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那天晚上,天公作美,一场及时的春雨,淅淅沥沥下到了大半夜。次日清晨,雨过天晴,我下楼后,如往常一般信步走向楼栋旁的那块空地,准备活动一番日益僵硬的腰身。蓦然间,我看见低矮的围墙前,绿茸茸的草坪雨水未干,湿漉漉的青草间,零星散落着一些夜雨打掉下来的花瓣。我下意识地抬头张望,只见一棵细高的蓝花楹,有些歪斜地站立在那里。凉爽的晨风轻轻拂过,摇曳的枝头,浮动着一片蓝紫色花簇,仿佛彩色的云霞飘忽在碧绿的枝叶间,美得令人心生怜爱。
这棵蓝花楹,长在楼体与围墙的夹角之处,周围的环境颇为僻静,没有其他同类相伴,看上去孤孤单单的。要不是它开花吸引了我的目光,平常我还真没留意到它的存在。或许花工当初把它栽种在此,仅仅是为了填充楼旁那片绿化的空白,却未曾想到让它活成了角落里茕茕孑立的孤木。
我不禁寻思,在如此逼仄的空间里,这棵蓝花楹能够存活下来并且持续生长,一定非常的不容易。它扎根的那片草坪下面,土壤想必不会有多肥沃,其中肯定掺杂着不少砂石和水泥碎块。它的根须只有在黑暗中摸索着绕过坚硬的建筑废料,艰难地往更深处钻去,才能从贫瘠的土壤里获取必需的养分。我想正因如此,它的主干难以长得粗壮挺直,只能旁逸斜出地伸出枝桠,尽量在楼影里争取更多的天光。人们喜欢欣赏和赞美的,往往是连片成林的蓝花楹起伏荡漾的绚烂花海,而这棵蓝花楹远离了浮华和热闹,孤零零地独自生长,真的让我不能不油然而生几分敬意。
那天以后,每日的晨昏或中午,只要我下楼来,往往就会踱步过去,瞧一瞧那一棵孤单的蓝花楹。我发现,由于楼体太高,多数时候,蓝花楹清瘦的身躯,笼罩在高楼的阴影里。只要有风穿过楼宇间的夹角挤过来,蓝花楹的枝叶就会顺势晃动,时不时还飘落下几片花瓣。很少能看到蜂蝶飞舞着前来探访,也没有鸟雀会在细长的枝条上驻足吟唱。总是要等到艳阳当空的正午,明丽的阳光才会垂照到树身上,这样就会有斑驳迷离的树影,落映在密密麻麻的草尖上,将草坪浸洇得一片幽绿。
我关注起蓝花楹的时候,正好是春夏之交。那段时日,形形色色的花朵,像是不约而同地忙着谢幕,她们要将亮丽的舞台,让给越来越蓊郁的青枝绿叶。暮春的暖煦时光,很快催生出初夏的热烈气息。立夏以后的一个黄昏,我散步归来,发觉那棵蓝花楹一如既往地静立在那里,好像在等待夜晚来临。随后我看见枝头上的最后几簇花朵,在晚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晃,宛如昏黄的暮霭之中即将燃尽的蓝色火苗。那微弱的柔和光芒,悄然照亮了安静的树身。我突然觉得,这棵普普通通的蓝花楹,看上去长得孤弱,却也显露出一种顺其自然的隐忍:就算得到的是在方寸之地容身的命运安排,那也要活出安然而自重的本真模样,不去羡慕声势浩大的繁花似锦,也不抱怨时运带来的孤境命数,只管把根深深扎进脚下的这块土地,然后耐心地遵循着时序去生长,该抽枝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抽出新枝,如同伸展手臂去接纳阳光雨露;到了应该开花的时节,哪怕很少被人欣赏到,也要尽情绽放出自己最美的风采;该落花时,就坦然地让花瓣从容离枝,投入大地的怀抱。无论身处何种境地,记住每一种境遇都是生命的一部分,生在此处,就在此处活出一棵树该有的尊严。
过了几天,花儿尽数凋零了,蓝花楹显得愈发的沉静。草木无语,可为人师,形影相吊的蓝花楹,以它静默的安忍,给了我一个有益的启示——真正意义上的生命尊严,不在于非要成为被赞美的风景,而是不管领受了怎样的天命,仍然能够守护住自己的本分,活出自身应有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