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
引言
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堪称20世纪世界历史进程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大事件。回望百年峥嵘岁月,中国共产党团结、引领中国人民走过百年风雨,促成国家摆脱了积贫积弱、四分五裂的黑暗困境,实现了民族独立、经济发展、国家强盛的历史性跨越,完成了从“站起来”、到“富起来”再到“强起来”的伟大飞跃。
回溯百年革命征程,那些铭刻在民族血脉中的英雄史诗、定格于历史瞬间的生死抉择、铺展在神州大地上的变革画卷,为美术创作提供了取之不竭的现实养分,一代代创作者拿画笔当冲锋的武器,用色彩做奋进的号角,那些决定民族前途的关键时刻——比如靳尚谊《送别》里军民离别的温情时候、孙立新《百团大战》里战火纷飞的激烈场面——永远刻在艺术的殿堂里。南湖红船开始的革命开篇,万里长征中的艰苦跋涉,抗日战场上的浴血拼杀,开国大典时的全民欢腾,这些作品搭起一部气势恢宏的视觉史诗。这些作品真实还原历史场景的细节肌理,热忱歌颂革命理想的璀璨光辉、英雄人物的豪迈气魄和人民群众的磅礴力量,完成对时代精神的视觉诠释。本文按“红船启航”“万里长征”“浴血抗战”“开国大典”四个重要历史节点,解读这些代表性作品的深层内涵与艺术价值。
1921年嘉兴南湖红船见证了中共一大的胜利召开,也为红色美术注入了永恒的创作母题。金松的中国画《一九二一年七月·南湖》、孙逊的油画《南湖船上》与何红舟、黄发祥的油画《启航——中共一大会议》,分别循着传统写意、写实纪实与宏大叙事的艺术路径,为红船精神铺就了丰富的视觉谱系。其中,《启航——中共一大会议》凭借突破性的创作理念,成为该题材创作的里程碑之作。
建党七十周年的创作背景下,画家金松选择传统水墨这一载体,将红色主题和东方美学融合,形成创造性碰撞,创作了献礼之作:国画《一九二一年七月·南湖》。这幅作品跳出历史题材具象复刻的老套,用写意笔墨勾勒出虚实相生的独特意境,是较早完整呈现全体一大代表形象的作品。画家没有陷入对细节的繁琐描画,而是用“以线传神”的笔墨精髓捕捉人物神态:画中毛泽东眉宇间藏着洞察未来的锐利锋芒,董必武神情沉稳内敛尽显长者风范,年轻代表脸庞洋溢着理想主义的炽热激情,包括衣纹的笔墨走势也和人物气质契合,中锋行笔的刚劲线条彰显革命者的坚定意志,侧锋扫过的柔和笔触传递出议事时的专注氛围。
作品在多处细节描绘中暗藏巧思。如:用桌面笔筒上绘制的舒展翅膀的凤凰图,隐喻中国革命在难境里必能生出新希望,终会“凤凰涅槃”。同时用“留白”和“透视”手法 将背景里深邃的廊道外两侧的边界处理模糊, 暗喻中国革命将会延伸到广阔的未来。 画家将中国传统笔墨与革命主题完美契合,充分体现了含蓄内敛的东方美学。
建党八十周年时,画家孙逊用扎实的写实油画功底,创作出极具现场感的历史画面《南湖船上》,这幅作品的叙事场景为红船的船舱内,画家通过对人物神态、动作以及场景的细节刻画,还原了中共一大会议时的秘密氛围。整体细节描绘生动而又具体,如:代表们穿的棉布长衫带着自然穿着的褶皱,领口纽扣样式贴合民国衣服的服饰规范,船舱木桌上依稀留着长期使用的磨损痕迹,桌上文件微微曲卷,钢笔和砚台也被错落摆放,这些都真实还原了开会进行时的自然场景。同时在人物动态与造型刻画上细致而鲜活:画面里,代表们或俯身记录,或倾心交谈,或凝神思索,自然的互动场景将观众直接带入到那场决定中国命运的重要会议上。
作为中国共产党成立九十周年前夕的扛鼎之作,由画家何红舟、黄发祥联合创作的油画作品《启航——中共一大会议》首次将完整的南湖红船外观纳入叙事框架,突破了传统单一场景的局限,以横向开阔构图将红船置于苍茫天色与开阔湖面的交汇处,营造出了极具纵深感的空间意境。为尊重并还原历史,该创作团队专程走访南湖革命纪念馆,逐帧比对历史照片,并按1:10的比例复刻红船模型,让船身结构、船帆形态等细节与史实保持一致。该作品跳出聚焦舱内会议的传统视角,以“登船启航”这一动态瞬间为创作核心,画面中:船帆被风鼓起的弧度、湖面泛起的层层涟漪,以及两艘船在一起形成的由低至高的“S”形构图,这些均传递出强烈的运动感,精准诠释了“启航”的历史深意。
画面整体构图上,画家巧妙地借鉴了西方古典绘画的“黄金分割”法则,将画面人物与构图充分融合并呈现出来。13位一大代表被错落有致的方式排布于画面之中,其中处于构图核心的毛泽东身着蓝色长衫,肩挎布包举目远眺,长衫衣纹随身体姿态自然垂落,布料质感通过笔触的轻重变化细腻呈现;身旁董必武的暖色长衫与蓝色形成冷暖交织的强烈的视觉对比,进而构成鲜明的色彩张力,在凸显人物核心地位的同时,鲜活展现出革命领袖的意气风发与坚定信念。作品人物动态整体设计富有节奏感:有的代表正迈步登船,裤脚因动作向上卷起;有的代表驻足回望,眼神中交织着对故乡的眷恋与对革命的决绝;有的代表俯身整理行装,动作沉稳干练。这些动态既彰显人物个体的性格特质,又凝聚起整体的精神合力,仿佛能听见他们登船时的脚步声与低语。
环境营造的巧思,藏在画家对色彩光影的细腻调度中,每处处理皆暗合象征意涵。画面大片乌云以深灰叠墨黑铺就,笔触厚重如沉幕,粗糙肌理间,“乌云压顶”的窒息感顺着笔墨渗出——这沉郁,正是当时社会暗夜的写照。船下浪涛更见心思,灵动线条裹着深蓝,浪尖泛着细碎白,一笔笔搅出紧绷张力,将波诡云谲的政治氛围悄融入水纹。破开沉暗的,是左上角钻透云层的曙光。它是浅金向淡红的渐变,边缘带朦胧虚感,慢慢漫开,轻轻贴在代表们身影上。这种“黑影强光”的处理,顺着画面情绪生长:既显舞台般的戏剧张力,更深化图像叙事——画家分明将“革命希望”刻进光里。从光与影的拉扯中,既能读见中国革命的千难万险,更能触到建党先驱迎暗前行、坚持真理的精神气魄 。
这部新时代红色题材的经典之作,将历史真实记录和艺术表现统一起来、思想内容和审美价值融合起来的创作做法,为重大历史题材创作留下珍贵经验启示。
万里长征是人类历史上无与伦比的英雄史诗,被作为中国革命叙事的核心母题与人类精神文明的重要坐标,其沉淀的“长征精神”既是红色美术创作的核心灵感源,也推动长征组画成为将抽象精神转化为具象视觉符号的关键载体;这类创作聚焦于都河畔军民挥别、吴起镇会师等具有精神象征的节点,以针对性艺术语言(如厚重笔触表现雪山天险、高饱和色块刻画战斗)实现“环境-人物-精神”呼应,同时以史料考证为前提,融入构图留白、色彩对比等个性化探索(平衡艺术独创性),最终构建起“历史真实性-艺术独创性-精神传达性”三位一体的视觉叙事体系,既让长征从文本记忆转化为可感知的视觉符号,也赋予长征精神当代阐释力,实现红色美术的叙事突破。
(一)微观温情里的情感破局——靳尚谊《送别》
从1934年10月17日开始,8万多红军战士在于都河畔集结并分多个渡口、用4个夜晚(10月17日至20日)渡过于都河正式踏上长征征途。
靳尚谊的油画《送别》描绘的正是长征的起点——瑞金武阳镇老百姓在村头桥边依依不舍送别红军队伍的画面。这幅作品,像是一扇通往历史现场的窗口,能让人真切触摸到那个年代的情感与精神。在艺术表达上,《送别》的突破之处在于打破了革命题材作品“重宏大、轻微观”的固有范式,用“于细微处见精神”的叙事巧思,将宏大的长征叙事浓缩在一段质朴的离别场景中。作品以其极致细腻的情感叙事,成为长征离别题材的经典之作。
这幅作品背景是雨后的黎明,远处是灰绿的植被与褐色的泥土,这些和暗灰的天空融在一起,让画面充满了低沉复杂的情感基调,画面中冷灰的色调与低沉的情感表达契合了“离别”这种沉重情绪的主题。但同时这幅画又是有温度的。这温度来自画面中细腻的情感叙事和细节处理。
首先,作者对人物群像的塑造没有刻板的“英雄式”的体现,而是生动、自然,充满生活质感的互动:红军战士们或整理行装、或与老乡低声交谈,老乡们有的提着篮子、有的牵着牲畜,连孩子都带着好奇与崇敬,围在战士身边。这种“非戏剧化”的真实感,让“军民送别”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具体可感的人与人的联结。
作品在构图上精心构建起“近景聚焦情感、中景衔接过渡、远景铺陈氛围”的三重空间。在画面视觉中心处,聚焦情感的近景中,我们可看见三组不同情感表述的人物塑造典型场景。第一组:母送子,一位母亲拍着儿子的肩膀,仿佛在向红军指挥员说:“把孩子交给你吧,他也一起去参军。”而红军指挥员看着孩子,像在回应:“你年龄还小,我们还会回来的。”这一组人物,表达了革命的火种还留在于都。第二组:妻送夫,一位红军战士抱着自己的孩子,并饱含深情地望向自己低垂着头,依依惜别的妻子。画作并未展现妻子的面孔,但透过她的背影便能感受到她对丈夫不舍的情感,比直接看着丈夫挥手告别更加让人印象深刻。第三组:把我带上,画面右下方,一位孩童拉着红军叔叔的胳臂,他们似乎平时很熟悉,因此在战士出发之际,小孩拉着他的手,仿佛在说:“叔叔你要走了,把我也带上吧?”
中景里,几位红军战士正和群众作别,站姿各异却同样神情凝重,悄然牵起彼此间的情感联结;远景处,蜿蜒向前的队伍晕染得有些模糊,傍晚的炊烟缠着迷蒙远山,一层暖黄色像薄纱般覆在画面上,悄悄冲淡了离别的伤感,反倒把“军民一心”的内核衬得更明了。
泥地上印着深浅不一的脚印,仿佛还残留着刚踏过的湿意;战士军装上的褶皱、老乡粗布衣裳的纹路,都被画笔细致勾勒,透着真切的生活气。人物的神情最是动人——战士眼里装着远征的坚定,也藏着对乡亲的不舍;老乡眼里满是牵挂,又透着对红军的信赖。这些细碎的情绪缠在一起,把“离别”的沉重与“革命必胜”的信念,稳稳地融在了一块儿。
画面的色彩与氛围营造颇具巧思:整体用灰蓝、土黄这类沉稳色调,把离别时的凝重感托了出来;而近景人物的浅色衣衫、战士帽徽那一点亮色,像微光似的破开沉郁,既留了生命的鲜活,又透着希望。远景的朦胧让河畔天地显得格外辽阔,悄悄暗示着长征征途的遥远,也给这份“送别”添上了几分史诗般的厚重感。
(二)征程掠影:长征题材美术的多维叙事与艺术表达
1. 战斗壮歌的英雄刻画——《娄山关》与《飞夺泸定桥》
画家全山石1978年创作的油画《娄山关》,记下了1935年2月红军二渡赤水、攻克娄山关的关键历史瞬间。此战正是遵义会议后红军赢得的首场大捷,画家将战役的壮烈气势、毛泽东“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的诗词意涵,以及红军突破天险的精神气魄,尽数凝于画布之上。
这幅作品的布局暗藏巧思:毛泽东立于中景高处,成为视觉核心,稳稳锚定画面重心;红军队伍顺着山势呈“S”形蜿蜒展开,从近处低地向远处高地延伸,鲜活还原了娄山关险道上的行军图景,在动态中透出“天险难挡人潮涌”的浩大氛围。
色彩运用更是点睛之笔:暖金色晨光如轻纱般漫开,裹着胜利后的明朗与自信;远处山峦与天际则以红蓝交融的色调晕染开来,勾勒出“残阳如血”的苍茫意境,与近处战士的身影形成鲜明视觉对比。这般处理既凸显出娄山关的雄奇险峻,也借由色彩与肌理,将诗词中的豪迈情怀具象化呈现。
刘国枢1959年创作的油画《飞夺泸定桥》,以极具冲击力的仰视视角将战斗场面拉至观者眼前——红军勇士舍生忘死的冲锋姿态,如钢钉般镌刻在奔腾的大渡河之上,成为革命叙事中不可磨灭的经典片段。画面中,铁索桥如绷紧的弓弦悬于半空,瞬间攫取视觉焦点;桥下浑黄怒涛翻滚,仿佛欲将桥梁吞噬,更添战场的凶险氛围。战士们的冲锋姿态张力十足:有的紧攥铁索悬空前行,腿部因惯性弯曲呈现出强劲的动态感;有的腰挎手榴弹俯身探进;桥头烈焰熊熊、硝烟弥漫,既反衬出敌人火力的凶猛,更将战士们“为信念殊死一搏”的决绝刻画得动人心魄。这幅作品不止于还原历史场景,更将长征路上“破釜沉舟闯绝境”的精神内核鲜活地呈现在观众面前。
2. 自然博弈的坚韧书写——《红军过雪山》与《红军过草地》
艾中信1957年创作的油画《红军过雪山》,捕捉了红军长征中翻越海拔4000多米的夹金山这一标志性场景。画面构图以夹金山为核心,冰坡、冰谷与冰崖沿“S”形曲线延展,将“每一步皆踏于绝境”的艰难感渲染至极。阴冷的蓝灰色调裹挟着雪、云与山峦,寒气仿佛穿透画布扑面而来;而红军队伍虽在自然伟力面前显得单薄,却始终透着不屈不挠的坚韧。整幅画如一部沉郁的史诗,实现了艺术形式与主题内涵的高度统一,将“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的诗意诠释得淋漓尽致。
董希文的油画《红军过草地》,聚焦1936年红军战略大转移的历史事件,是革命历史画中兼具人文深度与艺术张力的典范之作。作品选取“草地夜宿”这一典型场景,以凝练的艺术语言定格红军在极端困境中的精神韧性。这一典型场景,以艺术语言凝练红军在极端困境中的精神韧性。
作品构图采用近于金字塔式的构图结构:人物群体顺着画面对角线从左下往右上伸展,既搭起稳定的视觉秩序,还透着“于绝境里步步前行”的动态张力。画中篝火边战士的背影,正是视觉上的锚点——把“群体英雄主义”的内在力量鲜明凸显出来。
色彩运用更是将画面情感拉满:他以大面积靛蓝、灰紫铺陈画面,把草地夜晚的阴冷、四下无人的荒寂精准勾勒出来,无形中烘托出满是压迫感的苦难氛围;唯有篝火的暖橘与亮黄,像一簇簇跃动的“精神火种”,在冷色基调里撞出强烈视觉冲击。这抹亮色不只是还原了战士们夜宿取暖的真实场景,更像在荒寂里点亮了希望,精准象征出红军心底炽热的信念与从未熄灭的乐观精神,自然而然达成“环境之苦”与“精神之光”的辩证呼应。
画面里,战士们相互搀扶、围着火堆休息、凑在一起吹乐器的生活化场景,把宏大的革命史诗,拆解成一个个鲜活的个体片段。也正因如此,“红军不怕远征难”的精神内核,才稳稳扎在每个战士的坚韧里,也扎在群体间的情感羁绊中。
3. 胜利时刻的辉煌礼赞——蔡亮、张自嶷《三大主力会师》
蔡亮与张自嶷1977年合作的油画《三大主力会师》,以壮阔的画面定格了三大主力红军历经生死考验后胜利会师的激动瞬间。
画面中红旗密布,旗面红色深浅各异——既有崭新旗帜的鲜亮夺目,也有久经战火的深沉暗红,巧妙区分出不同部队的鲜明特质。战士们的欢呼姿态各具情态:有的高举步枪欢呼,枪托的木质纹理清晰可辨;有的相拥而泣,释放着胜利的喜悦;有的挥舞帽子,帽檐弧线勾勒出灵动的动感。
群众欢迎场景被描绘得鲜活生动:老乡们提着装满馒头咸菜的篮子赶来慰问,孩子们围绕战士奔跑嬉戏,纯真笑容里满是崇敬与喜悦,作品注重历史细节的精准还原,不同部队的军装样式、徽章标识都严格对应历史记载,传递出胜利的狂欢氛围,深刻诠释了“团结就是力量”的精神内涵,兼具珍贵的历史价值与高超的艺术魅力。
(三)宏观史诗的精神升华——李可染《长征》
国画作品《长征》,是画家李可染1959年为了庆祝新中国十周年,以毛主席诗词进行的创作,该作品是其“红色山水画”的巅峰代表作,更是20世纪中国“新山水画”转型的里程碑式作品。作品的最精妙之处,在于将传统山水画的“意境营造”与革命题材的“历史叙事”创造性熔铸一体。
李可染以其标志性的“重墨山水”为底色,在尺幅有限的画纸上,缓缓铺展开那段血火交织的壮阔征途。为了让笔墨里藏住真实的山河气韵,创作期间,他曾多次踏上长征故地踏勘,亲身走访太行山、娄山关等历史遗址,把沿途山石的皴裂肌理、云雾的流动气韵都默默记在心里,化作笔下的实景根基。他巧用“以小观大”与“高远”的传统技法,层层刻画数十重山水景致——峰峦叠嶂各有姿态,主峰巍峨如擎天之柱,次主峰与环绕的山冈彼此呼应、错落相生,恰与毛主席的《七律·长征》中“乌蒙磅礴走泥丸”的雄浑诗意完美契合
构图上,作品打破时空桎梏,以“全景式散点透视”与“时空压缩”手法,将送别、战斗、过雪山草地、会师等关键场景有机串联:左侧笔墨朦胧处,淡墨勾勒的战士与群众送别场景,呼应着《送别》的温情;中部重墨塑造的险峻山水间,红军队伍沿山间小路蜿蜒前行,渺小却整齐的身影传递出坚韧不拔的意志;右侧明亮色调中,朱红点缀的红旗格外醒目,定格了会师的喜悦瞬间。整幅画面构成完整的历史长卷,让观者于单幅作品中尽览长征全程。
笔墨之间,更藏着李可染独有的艺术巧思。“积墨法”的反复晕染最见功力——墨色由淡及浓、层层叠加,在山石表面留下深浅交错的笔痕,既让山石的立体肌理与岁月沧桑扑面而来,更暗合着红军踏平坎坷、坚韧不拔的精神底色;而“留白”的运用则为画面注入了呼吸感,并用标志性的“以墨衬雪”的手法将雪山的“雪”与“寒”融入山峦的整体形态与氛围,既精准还原了冰雪覆山的凛冽本貌,更像一束穿透迷雾的光,悄然隐喻着革命道路终将通向光明。题款设计亦独具深意,李可染借鉴传统山水画“齐头不齐脚”的题跋范式,以苍劲沉厚的书法,将《七律·长征》全文题写于画面右侧,字体大小随山势起伏微调,与左侧层叠的山峦形成微妙的视觉呼应,真正实现了诗、书、画三者的浑然交融 。
这幅《长征》,从来不只是李可染用笔墨回溯红军万里长征的英雄史诗,更是他突破传统笔墨桎梏、革新中国画的“笔墨长征”。它更似一首用墨色写就的精神赞歌,礼赞着人类身陷绝境却始终不屈不挠的进取力量,最终在人类精神长河中,立起了一座不朽的探索丰碑 。
三、浴血抗战:笔墨铸魂的烽火史诗与艺术革新
中华民族抗日战争是近代中国首次击溃外来侵略的民族解放战争,军民以“宁死不屈”的意志捍卫主权、重塑脊梁,也留下了精神火种;抗战年代的红色美术化身“文化战旗”,借《台儿庄大捷》《流民图》等作品传递抗争力量,为传承奠基。而在跨越时空的传承中,1984年的《太行铁壁》与2020年的《百团大战》堪称核心代表:前者以传统写意手法,将太行山巍峨与军民刚毅相融,用山石厚重象征抗敌钢铁意志,深刻诠释民族气节;后者凭当代写实主义,以细腻笔触还原战役细节、放大场景震撼力,让当代人直观触摸历史。这些作品围绕抗战精神核心,而《太行铁壁》与《百团大战》更以独特艺术表达,成为串联历史记录、精神提炼与当代传承的关键,让抗战精神在笔墨间代代鲜活。
(一)水墨立魂:《太行铁壁》的精神图腾构建
抗日战争时期,太行山是重要的抗日根据地,八路军依托太行山脉的险峻地形,联合当地群众开展游击战争、反“扫荡”战斗,构建起抵御日军的“钢铁防线”。
1984年,画家王迎春、杨力舟联袂创作了国画《太行铁壁》,以艺术形式回溯太行军民“山与人融为一体、军民团结如铁壁”的抗战史实,以此彰显民族抗争精神。作品一经面世,便以突破性的艺术表达震动美术界——不仅斩获第六届全国美展金奖,更被中国美术馆纳入永久馆藏,成为此后抗战题材中国画创作难以逾越的里程碑。为精准捕捉作品内核,二人曾数度赴太行山区采风,将山的风骨与滚烫记忆揉进笔墨,最终,他们摒弃了传统抗战题材“重叙事、轻精神”的惯性,以“写意传神”为核心,为这类题材构建起“山水与人物共生、历史与精神共振”的全新创作范式。
《太行铁壁》将写实造型手法与传统的水墨写意以及立体派式的现代构成有机结合,以象征手法,定格了抗战时期军民团结成‘铜墙铁壁’的画面,充分体现出中国军民以钢铁般的意志同仇敌忾、共御外辱的精神和决心。是太行军民抗敌史诗的视觉丰碑,也是中国画在传统基础上创新的鲜活例子。
构图上,这幅画暗承传统山水画“高远”与“平远”的章法精髓,却跳出了古人寄情山水的闲逸,注入了厚重的家国情怀。作品中,人物边缘用淡墨晕染出层次感,像浮雕般突出。同时,打破传统对称式纪念碑构图,依山势做错落排布。整幅画面自然形成‘山’字轮廓,人物与太行峭壁浑然相融,如纪念碑般厚重。人物的身后是被排列成一座座顶天立地的山峰,人与山合而为一,高低错落,形成铿锵有力的节奏。这种太行军民一人一山的造型特点是作品最具突破性,最独到的艺术特点。画面核心区域呈三角形,站立的是:朱德、彭德怀。邓小平三位革命将领。围绕在三位将领周围的有八路军指战员。更多的是民兵和普通农民。其间有老弱妇孺。有壮年的民兵。他们紧紧地团结在党的抗日救亡的旗帜下,成为抗战中,如太行山岳般牢不可破的中流砥柱,筑起了保家卫国的抗敌屏障。
作品中的笔墨将中国画的神韵藏在了细节里:
画中以厚重积墨技法表现山石的坚实沧桑,墨色由淡及浓反复叠加,形成总体的节奏与韵律,既塑造出山石的立体肌理,更象征中华民族坚不可摧的民族气节;用灵动渴笔勾勒山石纹理,干涩苍劲的线条增强了画面的质感,传递出太行山的苍凉与坚韧。在画面的黑白对比中,峭壁与略施淡彩的人物和谐统一。而中锋、侧锋、斧劈等方硬的笔触,也为观者带来强烈的审美旨趣和视觉冲击力,营造出宏大的水墨写意气势,塑造出“领袖和人民共同抗日的历史丰碑”。
人物刻画则以写意笔法为核心,凝练线条精准捕捉动态神髓——战士的刚劲线条彰显英武之气,群众的柔和笔触传递质朴情感,寥寥数笔便将军民抗战的坚定信念与昂扬斗志画活了。国画大师叶浅予先生曾评价道“我很喜欢《太行铁壁》那幅画,这一幅大构图,塑造了一群八路军战士的形象,其中包括几位指挥保卫太行的革命领袖。他们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又像是太行山上一块块坚硬的岩石;他们是保卫太行山的铜墙铁壁,又像雕刻在太行岩壁上的一个个山神。这种巧妙的处理方法,通过形象思维的启示,不仅把人引到当年抗日战争的烽火中去,而且还能把人引到燕赵悲歌的历史情境中去。此画用笔苍劲有力,运用宋人山水的大斧劈皴,把人和山融成一体,这正是中国画讲究笔墨的特殊效果。”
(二)油彩铸史:孙立新《百团大战》的战火叙事
抗日战争相持阶段,八路军发起的百团大战,以正太铁路及支线为核心破袭目标,针对性瓦解日军“囚笼政策”的交通封锁网络。此战不仅有效牵制日军华北方面军主力,更以主动出击的战术姿态,极大提振了全国军民的抗战意志,其战略价值深刻印证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在全民族抗战中的中流砥柱地位。
2020年,画家孙立新创作了油画《百团大战》,作品完成后被浙江嘉兴南湖革命纪念馆收藏。作品以全景式写实笔触,将八路军破袭日军交通线的惨烈战况铺展于画布之上,观者仿佛被瞬间拉入硝烟弥漫的战场,直观目睹侵略者节节溃败的狼狈图景,更能深切感受到八路军将士浴血冲锋、一往无前的英雄气魄。
为还原历史现场的肌理质感,画家在创作前期开展了扎实的考据工作:不仅系统梳理百团大战的文献档案与老照片,更辗转走访十余位幸存老兵,对当时的武器形制、战术动作及战场环境进行精细化考证,为作品的历史真实性筑牢根基。
细观画面布局,横向拉宽的全景构图中,叙事逻辑通过动态层次自然流露。画面左侧,八路军梯队进攻的动线清晰可辨:前排战士持刀劈砍的动态张力与后排士兵抵肩射击的专注姿态形成视觉对冲,衣料褶皱的笔触刻画进一步强化了冲锋的运动感;中段战场以色彩与笔触构建激战氛围——橙红与金黄的厚涂颜料堆叠出爆炸火光的炽热感,白色、灰色的短促碎笔则模拟碎石飞溅的急促节奏,同时画面中心的战士群像自然形成三角形构图,对三名日军形成视觉压制,暗合战场主动权的倾斜;右侧的日军列车残骸以扭曲的金属质感为核心,散落的单兵饭盒、断裂刺刀等细节,以静默的视觉语言印证阶段性胜利。此外,前景战士面部神情的精细刻画、中景硝烟的朦胧晕染、远景山峦与天空的衔接过渡,三层空间通过烈火与硝烟的贯穿形成气脉联动,纵深感知更为自然。
从色彩语言来看,作品以写实为基础,却暗含象征意味。深灰、土黄的沉郁色调作为底色,通过粗糙的干笔肌理还原华北战场的贫瘠与苍凉,间接传递战争的压抑感;而爆炸火光的暖亮色调、战士红领章的饱和色块、旗帜的鲜明色彩,则在暗底色中形成视觉焦点——红领章的庄重感通过色块边缘的清晰勾勒得以强化,旗帜的残破形态则以笔触的断裂感呈现,即便千疮百孔仍保持挺立姿态。这种色彩对比并非刻意设计的视觉冲击,而是通过历史细节的写实还原自然形成,恰如黑暗中存续的希望火种,将中华民族的抗争精神具象化。
四、开国大典:胜利时刻的艺术铭记与时代标杆
1949年10月1日,天安门城楼上那句宣告,划破近代中国的苦难长夜——这不仅是历史的“伟大转折”,更是亿万中国人“当家作主”的精神起点。当这一时刻进入红色美术创作视野,1953年董希文创作的油画《开国大典》以独有的力量脱颖而出。它用包裹时代的宏大叙事、滚烫的艺术情感与精湛技法,将全民欢腾的瞬间定格为永恒,成为承载民族记忆与国家精神的视觉图腾。作品中,政治意涵与艺术美感深度交融,至今仍是红色美术的典范。作品一直被誉为"共和国成立的艺术见证",它深入人心,也凝聚着一代又一代新中国建设者的爱国情感。
(一)主题建构:历史纪实与精神升华的共振
1. 历史叙事的精准还原
为让画面“锚定历史”,董希文多次登临天安门:丈量廊柱间距、记录不同时段光影,逐帧比对开国大典影像——从人物站位到服饰纹样,每处细节反复打磨。画面中央,毛泽东主席身着灰色中山装,左手垂落、右手握《公告》,身姿挺拔笃定;朱德、刘少奇等领导人分列两侧,站位与历史影像一致,中山装领口弧度、布鞋针脚均复刻当年规范。
广场上,五星红旗的旗杆高度、旗帜比例与历史原貌近乎一致;受阅队伍身着统一军装,队列排布严格契合当时的阅兵流程;欢呼的群众身着各色服饰,既有干部制服,也有农民粗布衣衫,生动呈现出全民参与的盛大图景。这些细节的精准还原,让作品成为定格这一历史瞬间的珍贵视觉史料。
2. 精神内核的艺术提炼
在写实基础上,董希文将“民族复兴”深意藏进色彩与神情:天安门红墙以厚重朱红铺就,似浸着革命热血;黄瓦用明亮金黄晕染,显文化底蕴与新生朝气。红墙、黄瓦与红旗构成炽热色彩矩阵,揉出庄严又喜庆的氛围。
人物刻画“以形写神”:毛泽东主席眼神坚定温和,望见山河也望见百姓;其他领导人神情从容,笑意里有欣慰也有憧憬;广场群众不必辨清面容,挥帽的臂、跳跃的影、攥旗的拳,已写满“摆脱苦难、迎来新生”的自豪。这种提炼让历史事件超越时间,成为唤醒民族共鸣的精神符号。
(二)艺术手法:油画民族化的创新性探索
1. 构图:庄严与动感的辩证统一
横幅全景构图中,天安门为视觉核心,中轴线与建筑中线重合,门窗廊柱对称排布,显大典肃穆。但董希文未被对称束缚:城楼用焦点透视,依西方古典绘画原理筑稳空间;广场人群用散点透视,从近到远晕成流动色块。一静一动间,既保仪式严肃性,又含节日欢腾,实现“静中有动、庄中见活”。
2. 色彩:写实与象征的双重表达
色彩运用是作品的核心亮点。创作者摒弃传统历史题材作品的暗沉色调,大胆采用明亮鲜艳的色彩,营造出热烈喜庆的氛围。画面中,鲜红的旗帜、金黄的琉璃瓦、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形成强烈色彩对比:天空的湛蓝清澈透亮,云朵的白色蓬松柔和,如实再现了开国大典当日北京的澄澈晴空;红旗的红色鲜艳夺目,旗面褶皱通过色彩深浅变化呈现立体感;琉璃瓦的金黄色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与红墙朱红色构成经典色彩搭配。这些色彩既还原了节日氛围,又传递出新中国成立的喜悦与希望。尤其是红、黄两色,不仅是视觉焦点,更蕴含深厚象征意蕴,既契合中国传统审美习惯,又极具时代感,让画面充满生命力与感染力。
3. 造型:典型性与艺术性的融合
人物造型拒绝“模板化”:尊重真实相貌,又以艺术加工凸显精神。毛泽东主席形象居中心,比例微调更显挺拔,眼神高光与阴影对比,透出坚定与温和;朱德面容刚毅藏军人威严,刘少奇神情沉稳显学者睿智,站姿手势自然如交谈。广场群众用概括手法表现,挥舞的红旗、跳跃的姿势和密集的人群,营造出“万众欢腾”的群体氛围,这种有详有略的画法,突出了核心人物的重要性,也显出人民群众在历史中的主体地位,很好地说明了“人民当家作主”的深层意思。
(三)时代意义与艺术价值:新中国美术的精神标杆
1. 时代功能:凝聚民族共识的视觉锚点
作品诞生时,新中国亟须精神凝聚。它以艺术语言将盛典庄重与欢腾,化作全民情感共鸣。后经美展、印刷品、教科书、邮票传播,走进教室、车间、乡野,渐成“民族记忆底色”——提起开国大典,人们便想起红墙黄瓦下的欢腾人群。它如无形丝线,将国人系于“新中国”身份,为社会稳定与文化建设注入绵长力量。
2. 艺术史地位:油画民族化的里程碑之作
《开国大典》打破西方油画范式,将中国传统艺术智慧融入创作:借传统全景构图显开阔,取民间亮色破西方明暗束缚,承“以形写神”画精神而非仅画样貌。这种“中西融合”非拼接,而是发酵出独特风格——有油画写实力,含中式意境温度,为中国油画开辟“民族化”方向,成主题性创作的“教科书”。
3. 当代价值:历史记忆的永续传承
如今,《开国大典》作品仍具感染力:对年轻人而言,画面让“开国大典”从名词变可感场景;在教育基地,它是点燃爱国情感的“火种”。对创作者来说,它的“扎根历史、为人民创作”“平衡历史与艺术真实”的初心,提醒主题创作需将时代精神、人民情感揉进每笔色彩,使其超越“一幅画”,成为中国美术的精神标杆。
总结
从南湖红船到开国大典的四大历史阶段里,红色经典画作始终以“历史纪实与艺术表达辩证统一”为核心准则,用丰富的艺术形态勾勒出一部中国革命的视觉史诗:红船题材融传统笔墨与写实技法,定格下革命初心的起点;长征题材借细微场景诠释信仰力量;抗战题材以叙事交织彰显军民同心;开国大典题材更凭高水准艺术,镌刻住历史转折的关键瞬间。这些作品不只是珍贵的艺术遗存,更是串联烽火岁月与当代精神的文化纽带——以艺术为载体承载红色灵魂,让红色血脉与民族精神在时光中永续传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