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一路
一
见到秀秀三天前那个上午,春见就站在这条河的右岸,右手插裤兜里,下意识地攥着那只红色的袖珍小盒,四顾茫然。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像一枚被风吹动的树叶,没什么方向感。李抱朴给他的线索很少,只给了这条河流的名称,和它大致的地理方位。春见划开手机上百度地图来查,该河发源于安徽三县交界的仙寓山,流经池州境内,绵延百余里——地图上告诉他的就这么多。
问题是这么大的跨度,不好确定具体地点啊?春见问。李抱朴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说,桥,找到那座桥,你得先找到那座桥。一条河上,大大小小桥不止一座吧?春见又问。李抱朴说,一座最大的桥。但具体名称,他想了想,眼里的光消失,说,忘了。
春见沿河堤边走边打听。这是个仲春,河两岸杨柳依依,绿色的丝绦轻抚河面,恰好十几里的杏花也开了,纯白如雪,绵延成了一道银色的长廊。若不为李抱朴的事,单纯当作一次旅行,想必春见会感觉轻松、惬意,远没有眼下这么多追寻的焦灼。
“最大的一座?”农人向水田前方甩了一个秧把,用斗笠下抬起的眼神向他示意,“那应该就是前面的那座,叫‘兴济桥’啦!”春见没有立马转身走掉,而是把目光转向堤下瞄了几眼,牛、犁铧、耙、蓑与笠,感觉挺好奇——这里竟还保留了古老的耕种方式,而与不远处很现代的兴济桥又并行不悖。
春见眼中的桥,大概率已不是李抱朴记忆中的桥。从记事开始,李抱朴就经常从春见的作业本上,撕下几页纸,告诉春见,你写你的,然后让铅笔斜躺在纸上,徐急徐缓。待春见从沙沙的声响中一抬头,一座古典的石拱桥就映在纸上了。桥底下有流水,流水浮起三两艘小船,河岸垂柳依依。几乎每次纸上都有这座桥,不同的是,船要么是一艘,要么是两三艘;或者水像一面流动的镜子,有时候这面镜子,被几只鹅的红掌划碎了。
几个短信的提示音,将春见唤醒。是本地文旅局的发过来的对外地游客的问候,短信的尾部附了服务热线。春见灵机一动,电话拨过去。甜美的池州普通话传过来,用春见的上海话翻译大意是:随笔啥舍梅是踢(随便啥事都不是事儿)。春见把事情简单地说了说。对方说,这个很简单,你去公安局请户籍民警协助查询。
这倒是条首选的官方路径,一开始春见就想到过。但自始至终,都觉得解决起来,远非那么简单。到目前为止,尚没有找到一条通幽的曲径。这条曲径,他相信有,在哪儿呢?手里唯一的线索,是眼下手中攥出了汗的红色袖珍小盒。
他又想起李抱朴的画,那些画好像并不一定要呈现什么风景,画面的局部,也画得比较随意。春见越大越隐隐觉得,桥,对李抱朴很重要。春见看来,桥本身也无特别之处,不过一块块巨大的麻石垒砌而成。应该是桥下、桥身、桥下水里,也或许是桥的某个肌理,藏着李抱朴的秘密。
手机里的图片——李抱朴当年作业本上的那些画作。画面漫漶,作为一条线索,价值反倒是清晰地呈现出来。眼下要找的人,是不是刘芳芳口中的另一个女人呢?
所有桥下,李抱朴都画了一位女子,隐在光线暗处的一张脸,让春见陷入了久久的猜想。直到厨房里传来刘芳芳喊声。刘芳芳的大嗓门儿,所向披靡,春见如梦方醒,慌忙把纸翻过来,压在一本书下,像在替李抱朴藏住秘密似地——但这样,又感到对刘芳芳的愧疚,他心里也装下了她的辛劳,她深长的叹息。记得有一次他被她抱住,无声中,感觉到两滴泪滴落到头顶。
“哪天你没了爸爸怎么办?”
“你爸迟早会撇下咱娘俩,去找另一个人。”
两只鸟似乎瞄准了春见,轻捷从桥洞里冲出来,春见觉得,这两只鸟是在撩他,或者是向他传递某种意味不明的信息。脑袋本能地向右一偏,就见空中两只鸟影如旋转的飞碟,划出水漂似的弧线飞去。
春见顺着鸟踪猜测,它们所去的方向应该是齐山。李抱朴对此山多有描述。南宋岳飞当年此处屯兵抗金,月朗星稀夜,岳飞登峰北望故国山河。李抱朴深信岳飞的那首壮怀激烈的《满江红》就这个月夜写下的,而且地点在齐山。但此说信者寥寥,因为齐山只留有岳飞的一座石雕,及一首《池州翠微亭》的石刻。
二
小学语文课本上,有一座赵州石拱桥。春见把记忆中李抱朴在作业本上画的那座桥,与之联系起来一比较,确有相似之处。但眼前这座,是钢架结构的现代桥梁,显然系当下人的杰作。据本地人介绍,这的确是秋浦河上最大的桥。飞鸟的踪迹又把春见的视线引向并定格到齐山,齐山在这座桥的东南边不远处,西北处是李抱朴描述过的清溪河,这三者的关联所形成的地形格局,从侧面佐证了,这就是李抱朴所要寻找的那座桥。
这里的山水草木,像楔子一样楔入李抱朴的印象和执念中。图书馆工作的李抱朴,利用一切工作之便,研究、搜集皖南罗城民歌各种现存和散逸的资料,一次次和来借书的专家探讨,其中包括岳飞《满江红》是否写于登齐山的月晚?他手里握有罗城民歌里另一个版本《满江红》的唱词,其中有一句“踏破齐山月缺”,也就从侧面标明了本地即为这首词的创作地。为什么一次次专家视而不见?就如当年百灵演唱的罗城民歌《洗菜苔》,那么健康、纯洁、动听,却被斥为“毒草”。为什么?剩下的余生,他就是要把《满江红》写作地点,敲定在这座山上。在不明处明辨是非,岂不也等同于在为类似的被污者辩白?比如百灵。
这山,这水,这桥,在春见的眼里,的确增强了他对于整个事情未知部分的探索欲望。他所知道的李抱朴的秘密,就与这座桥和桥下的秋浦河水有关。
当然还不止这些,十岁那年,他喜欢爬上书架,对各种书的书面装帧入迷,其中有两本《普希金诗选》,褐色硬纸板的封皮,一模一样。虽然李抱朴是爱书的,但为什么同一个版本的书有两本呢?他预感其中隐藏着什么秘密。
果然,在其中一本,发现了用刀子精心于书中间页挖出的小洞,小洞中放了一颗半透明的珠子。像一只期待的眼睛,在小洞中守望着什么。春见偷偷拿给同桌看,同桌一眼就认来了,是一颗珍珠。但它比任何一颗都显得大。从此,那颗珍珠像一只发亮的眼睛,不时在潜意识里瞭他一眼,撩拨他的好奇心:怎么就这么大?且只一颗?为什么李抱朴偷偷藏匿,而不把它送给刘芳芳呢?
河堤的缓坡缓缓伸向河水,远远看去,桥的下面、河水的上方,有面积很大露出水面的一块。这部分应该就是李抱朴画的当年桥下女子浣衣的位置。那这就妥了。春见回想李抱朴近几年的语言碎片,没一会儿,眼前映出了当年的一幅画面。
秋浦河水波不兴,河面如碧青大理石细刻的花纹,细碎的光斑在波浪间跳跃,距兴济桥不远处,一位身穿海魂衫的瘦高儿青年,弯腰脱下军绿色长裤,脱下背心,然后合起双臂,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某日的金色夕阳中,高高跃起,纵身一跳,潜入水中,似在河底寻找着什么……
三
就在春见越来越接近这座桥时,桥底下传来时隐时现的歌声。春见驻足倾听,渐入佳境。向一位路人打听,说是本地罗城民歌。歌声调门儿高亢,像一只百灵鸟直插云霄……春见快步疾走,歌声又像一朵云,在秋浦河的上空,飘向了远方。怔忪许久,失落的心里有了种给他安慰的预感:迟早还会与它不期而遇的。
李抱朴的描述里,在他行走河畔时,同样是这首民歌,流传在当地脍炙人口的小调《洗菜苔》,陡然间,翩然飞进他的心里。
妹在河里洗菜苔/郎在河里放木牌/一槁子掉过来/嗳嗳子唷/郎用槁子打妹的水/妹把身子筛一筛/打湿了妹的鞋/嗳嗳子唷/打湿了妹的鞋唷
......
如百灵鸟的歌唱,悠扬婉转,李抱朴的心瞬间被攫住了。顺着歌声,李抱朴找到了这座桥和桥下洗衣的姑娘。其实那张脸的,春见是稔熟于心的,李抱朴画在作业本上的素描,就屡屡出现过,只是隐在明暗之间,仅存大致的轮廓。
太阳从万罗山山坳间爬上来,似乎把所有的霞光都倾倒在兴济桥下,在一片茫然的强光中,春见的意识耽于久远的回顾与遐想中。
李抱朴歇工后,就逡巡在桥边,几乎是在相同的时间,歌声如约而至。偷偷窥视,姑娘在晚霞中边唱边挥动棒槌,健美的胸部,高高撑起水红的确良衬衫,随棒槌的起落,颤动不已。相应地,李抱朴此刻的怀中,似乎也撞着一只小鹿。他若有所思地摘下一片柳叶,合起歌声的节拍吹出和声。突然,心中一动。
春见嘴边浮出会心一笑,在李抱朴与刘芳芳的共同生活中,从没见过李抱朴如此浪漫,木雕般的李抱朴,似乎从来没露出过开心一笑。
他一个猛子扎进河水,河面旋起一道道漩涡,波浪层层荡开,铺到姑娘的脚边。突然浪花翻腾,河中人拍打双臂大呼救命。姑娘脸色煞白,惊慌失措伸出手中的棒槌,李抱朴口中喷出一道水柱,七彩的阳光在水珠间闪耀。李抱朴抓住伸过来的棒槌,一下子扑倒在姑娘的脚边……
李抱朴给春见的印象,只是见了儿子的奖状和成绩单,才稍有点欣然的表情,或者翻阅从图书馆带回的贴着标签写有编号的图书,才不觉流露出不易觉察的怡然一乐。相应地,刘芳芳的抱怨,却给了他补阙灯檠的尴尬和窘困。当李抱朴和春见坐在书房的灯下,听厨房里锅碗瓢盆叮当响和刘芳芳的大声数落,二人会心一视。刘芳芳给予他们的爱,不折不扣,但都是用火急火燎的吆喝声传递过来的。
一只百灵鸟擦过春见的头顶,从桥洞穿过,鸟儿唱着歌,往齐山方向飞去。他站累了,蹲下边抽烟边思量,眼见着桥下偶尔走来个把行人,他拦住他们搭讪。对于五十年前的一个人和一桩事,他们怔了会儿,然后是茫然地摇头。
四
旅途的劳顿,加之河堤上行走的疲乏,渐渐春见睡意朦胧。陡然,又被窗外传来的歌声惊醒。
妹在河里洗菜苔/郎在河里放木牌/一槁子掉过来/嗳嗳子唷
……
屏心静息,他仔细辨听,似乎是在兴济桥下听过的歌声。越听越能确定,那腔,那韵,那高音和颤音,就是同一个嗓门发出的。他索性披衣起床,走出宾馆,踏着歌声寻去。原来宾馆的后窗,正对着杏花村园区的一个戏台。
途中向一位老人打听得知,每年杏花开放,十里花海如雪,这个时候,都会在这儿举办文旅推广活动的民歌演唱会,届时会有多位选手登台表演,主打的曲目是罗城民歌、青阳腔和鸡公调。
“不定就是哪位选手,在那儿预演练习呢!”老人朝着前方灯火阑珊处指点。
春见朝着那方向疾步快走。戏台前围满一堆人,他挤进人群,抬眼朝台上分辨。站着的,已是位敦实的汉子,满脸油汗,正扬着大脑袋,把一个调门越拉越高……春见只好分拨开人群,急急吼吼奔到后台。后台空无一人,只有不远处的清溪河,在夜色里兀自泛着白光,那姑娘像她的歌声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躺在床上,春见翻来覆去,巨大的失落感让他无从入睡,从桥下听到她的歌声起,就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姑娘和他要找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为什么她去兴济桥下去练歌?又为什么她们唱的是同一首罗城民歌《洗菜苔》?这仅仅是一种巧合嘛?
薄薄的睡眠中,尽是李抱朴的那双眼。刘芳芳去世没几年,李抱朴也病入膏肓,自感来日无多。那一夜,李抱朴把他叫到床边,攥他的那只手,已没有了一丝体温。
说到“百灵”这个名字,他深陷的眼窝里,突然射出一道骇人的光。
“你可要找到她呀!”李抱朴随即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只红色袖珍小盒,用另一只手递给春见。小盒里装的就是藏在《普希金诗选》里的珍珠。李抱朴的手越来越冷,直到冻得像一块石头,春见才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并郑重地点了点头。在那短短的一瞬,春见怀揣那只红色袖珍小盒,回顾了李抱朴的一生,心想着,就是踏破铁鞋,也要尽一次努力。
可是,在人海中寻找“百灵”,自始至终,都给他出了个难题。池州虽不大,毕竟有三县一市,数百万人口,何况事情又过去了五十多年。
几次有了点睡意,又被窗外鸟儿的叫声唤醒。春见甚至想,如果要找的不是一个人而是这只鸟儿,该有多好。他把思绪捋一捋,觉还有一线希望,刚才老头介绍,民歌会就在后天举办,届时,桥下唱歌的那姑娘,带着她的《洗菜苔》应该会来吧?转念一想,心里又有点忐忑:万一她不来呢?
五
管理户籍的女警接待了春见。这位长了满脸青春痘的姑娘,端茶倒水一番张罗,又安静地坐在电脑后面,托着下巴,极有耐心地听春见的诉求。此情此景,春见心里有了一番感慨:这地方地处山区,不算发达,但山好水好,人很热情,此言不虚。一会儿,姑娘从显示器上方抬起红红的双眼——显然是被上个世纪一位上海知青的故事打动了。她说,叔叔,您的讲述,让我想起了一首歌,歌名叫《小芳》。
“无论如何,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姑娘起身出屋,把春见送了一程,又一程。
这样,春见的心里有了一线希望。走到离宾馆不远处一块告示牌前,见一群人围着,挤近一看,上面贴的是民歌会的告示和节目单,最后一个参赛节目是罗城民歌《洗菜苔》,选手叫秀秀。秀秀?春见心想,应该是桥底下和宾馆后面唱歌的那位姑娘吧?
突然,人群里爆出一阵喧哗。
“拔得头筹的,非秀秀不可!”说话的是一位大婶。
“大赛嘛,还有临场发挥,谁都说不准。”另一位中年汉子并不认同。
“我不是你说的‘谁’,我说得准,没有谁有我对她更了解。”大婶有点强词夺理。
春见心中一动,莫非这是位与秀秀有渊源的人?上前与之搭讪。大婶说,我也唱民歌的,我只听过她一嗓子,这一嗓子我一辈子都忘不掉,我就认准了她。她在说秀秀,实则是在强调自己的鉴赏力。春见听了失望,这么说,她对秀秀并不了解多少,也只是听过她一嗓子?
无论谁拔得头筹,对春见来说当然都是无所谓的事啦,关键是秀秀得浮出水面,还得被自己“盯”住,这对春见来说可是至关重要的。按常理来说,会的。但也有意外的情况,春见心情越迫切,越是有点忐忑。
中午,春见斜靠在床上,刷手机里的短视频。刷着刷着,竟发现一个脑袋伸出被窝、斜靠在床上的老头,心里一惊,觉得老头像李抱朴。仔细辨识,果真是李抱朴。他觉得惊讶,细想又在情理中。李抱朴干这个显然不是为了赚流量,春见想,很简单,因为孤独。
视屏都是三年前李抱朴录制的,那时的境况比现在好很多。没有脑梗后遗症的症状,面目周正,思维和话语都还清晰。一个视屏三五分钟的样子,没什么剪辑和合成,也就对着镜头说说话。春见把这些视屏翻了一遍,大致内容都是本人的过往,多是《满江红》创作地在池州齐山的偏执之说,慨叹当下专家对此说的不置可否。
大约有那么十来个,是情感故事,其中一半,近几年听李抱朴说过。春见起床从旅行包翻出那只红色袖珍小盒,轻轻打开。当年藏在《普希金诗选》里的那颗珍珠,被视屏里李抱朴放在掌心,正贴着脸颊摩擦。
最后,李抱朴深陷的眼窝里放出光,声音颤抖,说:“……多少次……想着去找她,可是,我有了家庭,有了孩子嘛……我又想,她也有。我害怕,我自私,怯懦。”旋即,画面上的人突然消失,只听见声音“这多少年了?我都在挣扎,是让她骗我一时,还是恨我一辈子……我没法取舍,我现在啥都不知道了……只想临终见上一面……”接下来是短暂的啜泣声。
六
一大早杏花村戏台就闹开了,丝竹锣鼓,管弦笙箫热闹喧天。春见朝着高高飘扬的彩旗和彩球走过去。赶往戏台的路上好像想到了什么,拐弯去了一座小学门前,买了孩子玩的望远镜——到时候,他想把秀秀看得更清楚点儿。戏台前,已密密匝匝围满了人,春见找到身后一棵正开放的杏树,将望远镜在树杈上固定下来,定睛一观,倍数还挺高,台上演员的眉脸纤毫毕现。
春见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欣赏民歌。首先登台的是老年方阵,他们的歌声,曾是大地上劳动的号子,有先民坎坎伐檀的韵味,对音乐的配乐和配器都不讲究,歌声没多少修饰,古朴,浑厚,像泥土里生长出来的庄稼,自然,新鲜,还带着一股子泥腥味儿。如潮的掌声,给这群大爷大妈的脸上涂抹上一层鲜红的釉彩。他们的首秀,只作为一种表演,也可视为慎终追远的仪式。
接下来的环节,才是竞技的开始。新生代的民歌传承人,大都有较高的专业素养。就说秀秀吧,毕业于某师范学院音乐系,对罗城民歌既有深厚的传承,又有现代音乐元素的诠释。那高音像一只百灵鸟直插云霄,观众的眼光甚至四处搜寻,看这只“百灵鸟”会落到现场社么地方?一曲震惊全场,没有悬念,被那位大婶说中了,最后拔得头筹的果然是秀秀。
春见调了调望远镜,对准秀秀,圆脸,大眼睛,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又不能确定。疑惑间,秀秀已被一群人包围。秀秀的获奖感言,也引起了一阵阵喝彩。秀秀说,她的歌声,来自本地的灵山秀水,大地上的生灵赋予了它的神韵,另外,遗传基因也给了她百灵鸟般的歌喉……秀秀最后说,奶奶告诉她,来自大地的声音,是大地的魂魄,或许将被人们永远地记住。
尾随秀秀离开戏台,一直走到了大马路上,眼见着秀秀被一群人簇拥着上了一辆公交车,春见招来一辆出租车,尾随其后。这情形近似接近一只鸟儿,生怕冒然动手,反把它给惊飞了。上车甫一坐定,就接到女户籍警打来的电话,电话里说,她搜索查询了池城的户籍系统,找到十三位叫“百灵”的女性。
春见听了,长长嘘了口气。对方接着说,一查出生年月,与提供的时间均不符。春见有些失落,不甘心地问,这么说,就没有希望了?对方的回答,带着些许宽慰,不能这么说,希望不能说一点没有,毕竟还有最后一个渠道,我再联系乡镇派出所,让他们在所辖地走访看看。
虽然这条线,已希望不大,但春见除了感谢,仍然问,“这么说,事情仍可能有转机?”无论结果多渺茫,他都不想让心里不存一线希望,哪怕它细若游丝,飘渺到近乎于无。
司机打开车载收音机,本地电台正播出民歌演唱的实况录音。司机突然扭过头,神秘地问,秀秀,为什么能拔得头筹,你知道原因吗?
“我知道!”见春见一脸茫然,他把头扭过去,故作神秘停顿了一会儿,压低声音说,“我车子经过那桥,几次听过她在桥下练歌,我还停下车子伸头去看,你猜我看见谁了?”
他故意不再往下说,要说的还不是秀秀吗?春见心想,没料到池城的出租车司机也挺能侃。遇上这样话唠的司机,车里倒不寂寞,就担心他会光顾着说话,耽误了他的大事。司机逮哪儿说哪儿,说据说兴济桥下住了位神仙,往日的人生灾害病、子嗣不旺、六畜不兴、流年不利什么的,都会去那里拜拜神仙,可灵了……
车里兴味盎然,春见抬头一看,心里那个急呀!就见一群整队戴红领巾的小学生,大概是春游回来,唱着歌儿,不紧不慢地从马路横穿过去,红绿灯来回亮了几次,队伍没完没了……
七
桥下,春见已伫立良久,站久了就走几步,在桥周边晃晃,晃累了,再走回来。昨天秀秀跟丢了。没来得及沮丧,司机撂下一句话,她还得去兴济桥,明儿天不亮就去那儿等,等不到她,你回来找我。春见仔细一思量,可能性有个七八成。倘若秀秀久候不至呢?他也得去一趟,毕竟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做。
晨光中的秋浦河,把它的反光投向了桥洞的顶部,洞顶跳动的光斑,形成变幻不定的幻影。春见把红色袖珍小盒掏出来打开,一颗硕大的珍珠,在日光下泛出七彩的光晕。如果今天等不来秀秀,按照李抱朴的交代,他可就要把它物归原处了。珍珠和蚌,在李抱朴的身体和心灵上,都留下了那么深的印迹。
晚年,李抱朴到了生活不能自理的阶段。春见给他剪过脚指甲,他会摸着小趾一处月牙状的伤疤。喃喃自语,这伤疤颜色,怎么越来越淡?会不会消失?……有生之年,我可不能让它消失啊。他转身从床头小柜里,取出一只合在一起的蚌壳,打开来指给春见看,蚌壳的两面内壁,分别刻有LBP和BL字样。也正是这只蚌壳,在他的小趾上,制造了月牙状的伤疤。
李抱朴把两只蚌壳合上又打开,打开又合上……开与合,一个单纯的机械动作,在他指尖不停地重复。他又取来那颗珍珠。黑暗中,这颗珍珠兀自地放着光,渐渐地,点亮了整个夜晚。
五十多年前,池城附近农村插队期间,李抱朴听村里老人说,秋浦河里有一种珍珠蚌,传说谁要是捕获里面的珍珠,就会得到自己最心爱的姑娘。李抱朴自此留了个心眼儿,在河里翻波涌浪,过不了一会儿,突然一个猛子扎进清澈见底的河水,在河底卵石中寻找。
突然,手机铃声响了。春见一惊,觉得有事。打开一开,是本地晚报记者小石打来的。石记者很热心,连说,太感人了,这也太感人了嘛,我狠狠地哭了一场,报道的题目也都拟好了,您听听,《半世情缘今生未了 一颗珍珠情归何处》。他让春见去报社接受采访,为寻找百灵发挥舆论宣传价值。春见让他等等,自己正在桥下等一重要线索。他预感到一位关键人物,正一步步向他走近。
认识百灵不久,这次李抱朴潜到桥下百灵洗衣的地点,突然右脚的小趾被不明物夹住,一摸,是一只蚌,心里一惊,且有了预感。在水底逗留的时间长,吓坏了岸上的百灵,可也促成了情感的升温,百灵把酥软的身子靠在了他身上……晚霞把两个年轻人的身影映得绯红,秋浦河水轻柔地唱着情歌,李抱朴撮起双唇凑过去。百灵扭过头,留给李抱朴的,是她脸蛋上羞涩的花朵……
远远地,秀秀果然来了。
在春见的讲述中,秀秀时而颔首,时而摇头,一段五十年前陌生往事,让她茫然四顾。如何带一位九零后姑娘,去穿越时光的帷幕?春见急于找到证据,他从盒子里取出珍珠。
“这颗珍珠可以作证,当年李抱朴在回城前约定的时间,想把它作为定情物,送给百灵,可是,百灵,爽约未至。”
秀秀把自己知道的一切,也告诉了春见。奶奶当年也的确曾在兴济桥下练过歌。她们集中到城里,在老师指导下进行为期一个月的集中学习。这段时间应该是二人从相识到热恋的甜蜜佳期吧?春见的目光溯河而上,秋浦河沉吟不语。其实,李抱朴日记也记录了二人一如秋浦河水偶尔泛起的情感波浪,一个月后的,百灵的《洗菜苔》被斥为“毒草”,勒令改唱其他曲目。日记相应有这样一则记载:百灵委屈的泪水,如硕大的珍珠滑落。我只能劝她,因时而变,除旧立新的话。百灵大哭而走。
片刻,春见从自己的沉思中回过神。刚才自己提到的“百灵爽约未至”,让两个人都不禁一愣。他下意识地寻找百灵爽约的种种可能,脑海里浮现出这则日记。
秀秀接着说,这次奶奶也让她来桥下练歌,说秋浦河水的伴奏,桥洞里的回声,天空百鸟的鸣唱,是民歌最好的舞台……
“这次”“奶奶”——春见确信自己没有听错。旋即,心头掠过一阵抑制不住的狂喜。秀秀的话表明,她奶奶,也就是李抱朴口中的“百灵”,不但活着,而且有了可寻的线索——更乐观地说,她已经在秀秀的口中现形了。
“可不知为什么?从没听她说过五十年前的情感故事。”
“再说,她的名字不是‘百灵’,她叫‘罗素’。”
“不叫‘百灵’?叫‘罗素’?”春见听罢,脑子里嗡嗡地响了那么一阵子。陡然觉得,一只叫“百灵”的鸟儿,刚还在肩上,转瞬间,就令他绝望地飞走了。
“没准儿,是被人喊作‘百灵’呢?因为她的歌声像百灵鸟一样动听嘛。可是集训队里姑娘不止她一个,没准别人……”
莫非李抱朴忘了“罗素”这个名字,而只记住了“百灵”?也有可能罗素没有告诉李抱朴自己的真名?还有可能“百灵”是另有其人,而和秀秀的奶奶无关?一连串的问号,陷春见于一团迷雾。
抬眼看空中,一只飞鸟突然折着翅膀,没先兆地改变了方向,接着沿回形针型的轨迹,在头顶无休止地盘旋……
第二天早晨,春见怀揣红色袖珍小盒,和秀秀一道,搭上了去罗城的大巴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