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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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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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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路长风万里行

身寄大左右岸,心驰天山南北间。

入伏的鄂东,赤日灼空,蝉躁暑沸。踏上西行的列车,憧憬着那片雄浑壮阔、狂野神秘的土地,沿途风景慢慢由熟悉到陌生。车窗外,黄土高原的沟壑逐渐退后,祁连山的雪峰在远处闪烁。驼草簇簇,风沙卷地。穿过乌鞘岭,除了荒漠与戈壁,树木零星点缀,孤独而充满意境。当《我的阿勒泰》的片尾曲缓缓响起,列车正驶近伊宁。铁轨在无边的田畴间写上入疆的第一行诗。载满故事的列车,正把银幕上的碧浪翻滚、牛羊成群、水如蓝缎的诗情画意,拖进现实。

一、塞外江南曲

“来过伊犁的人,都会把心留在这里。”身临其境,我才真正懂得这句话深沉的含义。

当大巴车绕过盘山公路最后一道弯,那拉提草原如同一幅巨幅油画铺陈在眼前。青草与野花的芬芳扑面而来,涤尽尘世喧嚣。远山如黛,雪峰映日,墨绿色的云杉翠柏直指苍穹,绵延的草甸依山势勾勒出舒缓起伏的曲线,宛如天神亲手铺就的无边绒毯。草原的嫩绿、森林的翠绿、河流的碧绿,恍惚间,我已步入风光旖旎的“绿野仙踪”。

湛蓝天空,白云流转,聚如雪堆玉砌,散若轻纱漫卷。蓦然惊觉“朵”字用于云彩是何等精妙,恰似蓝色海洋中绽放的浪花。

我放轻脚步缓缓行走,生怕惊扰了这片宁静。一阵银铃声响随风飘至,但见哈萨克骑手策马驰骋,鞍辫银饰在阳光下清脆叮当,草浪没过马蹄,尽显游牧民族的旷野豪情。

那拉提,自然胜景,历史长廊。这里散布着二百余座乌孙古墓,气势恢宏者是以巨石垒成同心圆陵寝。据推测,这或许是乌孙王猎骄靡的长眠之地——背倚天山,面朝绿野,尽得天地灵气。邻近的乌孙大帐中,哈萨克艺人以传统歌舞演绎千年往事。乌孙作为哈萨克族的重要源流,曾在此建立乌孙国。

距离很远,心却很近,情谊是化干戈为玉帛的桥梁。回首历史,细君与解忧两位汉家公主远嫁乌孙,她们怀抱使命,亦怀抱乡愁,跨越险阻,走进西域,“从其国俗,欲与乌孙共灭胡”。琵琶声咽,谱就民族交融曲;公主落雁,筑成和平互通桥。

一眼阅尽冰霜与春光,一日遍历四季和晨昏。离开草原返回伊宁,至伊犁将军府,历史气息愈发厚重。青砖灰瓦间,仿佛仍回荡着左宗棠栽植“左公柳”时的铿锵誓言,留存着林则徐勘察水利时的足迹。两位晚清名臣虽遭贬谪,却心系社稷,于此铸就不朽功业。轻抚将军府斑驳砖墙,戍卒乡愁与壮士豪情涌上心头。

夕阳为雪峰镀上金辉,也点亮心底的顿悟。走进喀赞奇维吾尔院落,蓝门窗映着葡萄藤影,院中铁床铺满绣花毡毯。“夏天我们都睡在这儿,夜风凉,还没蚊子!” 主人艾尔肯笑着说。其妻端来錾花铜壶,酽红茶水入杯,刚出炉的馕饼飘着麦香。这光景,正应了维族老话:“客人进门,馕要圆,茶要烫,心要诚。”

琴声忽起,艾尔肯的孙子轻拨都塔尔,一家人应声起舞。衣裙翩飞之间,整个院落仿佛也随着人影与葡萄架的光影一同旋转、流淌。这份即兴而真挚的欢愉,恰如民谣所唱:“歌声引客来,歌声送客归。”

不觉间,夜幕轻垂。盏盏红灯亮起,暖光流转,晕染廊角庭阶。我抬头仰望星河,在那一片静谧与璀璨之间,懂得了伊犁缘何是“太阳舍不得下山的地方”“好地方的好地方”。这里不仅有绝美的风景,更有跨越千年的历史回响,有多元文化交融共生的温度。那拉提的绿、喀赞奇的蓝、将军府的灰、乌孙墓的黑,交织成伊犁最动人的色彩——那是一幅永驻心底,融汇天地与人文的瑰丽画卷。

天蓝水阔,青山叠翠。“回首依依勒马看”,我们北行前往昭苏,只为一睹‘天马浴河’的壮阔景象。

烈日当空,“天马踏浪”搅动整条河道,粼光闪烁。牧马人调整缰绳,夹紧马腹,一声嘹亮吆喝划破天际,霎时骏马如离弦之箭,纷纷跃入河中,奋蹄疾驰,水雾漫天,在骄阳下折射出斑斓虹彩。马群时而如游龙摆尾,在河面迤逦前行;时而似惊涛奔涌,纵身跃出水面。水花染上金辉,野性肆意纵横,令人血脉贲张。

赛里木湖是一滴眼泪,滴落人间后,变成晶莹剔透的净海,澄澈如镜。它映衬绵延雪山与轻盈流云,宽广如母亲胸怀,滋养娇俏鲜花、青青嫩芽。站在船头俯身望去,湖水透亮,十几米下的沙石纹路清晰可辨。湖水如镜,映照天地,亦鉴本心,令人宁定安详。

这里因大西洋暖湿气流至此受阻于天山,在地形抬升下形成降水,最终汇聚成湖,故有“大西洋最后一滴眼泪”的诗意别称。苍穹之下,金雕展开铁翼,蔽日掠空,目光如电,俯冲之间尽显王者威严;碧波之上,斑头雁身披斑纹,列阵成行,声动寒汀。嘴鸥欢快翔集,时而盘旋捕食,时而追逐游船,在烟云与水色之间自在穿行。天鹅悠然嬉戏——或凫水,或飞翔,或潜入蔚蓝深处,姿态轻盈如画。它们共聚于此,以优雅、欢腾与威仪,同绘一幅生生不息的自然画卷。

不远处,果子沟大桥如一道银龙跨越峡谷,主塔耸入云霄,斜拉索划开轻雾。行驶桥面,如御风而行。人类工程的壮丽与自然之雄奇在此完美交融,令人惊叹不已。

湖水深邃,草原辽阔。向西不远,便抵达霍尔果斯口岸——中国与中亚的“千年驿站”。中欧班列隆隆驶过,现代丝绸之路正书写新的篇章。“一带一路”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可触可感的商贸长廊与现实图景。

二、神的后花园

二伏的北疆,是一首天地合写的长诗。阳光酣畅,万物生辉,牧道与河流在广袤的土地上交织出绵延不绝的牧歌。

从北屯出发,三小时车程,风景如一幅徐徐展开的卷轴:起初是苍茫的戈壁,渐渐可见零星草场点缀其间,最终涌起连绵密林,满目翠意。阿勒泰——生命的襁褓,文明的驿站。以澄澈的碧空、圣洁的雪山、翡翠般的湖泊,以及无边的草原与云杉森林,开启一场视觉盛宴。

“人间净土”喀纳斯,被人比作遗落人间的童话。这比喻不仅源于它如梦似染的景致,更因这片土地仍葆有淳朴与安宁——仿佛时间在此也放缓脚步,不忍惊扰。

远望山坡,碧波万顷,如同一幅巨匠挥就的油画:墨绿为底,青翠流转,亮橘与金黄交错攀升。若非亲见,绝难想象大自然竟有这般精妙的笔触。

山麓之下,喀纳斯湖静卧其间,水质纯净、烟波浩淼,宛若天赐碧玉。湖水因深度与天光变幻色泽——乳白、碧绿、钴蓝,层层漾开,恍若大地的呼吸。云影掠过,森林沙沙低语。偶有一尾哲罗鲑跃出水面,涟漪荡开,倒映雪峰。如神迹乍现,恍惚间,人已站在遥不可及的屏保中央。

林中的雾、山顶的风、小桥流水、炊烟袅袅、奶酒飘香,禾木村,恍如仙境。图瓦人的居所,除了蒙古包,还有以松木垒砌而成的尖顶木屋。它们与草地、栅栏、牛羊一道,在阳光斑驳的山谷间,构成一幅静谧的田园画卷:溪烟薄,云影拂山腰;木栅炊烟缠晓雾,草坡羊群啮秋蒿;松桦渐初黄。

图瓦人素以骑射、歌舞闻名,恪守着与自然共生的古老智慧。走进他们的木屋,主人热情地端出奶酒、馕和各色奶制品。奶酒由牛奶发酵酿成,初尝酸烈呛口——“第一口皱眉,第二口顺喉,第三口啊,就舍不得走喽!”主人笑着说道。稍顷,楚尔(苏尔)声起,旋律苍茫悠远,仿佛清风穿过山林,声声都在与自然对话。还能听到他们独特的“呼麦”,一人同时发出高低两重音的吟唱,似天地回响,直抵心灵。

夜幕垂落,星空如幕,篝火跃动。无人机掠过白桦树梢,云端人家旁有人正直播银河与烧烤——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现代与传统和鸣。

天上星河虽远,人间自有天堂。在这片诸景皆备、人文淳厚的土地上,予人震撼,予人安宁。我真想在禾木再待几天,就默默地散步。

挥别禾木,前往五彩滩。这里的雅丹地貌幻化出红、橙、黄、白、黑五色流光。额尔齐斯河蜿蜒而过,粼粼波光揉碎金色云霞,嶙峋的沟壑与温润的河谷彼此映衬。一边,胡杨连绵青碧如云;一边,丘陵泼彩绚烂似锦。一河隔两岸,风光两重天,难以言喻。

天山天池,宛如西王母散落人间的翡翠,镶嵌在群山雪峰之间。湖水澄碧,深邃如眸;山势遒劲,云杉勾边。远望雪岭披银,云影徘徊;近览绿草如波,湖光潋滟。

牧羊犬追逐夕阳,矫健的剪影跃入如镜的湖中;漫山牛羊徜徉于苍穹之下,悠闲自得。它们常信步穿越道路,往来车辆皆静候礼让,不惊不扰,与山川共绘出一幅和谐画卷。这般绝美,纵使 Windows 经典壁纸的景致,难免在此黯然失色。

立于天池之畔,超然物外之感油然而生。仿佛自己也化入仙气缭绕中,尘嚣尽滤,心神俱净。

歌和马是哈萨克人的两只翅膀。他们能说就会歌,会走便能舞。走访哈萨克人家,能感受到他们以歌舞表达热情,以骏马承载豪情。传统文化与自然景观和谐相融,为天山之行增添诗意与温度。

天上的星星数不清,北疆美景看不尽。北疆的夏末是湖畔斑斓的秀美,峡谷浩瀚的壮美,村落遗世的绝美。亲身体验方能感受其神奇魅力。

三、云巅国门谣

若南疆是一本厚重之书,喀什便是它最璀璨的章节。“五口通八国,一路连欧亚。”这座昆仑山下、吐曼河畔的千年古城,犹如沙枣花开于大漠绿洲,黄土城墙沧桑雄浑,“喀什古城”四字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不到喀什,不算到新疆;不到古城,不算到喀什。”

破晓时分,长号鸣响,班超与香妃的历史故事以表演形式重现眼前;“古丽”们舞姿灵动,乐声悠扬,瓜果盈香,唤醒沉睡的古城。

喀什古城是世界上规模最大、仍在使用的生土建筑群,房屋层叠、巷陌蜿蜒、地势起伏,犹如一座迷人的迷宫。穿过城门,巷边小店现场制作手工冰淇淋:土鸡蛋与纯牛奶充分融合,入口清凉绵密,甘美如饮甘露。叮叮当当,铜器作坊里匠人正忙;嘻嘻哈哈,巷子深处孩童嬉戏追逐。抬眼望去,彩绘的门窗、门前的盆花、满墙的葡萄藤与爬山虎随处可见,透露出喀什人对生活本真的热爱与美的执着。

掀开五彩玻璃珠帘,走进一家乐器店,我驻足良久。店内陈列着琳琅满目的民族乐器,静默无声,却仿佛有音律流转。除了熟悉的冬不拉、弹拨尔,一架卡龙琴尤为引人注目——它不只是一件乐器,更是一件融合浮雕、阴雕、透雕、圆雕与镂空工艺的艺术杰作。精湛、绚丽、精巧,每一处细节都凝聚着匠人的巧思与灵性。

艾提尕尔清真寺静立于老城中心,绿顶黄墙,映照着湛蓝天空;香妃园中花香弥漫,真实与传说在此交织。适逢兴趣班放学,男孩子们欢快地奔跑,书包在背上一蹦一跳;一只气门眼鼓突出来,皮革纹理模糊不清旧足球在凹凸不平的土石地上弹跳、翻滚。几个女孩扬起手臂投掷沙包,沙包在空中划出流畅的弧线,时而高飞,时而疾落。暮色渐临,夜市苏醒。咬下一口肉馕,满嘴生香。问起制作诀窍,老板笑着答道:“面要软、肉要鲜,还得用羊尾油。”简单的调料,朴实的做法,成就至味,秘方便是实诚。

灯火摇曳,街巷迂回婉转如维吾尔姑娘的发辫,左转右弯,步步皆故事。尝美食,赏美玉,品葡萄汁,浓郁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没有一只鸽子能飞出喀什。”一句笑谈,却道尽这座古城滚烫的、活色生香的生活。

游壮美帕米尔,做冰山上的来客。喀喇昆仑公路如银缎缠绕山间,蜿蜒入云,是一条比独库更传奇的边境走廊,被誉为“世界第八大奇迹”。修路之难,堪比登天。地质复杂,急弯陡坡无数,穿越高海拔无人区。雪崩、塌方、飞石……二十年间,中巴双方约700人献出生命。“路是躺下的碑,碑是竖起的路”,这是一条用英雄之躯铺就的友谊之路。

白沙湖静卧于高原之上,形似豌豆荚,东面凹进,西面鼓起。沙如银,湖似玉,一半沙漠一半碧波。雪山、白沙与澄湖相映,如同幻境。“白沙湖有三奇,”司机买买提说道,“水似咸非咸,沙不入水反净水,风吹沙动山不移。”这沙漠中独存的一池深水,传说为仙女沐浴之地,其成因至今成谜。

北行半小时,至喀拉库勒湖。它静卧于“冰川之父”慕士塔格峰与萨尔阔勒山脉之间,湖面氤氲,水色随光变幻,时而碧绿,时而湛蓝。

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亦城亦乡,静卧于雪峰环抱中,“鸡鸣四国”,宛如帕米尔脊背上的石堡。雪山映碧空,河草共长天一色。藏羚、野驴悠然信步,牦牛逐草,生灵于此徜徉。

出县城不远,竟可见几处藏式碉房伫立其间。这些以乱石和粘土垒筑而成的房屋,高达三至四层,因其形如碉堡,故名。它们外观端庄雄健,风格古朴粗犷,内里却别有洞天,精细而隽永。见此景象,我暗自疑惑:南疆何来藏民?导游笑言,此乃专为旅人打造的民宿。一言释然。

再向西南行七十公里,便是瓦罕走廊——曾是张骞出使、法显西行、玄奘东归走过的路。行不多远,红其拉甫国门巍然屹立,五星红旗高高飘扬。“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与雪山为伍,他们缺氧不缺斗志;与冰峰为伴,他们缺氧不缺精神。天苍苍,地茫茫;哨所上,好儿郎。

花儿永远这样红!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每年春晚零时的钟声敲响时,总有来自红其拉甫哨所官兵的祝福——他们站在天际雄关,风的刃口、雪的肩头,在离天最近、离家最远的“生命禁区”扎下营盘,守护着我们习以为常的团圆。

终抵盘龙古道。六百三十九道弯自山脊倾泻,如巨龙盘踞。每一次转弯,天地一新。人们在此打卡祈愿:“今日走过了所有弯路,从此人生尽是坦途。”这不仅是寄语,更是历经曲折后的顿悟。世人之所以心向往之,只因每一个恰到好处的转弯,皆是通往理想的序章,都是为了更好地向上攀登。

帕米尔高原,天高地迥,一片令人缺氧更缺词的土地。它纯净、苍凉、壮美,也苛刻、遥远、真实。绝对的荒凉,极致的美。感谢你,帕米尔,在我生命与精神的疆域里,刻下一道深重而明亮的风痕。

离开帕米尔高原,回到喀什,向北而行,直抵库车。沿途风景如缓缓翻动的长卷,由素白渐入赤赭,天空愈发空旷,空气中也漫起燥热的颗粒,宛若大地在呼吸火焰。

“平叛和卓建奇功,世袭罔替授御封”——库车王府始建于乾隆时期,为表彰当地维吾尔首领协助平定大小和卓之乱而敕建。虽为后世重建,却似一本敞开的历史之书:汉式梁柱与伊斯兰拱门相映成趣,维吾尔庭院同中原廊院交融共生。

展陈之中,一段段文字、一幅幅图像,清晰印证中央政府对西域的持续管辖。从汉武帝经略西域到张骞出使、班超守土,从唐太宗安边到左宗棠收复新疆,再到历代地方首领的归心——这片土地始终与中华民族命运相连。

古树苍苍,树影斑驳。旧居内一几一榻,犹见往日气象。导游娓娓道来末代库车王的故事:他既接纳现代文明,又持守传统;既守护乡土,更心系家国。“他说,我们像石榴籽,紧紧抱在一起。”她指向后院——石榴花开正红,似火如灯,仿佛照亮了这句话中深藏的智慧。

在大馕城我们作短暂停留,如同闯入一幅浓郁的风俗画:车轮般的烤馕金黄酥香,欢快的冬不拉节奏中,我们捧馕环舞于彩墙之前。饟香与琴声缭绕,西域的日常,这一刻变得鲜明而热烈。

真正撼人心魄的,是位于独库公路南段的天山神秘大峡谷。集峡谷之妙,兼天山奇景之长,融神、奇、险、雄、古、幽为一体,绝壁高耸,奇峰兀立,景异物奇。才入谷口,已被红色岩壁四面合围。山崖如焰,裂隙如画,阳光如漏。光影在赭红的峭壁间流转跳跃,好似神明正以光作笔,写下变幻的偈语。一侧有石如犬,会随温度变色,更添不可言说之秘。沟中有沟、谷中有谷,蜿蜒曲折,峰回路转,别有洞天。尽管外界烈日如焚,谷底却幽凉澄明。

人出峡谷,心仍徘徊。恍惚仍见红崖如血,光影如谜。

四、大漠孤烟直

别尽赤谷,转遇深蓝。博斯腾湖犹如一颗被沙漠深情捧起的蓝宝石,万亩芦苇随风摇曳,百里荷花静静绽放。芦苇荡如绿色的波浪起伏不定,点点帆影划开粼粼湖面,俨然一派江南水乡的婉约画卷,却磅礴落笔于西域苍茫之间。

湖面浩渺,水天一色,似海似湖。黑羽白腹的水鸟翔集,修长的双腿与鲜艳的红喙在湖光中格外夺目。它们时而高飞盘旋,时而低掠水面,起落之间,舒展如诗,优美如歌。

漫步湖畔栈道,不必急于奔赴终点。静心品味,每处皆景,每片皆画。在这里,时间缓慢而澄明。

茫茫戈壁,漫漫大漠,有种神秘的力量撩拨旅人骨子里的好奇心。当塔克拉玛干边缘戈壁滩上最后的土地被车轮碾过,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垠的金色波涛。我系好安全带,选择专业的庞巴迪沙漠越野车,去征服连续多个超50°刀锋沙山,唤醒血液里的野性。爬升时,车身几乎直立,引擎嘶吼着对抗重力;俯冲而下,心仿佛悬在半空,沙粒飞溅如雨;在沙脊侧滑转弯时,车与沙海几乎贴身掠过,引来阵阵惊叫与欢呼。沙丘、沙脊、沙谷之间,越野车如一片轻舟,在起伏的波涛中穿梭。冲刺、翻越、漂移,我屏息凝神,脚趾紧绷,手握扶手却心飞云霄。那一刻,晕眩与兴奋交织,恍惚与清醒共存。

沙漠,看似荒芜,寂静深处,自由正燃,繁茂暗生。

辗转至交河故城,千年风沙掩不住往日繁华。这座盘踞于雅尔乃孜沟谷台地上的生土古城,是中国现存规模最宏大、保存最完好的生土建筑群之一。整座城池好似一部层层设防的防御工事:墙外崖壁如削、深堑难渡,墙内居高临下、控扼四野,生动映照着古人的智慧。

吐鲁番盆地,素有“东疆明珠”之称,虽集最低、最干、最热于一体,却自成一片文明磁场。火焰山山如其名,如同一道燃烧的天堑,横亘于天地之间。这里四季皆热,飞鸟罕至,山体赤红如焰,寸草不生。远望之时,跃动的热浪宛如蜃楼幻景,让人生畏。

与火焰山咫尺之隔,葡萄沟却自成一派清凉幽境。这条长约八公里的绿色峡谷,犹如系在火红山峦间的一条翠玉丝带。葡萄藤蔓攀架成穹,织就绿意天幕,流水潺潺,微风轻拂。得益于日照长、温差大和天山雪水的润灌,这里的葡萄甜润如玉。“不吃新疆无核白,不知葡萄之香甜”,无核白、红香妃、黑加仑……种类繁多,色泽光亮,皮薄肉嫩,酸甜带劲。

更令人惊叹的,是坎儿井,这项古老而智慧的地下水利系统。纵横交错的暗渠如同大地的血脉,将远山的雪水悄然引至这片火焰之地。井下凉爽宜人,井上烈日灼空,仿佛穿梭于冰火两重天,人类智慧的巧思,与自然的苛刻条件,在此达成了完美的和解。

瓜以地名,地以瓜闻。哈密,因哈密瓜而让人心驰神往。步入哈密,热浪袭人,维汉杂处,风情独特。大道绿树成荫,建筑尤为引人:鹅黄墙面饰以伊斯兰纹样,铁艺阳台缀有阿拉伯藤蔓,穹顶与飞檐相得益彰。

入乡随俗,尝一次瓜配馕。瓜一剖两瓣,用勺子把瓜肉挖开、捣碎,把掰碎的馕泡在其中,瓜汁把馕浸润得软烂,酒香、馕香和瓜香相互作用,恰到好处,香甜清脆、可口怡人。瓜乡品瓜,唇齿之间竟是传誉近四百年的享受。康熙三十七年,回王额贝都拉上京朝拜,特地为天子献上圆滚滚的甜瓜。朝宴上,圣上品尝到肥厚的瓜肉,因其香甜可口而龙颜大悦,遂赐名为哈密瓜。自此,哈密瓜名声大噪。

午后庭院深处,十二木卡姆的乐声悄然漫开。老艺人指尖轻触萨塔尔,琴弦微颤的瞬间,时光似被拉回过往——歌声从他喉间漫出,那不是演唱,是深情倾吐:时而如沙砾滚过戈壁的粗粝,时而似烈马驰骋草原的奔放,更藏着千百年来在此扎根的人们,将爱恨、苦难与渴望,尽数揉进深沉旋律里的厚重。

歌者随兴吟唱,舞者随性旋摆,观众击掌相和。那一刻,耳畔不只是西域的回响,更是文化血脉奔涌的永恒力量。我虽不解其词,但音乐无界。那嗓音中的孤寂与热烈、弹拨间的顿挫与缠绵、手鼓如心跳般的节奏,早已穿透言语,直抵心底——我仿佛触摸到一个民族滚烫的灵魂。

“西域小故宫” 哈密回王府,自灰烬中重生。数百亩占地、八百余间屋,高台琉璃顶、飞檐叠拱映园林,气势不凡。王府纳多元建筑于一体:主体依汉式宫苑,屋顶显蒙古风貌,纹饰含伊斯兰元素。更以雕龙梁柱、中原壁画及“福禄寿”陈设,彰显其王权源自皇权的深刻寓意。古榆挺秀,檀香漫庭,红墙映黄瓦,庄重与绚烂交织,是丝路民族共融的不朽见证。

雄浑壮观,风光无限。大海道被誉为“地球上最像火星的地方”,雅丹地貌嶙峋诡谲,形态万千,有的如佛像静坐,有的似飞龙在天,在辽阔天地间勾勒出地球最独特的相貌。这里不仅是古丝绸之路的咽喉,更是东西文明交流互鉴的见证,是一道愈合又裂开的伤疤,沉睡着无数种语言。

毗邻的魔鬼城,则是由丹霞绝壁天然铸就的“城池”。城中地貌变幻莫测,或如古堡佛塔,或似龇牙怪兽;有时看似巍峨殿宇,有时又如魔女遗落的斑斓宝石。风起时,飞沙走石,凄厉风声如魔嚎四起,尤其在月色朦胧之夜,更显萧森神秘,仿佛步入了被时间遗忘的异界。

从博斯腾湖的潋滟波光,到交河故城的黄土沧桑;从火焰山的热烈到葡萄沟的清甜,再到魔鬼城的诡谲奇幻——这片土地以它的野性、它的温暖、它的古老与传奇,迎接每一个向往西域的旅人。它像一本摊开的立体画卷,风物入眼,文明入心。

五、根脉系天山

雪山融水润泽绿野,白色毡房散落草甸,骏马驰骋,牛哞羊咩,伸手可触的蓝天白云……行走在新疆辽阔大地,发思古之幽情。

“白天兵看兵,晚上数星星”—— 简单话语里,映照出一个时代真实的垦荒图景。天山芙蓉自湘江而来:如雪莲绽于天山风雪,似胡杨深扎根于荒漠。当年八千湘女,怀理想踏戈壁,从 “棉花姑娘” 到 “棉花奶奶”,用 “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 的轨迹,写就 “戈壁母亲” 的故事、传奇与磅礴史诗。

这份厚重,在遇见一位兵团二代时愈发真切。她的母亲正是当年湘女之一。军垦博物馆里,一组黑白影像震撼人心:垦荒者们以人身拉犁,在戈壁滩上犁出第一道垄沟。耄耋之年的女兵王奶奶指着展柜里的一把坎土曼,声音微颤:“它开过荒,盖过房,还替我挑过结婚的红盖头……”

“母亲总说,来时的路,火车换卡车,最后一段是骆驼驮进来的。”她语气里藏着不易察觉的骄傲,“不图功名私利,只一心想守护好、建设好这片脚下的土地。”

屯垦废,则边疆乱;屯垦兴,则边疆宁。如此质朴而坚定的信念,早已与新疆的山河融为一体。“林则徐修的渠,水还在流;左宗棠栽的柳,树还在长。”屯垦的故事,如流水不绝、如绿柳常青。“柳条子门,抬把子床,地窝子里娶新娘”——是属于那个年代最质朴也最真实的浪漫。

大忠于祖国,大孝于人民。秉持“不与民争利”的原则,兵团从成立之日起就把驻地选择在风头水尾、沙漠边沿和边境沿线。他们走向荒凉处,饮冰卧雪、战风斗沙。在千古荒原中开出新天,建起一座又一座碧水绕城、绿意盎然、鸟语花香的军垦新城。昔日瀚海戈壁,今日黄沙披绿、稻麦飘香、果树成行、银棉如山……“生在井冈山,长在南泥湾,转战数万里,屯垦在天山。” 行之苟有恒,久久自芬芳。南泥湾精神,不仅种出了粮食,更在这片荒漠中育出“蘑菇云”、育出信念与未来。

天山为幕,大漠作席。与塔里木河畔生机勃勃的胡杨林不同,睡胡杨静默而深沉——荒漠中,睡胡杨以千姿百态凝固于时光:斜躺、弯曲、兀立、横卧,一如当年的垦荒者,在风沙中站成不屈的雕像。

脱下戎装,铸剑为犁。“永不磨灭的番号,永远赓续的使命”——作风的种子早已扎根,精神的绿洲愈发葱郁。如今,地窝子已封存历史,但兵团精神仍如星光,照亮一代又一代人。

皑皑天山,巍巍昆仑。新疆之大,足以让人忘记时间;新疆之静,足以听见自己的心跳。浩瀚沙漠教会人谦卑,巍峨雪山教会人敬畏,蜿蜒绿洲赋予人坚守的力量,多元文明滋养人包容的胸怀。

“莫言塞外风雪稠,自有美景比杭州。” 列车驶离哈密,戈壁群山如长卷轻收。石榴花开,籽籽同心;古道说永恒,绿洲见新生。抵汉提示响起,江城楼宇入眼、江波如练。我闭上眼,仍能看见赛里木湖的星河倒坠,听见十二木卡姆的鼓点震响,尝到葡萄沟无核白的甜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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