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靠窗处,矮矮的杂物柜上面,随意摆着一盆吊兰。
这盆吊兰,长得一点也不葱郁,品样极其普通。它栖身的花盆不大,不是那种规整的瓷盆,只是一个老旧的土陶钵,显出几分落拓相。或许是吊兰和盆都非常不起眼,我平时便疏于料理,从未好好照管过它们。常常一连好几天忘了浇水,等猛地想起来,吊兰的枝叶已经泛黄,萎蔫得十分憔悴。我赶紧往它身上洒些水,接着也把盆里浇透。过了一两天,吊兰又缓过劲儿,渐渐恢复了正常的青绿。就这样反反复复,它居然一直活了下来,只是始终长得瘦弱。
那段日子在家养病,清寂的时光,总在短暂的睡梦与真实的疼痛间悄然滑过。我时常低垂着沉重的脑袋,望着床头柜上排成方阵的药瓶出神。更多时候,我待在书房里胡乱翻着旧书,沉迷于那些发黄书页散发出的陈旧气味,独自守着满屋子的落寞和自己的一身病痛。
偶尔,我会踱到阳台上透透气。静坐在窗前,感受微风从半开的窗户钻进来,轻柔地拂过脸颊。有时隔着窗户玻璃晒太阳,坐了很久,身上还是难得有暖烘烘的感觉。我的目光总是在不经意间扫到那盆吊兰——它还是那样安静,一声不响,仿佛周遭的世界与它毫无干系。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仍然很少在意阳台上的吊兰。对它的照料,一如既往懒散:从不松土,不施肥,也不清理枯叶,只在想起来时,才给它浇点水,勉强维持着它不至于枯死罢了。吊兰不会说话,自然也不可能向我要求什么,它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在那里隐忍地存在着。
有一天,黄昏时分,橘黄色的夕阳无声无息地漫进了阳台。在昏黄的光影里,我意外地发现,那盆吊兰竟显出一种难得的清秀。叶子虽然单薄,却绿得青翠。垂向地面的枝条上,几朵白色小花疏疏落落地点缀在翠叶间,像细碎的雪片栖落在上面。那些娇小皎洁的花朵,散落在枝条的不同位置,不簇拥,彼此甚至不挨近,只在属于自己的那一小块地方,安安静静地开放着。
我不由得想,这盆毫不起眼的吊兰,一直在我的忽视中活着——它除了需要维系生命的水分,别的什么也没依赖过我。它的生机,更多是来自于自己。细细想来,吊兰与我,倒有几分相似。我们都远离喧闹,默然忍受着世间的孤寂,都像是快要被遗忘了的存在。我对人对事有时难免有些怨言,忍不住要发发牢骚,但吊兰却从来不会抱怨,更不可能向我索要什么。而我呢,除了偶尔给它浇些水,也确实不曾给过它别的。不过,我也从未指望它生发得多么茂盛,开出多么令人赏心悦目的花来。
我在心里问自己,我和这盆吊兰,是不是很疏远?好好想一想,其实也未必。我们同在一个屋檐下,大部分时间,各自待在自己的空间。我去不去阳台,它都在那里;我若去了阳台,我们便都在那里了,但仍然是各自活着,互不打扰。这样也很好,彼此不占有,相互不索取,有的只是自然而然的一份自在。这种轻松的关系,一点也不会让人觉得有啥累赘。
暮色渐浓,夕光越来越暗淡。吊兰的枝叶,在微凉的晚风里轻轻摇曳,就像是在对我点头示意。这一刻,我忽然觉得,它不再只是一盆普通的植物,而是一个有灵性的生命了。它用自己的方式,无声地陪伴着我。同时,它那与众不同的姿态,也给了我一个启示——平日所见的花草树木,几乎都在奋力向上生长,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着,暗地里较着劲,拼命拔高自己的个头,仿佛在比谁能长得更高。这种非要一争高下的激烈竞争,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争夺更多的阳光雨露。而吊兰,却是草木中的逆行者。它不往高处蹿,反而垂吊着茎叶,向下生长。我恍然大悟:生存于世,并非只有“往高处走”的这一种信念;选择沉静地向着低处下沉,同样需要坚韧的生命勇气。
我走了过去,伸出手指,轻轻抚摸吊兰的叶片。叶子凉凉的,柔软中带着一种韧劲。我想,从今往后,是该多给它一些照应了,不过也不必刻意,更不能过分。我和它之间,那份淡然又默契的距离和关系,还得继续保持下去。
第二天清晨,我记得去给吊兰浇了水。清水顺着叶片滑落,慢慢渗入盆土。看上去,它似乎比往日精神了些。我在旁边默默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它依然留在阳台上,我则回到了书房。一切如常,我们各自尽力好好活着,彼此不扰,相安无事。
这样,真的挺好的。
(《吊兰小记》,首发于《春城晚报》2025年8月14日春晓副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