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湾怎么能长出湖来呢?即便它有时收敛过头,平静的比一席被抖平的丝绸还要柔顺。
可它的善于掩饰确实留下了印记,几十年前当地档案馆编印的一册文史汇编资料上,记录了这么一句话:三盘海湾被称之为海西湖。
早些年,遭逢台风季,在风浪肆虐前,附近几个岛屿的渔民从洋里拖回渔网后,驾驶渔船驶入天然避风港——三盘海湾。海湾外,风急浪涌,海水报复似的撞向礁石,粉身碎骨;海湾内,白浪绽放,推搡着渔船,稳稳地守护着渔民养家的行当。我依在父亲的大腿边,看着三盘海湾微荡的海面,并不觉得台风是多么可怕的怪物。
三盘海湾随得是三盘岛的姓。父亲告诉我,孤悬于大海的三盘岛,比邻而居的是三个大小不同、首尾相牵的屿,屿形似盆盂,因小而不足以得名,反将名赐予了临近的小岛。三盘岛由此而来,环绕其身的这片海被称作三盘海湾。
在建成通岛桥梁前,三盘海湾是村庄向外延伸的唯一通道,它的后臂伸向元觉岛,前臂伸向县城所在的洞头岛。三盘岛与洞头岛相距不过0.5海里,过海须要搭乘渡船,渡船形窄舱深,轻巧灵便,渡海如蛇涉水。
一个村子配一条渡船,我们村的渡船是燕伯的。早些年,燕伯患上了风湿症,行动不便,将家里张网的行当分给两个儿子后,燕伯开起了渡船。岛上的村民多数以张网为生,还要忙活山头上稀有的几块番薯地,有闲暇出岛的村民为数不多,或是到对岸搭客轮出县的,或是去县城置办生活用品的。大多数村民集中在上午或中午出岛,渡船在黄昏便停止过海接人。我考上县城高中后,周五下午返家,周日下午返校,赶得都是最晚的那趟渡船。每周五下午第三节课后,我总是火急火燎地收拾书包,快速冲出教室,我知道燕伯在等我。
我爬到后舱站在燕伯身边,想学他怎么开船,他硬是催我回到了舱内。燕伯告诉我,这海啊,面上柔的像湖子,底下可有暗流。那时候,我不懂什么是暗流,只是相信燕伯的话。
我吃过它的亏。有一次跟小伙伴在水里玩,一个劲的往水深处闯,直到海水漫到胸口,一个浪头过来,拉住我就往海窝里退,我感觉身体一倾,脚一轻,整个人就要往海水里扑,幸亏身旁的伙伴比我高一截,猛地拉住了我的手臂。
燕伯的渡船是一种名为网艚的渔船改造而成,全敞开式的,燕伯在后舱掌舵,乘客一律站在船舱内,唯一能坐的地方,是连接舱底的台阶。船舷距离海面不过一尺多,东北风一起,浪花便会跳跃入舱内。渔家人对小风小浪并不畏惧,船身摇摆的厉害时,男人就微微分开两脚,稳步,小孩和女人就靠近后舱,随便抓住点什么。燕伯有多年的驾船经验,声粗心细,预判到浪头要来,他总会朝舱内喊一声:“攀牢些。”之后,船身微微一荡,顺着海面滑出老远。
有一回,我高一的班主任林老师要上我家家访。我心里没底,不知道老师敢不敢坐小船渡海,但又不愿劝阻。周五下午放学后,我带路,领着林老师和张老师一同渡海家访。两位老师顺利地跨入舱内后,在林老师的指引下,两位老师很自然地岔开两脚站稳。林老师说自己三、四年前到过三盘岛,也是家访,这次特意带上第一次到离岛(对县城本岛之外岛屿的统称)家访的张老师,让他感受一下乘桴于海的闲适。马达的“哒哒”生随波响起,海浪被船推开,荡出去,如同水在玉石上流动般柔美。
我家兄弟姐妹五人,姐妹中我排行老幺,前头有三位姐姐,后头有一位弟弟。小学升初中时,我没考上县里的中学,父亲说不可能花钱让我到县城读书(那时候可以通过交捐资费的方式在县城的初中买名额),我便留在三盘岛上的初中入学。初一时,一个班级有20几名同学,到初二仅剩10几人,中途辍学的大部分是男生,他们跟着亲戚离家学做生意去了,也有跟着父亲张网的。第三年中考,我是全班、也是全家唯一考上县城第一高中的,有一位女同学成绩比我好,她选择了初中专,因为初中专包分配,毕业就转居民户口了。
渔民看待老师,打心眼里觉得他们高人一等,等到高人一等的人终于到家里来了,那种喜悦和骄傲比捕到20多斤的鮸鱼更鼓舞人,更何况俩老师还一直夸奖我,认为我考上大学的可能性很大。以至于我后来落榜,父亲一直耿耿于怀。
林老师和张老师很实在,他俩陪着我父亲说话,时不时地朝着屋外的天空看一眼,几次打算起身告辞,都被我父亲问的话止住。直到天色黑透了,老师想回去也没路可走。于是就留下吃晚饭,于是就喝了父亲封在地窖里的农家烧酒,于是就留宿在了学生家里。
当时我家还是二层楼的老房子,人多房间少,我父母让出了房间给两位老师住下,还特意换了一床新被子。第二天一大早,两位老师喝了两碗白粥,就坚持回学校。我和父母一直送他俩到搭船的码道,才被老师劝回家。
林老师是我的语文老师,他曾在班级里读过一首诗歌:“海在我记忆中,已满周岁了;这时候,去年,是我第一次看海的日子……”我羡慕这位诗人,匆匆一晤,便有如此诗情。很快,我也把大海写进了诗歌里,不是热爱的,不是仰慕的,而是一种怨怼。到我考上大学,离开这座岛屿,我一度以为自己不会再回来。直到本世纪初,三盘岛与洞头岛架桥通车后,我回到了洞头岛,参加工作。
有了桥,多了一条回家的路。我喜欢徒步跨越这座桥梁,特别是在春夏的夜晚。我迎着风的方向,任它在周身乱窜,卷起我的长发张牙舞爪,带着我往前,走着走着,原本被压在牙缝里的曲调就不自觉地跑了出来,星星听到了,眨巴了一下;海浪听到了,“哗哗”了几声;悬在头顶上的月亮也听到了,只有它一心一意地在安抚海湾。此刻,三盘海湾在月光的爱抚下,文静的模样,真似湖镜子般。站在桥上,我看到了更广阔的它,更深邃的它,更让我难以企及的它。
我的口腔似乎滋生出一股盐巴的苦涩味,那是小时候在三盘海湾游水,海水灌进口腔留下的味道,这股苦涩,此生不能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