!”他俩笑出了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