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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猷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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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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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崖河口记

踏着乱石遍布的河滩,我又一次来到了白石崖河口,伫立在古老的弱水岸边。

这里古称白麝口、白石口,在经年累月的水流冲刷下,有棱有角、奇形怪状的大小石头裸露其上,有的白中泛出微微的红色,有的青石般透出暗绿色泽,有的灰色中渗进不规则的黑褐斑点,没有一块是纯粹的颜色。

夏日的白石崖河水,与满河床的石块为伴,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又像是刚刚抖落了一身风雪的孩童,不舍昼夜,细水潺潺,从容宁静地缓缓流淌。

是梦境,还是实景

老房子的高低柜底层压着一本出品较远的32K笔记本,纸页间夹着一枚花蝴蝶真身标本,那是我最初的文字启蒙。蓝色的水笔写着:“今天在队里的杏树院里又看见了一群蚂蚁搬家,它们叼着土粒排着队,像一组会跳舞的逗号,看来要下雨了,爹去看沟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落款和时间,“看沟”是地方方言,看护沟渠的意思,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甚至更早河西农村疏渠浇水的真实写照,每到灌溉时期,上游的村落浇完水再轮到下游的村落浇,在那个水贵如油的洪荒岁月,为了防止渠坝冲毁、沿线偷水事件的发生,大队部会对每家每户实施派工,抽调青壮年劳力沿水渠“看水”,护佑农田得到充足的灌溉,保障每一滴水都不能浪费。

父亲之前,是我的伯祖父和祖父,小时候常常听到他们和乡亲们上沟打坝、看沟护渠、修建水库的故事,白天听他们讲与上游村民械斗争水的“光辉”传奇,晚上在祖父油乎乎的被窝里听“狼来了,毛野人,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这些个荒诞离奇的故事。在油灯下,这些似有非有的故事是一剂效果极好的催眠曲,在迷糊糊地梦境中反复出现的就是祖辈们头戴毡帽、身穿皮袄、腰勒草绳、手握铁锹的身影,一会儿用芨芨草垛把漏水的土渠闸口堵住了,一会儿和几个身强力壮的“偷水贼”干上架了,一个“偷水贼”躺倒在地,头上汩汩地冒着鲜血,衣服也被撕破了几个口子......好几次从睡梦中惊醒,发现头上的汗再已浸湿了脖颈,伸手一摸刚才还在的爷爷不见了,被窝里空空得,受到惊吓的我跳下炕,五步并成三步,躲门而出,跌跌撞撞跑到隔壁父母亲的屋里,身后留下了跑丢的鞋子,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时挪了位置,光斑落在墙角1985年那张最时髦的年画上,像撒了把碎银子。其实祖父是夜半去看沟了,那个年代农活实在是太多太累了,庄稼地里、沟渠旁边一家几代齐上阵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伯祖父一生都跟水打交道,他后来成了霍城水管所的一名领水员,1979年病榻中还不停地呐呐自语:“水,埂子,水,闸子......”,却没有对守在旁边的伯祖母留下任何遗言。七天殡期后家人把他葬在了村子最东边的山头上,送葬队伍从最西头穿到最东头,纸幡在风里哗啦作响。这个明显高于周边的山峦平掌区能毫无遮挡地看到白雪皑皑的祁连山,看到巍峨耸立的焉支山,也能看到从白石崖河口及西南山区流淌下来的马营河、霍城河沟渠,打早赶来送殡的几个水管所同志说:他心心念念的渠道比他的亲人还重要。伯祖父死的那年我才两岁,那时老哥俩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很多时候都在一个大锅里吃饭,亲密无间,那年的盛夏注定是一个清凉而又忧伤的季节,他虽处患癌中晚期,却强忍疼痛用衣襟兜着我,时不时在门前那块麦地里转悠,转了一圈又一圈,那个面容清瘦的老人,我的记忆里没有一点他的影子,我两岁之前甚至四五岁之前的记忆全是黑夜,我看不清他。

在族谱的枝桠上,伯祖父、祖父的三叔,我的曾叔祖父,到我这一辈已隔了三层光阴,他叫段毓成,更是一个厉害的人物。山丹县志载:民国十八年,在孙营老庄子曾发生了一起震惊全县的农民暴动起义,集体抗议横征暴敛,曾叔祖父就在其中,后来起义失败受了牵连,在县城坐了好些年“班房子”,从牢房出来两腿的筋都萎缩拉不开了。解放前后,强悍忠勇的他被选编进了护渠队,负责村上到祁连山水源头好几十公里战线的护水任务,听长辈们讲,“老段三爷”头戴长舌毡帽,袖口缀着磨破的毛边,在野狐出没、杳无人烟的苍凉荒漠中,扛着铁锹上下巡逻,严守堤坝闸口安全,沿线百里八村没有一个敢偷水的,他带着旧时光的褶皱,像一部摆渡人的传奇,更像一本布满尘灰却藏着家族秘史的老书,硬朗、倔强、气概、风骨是村里老人对他的全部记忆。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他临终前有人问及往事,他就用旱烟杆敲着门槛笑:“都是老黄历了,提它做啥?”在我的想象中,只有在深夜,曾叔祖父看见他挂在墙上的皮袄、马鞭偶尔会发呆,烟袋锅里的火星明灭,像坠在岁月里的一颗孤星。

1996年秋天,我随村上的劳务队第一次来到了隋大业五年炀帝西巡经过的扁都口,在祁连山脚下山丹军马三场303队打零工的两个月时间里,第一次见到了山丹人民的水源地之一后稍沟、大香沟、小香沟,见到了一代代修渠人遗留下的散乱石板、瓦砾,也看到了民乐人民的童子坝河,在那个云朵低垂的地方,如此近距离触摸到了苍茫祁连山脉的黑土、石块、蒿草,心扉像是被一下子打开了,终于知道这里是祖辈们的生命之河霍城河领域的出水口,是它的一条小的支流喂养了我的整个村庄,整个童年;也终于知道还有另一个更大的流域马营河流域,它的出水口在距离这里二十公里处的白石崖。

二十多年后的某个夜晚,当我在电脑前敲下这篇长散文的最后一个句号时,忽然想起那个曾经蹲在队里老杏树下观察蚂蚁的小男孩,他的眼睛里盛着整个夏天的阳光,心里也猛然一阵酸楚、悲戚,花开花落,物是人非,水渠还在,从土渠统统都变成了水泥U型渠,但几代人却去了。

是彩云之南,还是弱水远上

一条河跟一个人一样,老了也会生皱纹。而历史往往就掩藏在那一条条河流的褶皱里。

据《张掖地区志(远古-1995)上卷·第四章水文》载:张掖境内有河流26条,年径流量在千万立方米以上的有黑河干流、马营(山丹)河、童子坝河、洪水河、大野口河、大磁窑河等14条,还有12条小河,或汇入临近河道,或单独引灌少量土地而断流。而马营河就是其中的一条,它是黑河水系最东的一支,山丹县境内惟一的一条河流,上游为白石崖河,中游名马营河,下游称山丹河,古称“弱水”。

脉络似乎渐渐清晰了,再往上追溯,现在很多文章把古时候的黑河叫弱水,莫衷一是,部分专家学者出来了,他们说:这其实不准确。弱水最早指的是起源于山丹境内的山丹河,它由东向西而来,在张掖城西北和羌谷水汇流,继续向西流去,注入高台县境内,这就是人们又把黑河叫作弱水的原因所在了。山丹河是一条古老而神奇的内陆河,《玄中记》说此水“鸿毛不能起也”,故名弱水。《淮南子》中提到,羿曾过弱水向西王母“请不死之药”。可见这条弱水在古代是颇有些名气的。

史籍中关于弱水的记载,最早见于《禹贡》:“禹导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同样的语句也见之于《甘州府志》。孟子曾说“大禹生于西戎”。西周之前,河西一带的古称即为“西戎地”。这样看来,大禹在河西治水是有可能的了。“禹导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这个记载说的就是禹导弱水和黑河汇流后穿越镇夷峡,而后消失于内蒙古额济纳旗的沙漠之中。晚些时间以来,能让弱水扬名天下的可能就是曹雪芹《石头记》里的那句名句“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毫无疑问,诗句中提到的弱水就是起源于山丹境内的山丹河,“弱水既西,泾属渭汭”,中国最早的地理学著作《尚书·禹贡》提供了答案的最初线索,作为清代著名小说家的曹雪芹,博览群书,在创作《石头记》时浏览参阅到这本地理学著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作为古弱水源头之一的白石崖河口,谁又能抵挡住它的诱惑呢?

一个人或一伙人,若无向导的带领,无意间闯入白石崖河口,站在河谷幽深的任意一个地方,都会被安静的河水瞬间击中。五月份的一天,正是草木萌发、山花烂漫的季节,我们和刚刚更名为山丹县马营河水资源保护利用所白石崖管理站的赵文明站长一行来到了渠首,站在海拔3153米的闸口位置,思考它的宏伟意义。

步行向南,白云,飞鸟,高原茅,披肩草,远处的雪山之巅,美得让人眩晕。正在变绿的草甸像一台陈年的织布机,一梭一梭地将绿色与河流织在一起,天空蓝白交杂,蓝色的部分像湖泊,白色的部分被风扯成了轻薄的纱,时而聚成蓬松的羊群,时而拉长成飘逸的丝带,这也愈发构起了我们的渴望。赵站长介绍:今年比较旱,现在河里还不到一个流量,汛期高峰时达到过二十多个流量,但2023年那次大旱,就是渠首的白石崖河也几乎断流,这里夏秋季节晴朗的天气不多,即使是太阳当空也可能随时飘一阵小雨。我想想,应该就是天空的蓝随时会被灰色吞噬,一朵云彩折叠了另一朵云彩,一种奔忙替代了另一种奔忙。

彩云之南、弱水远上有什么呢?当我们步行约两公里后,看到了一个叫石门的地方,大自然真是鬼斧神工,一块巨大的青石板像是被一只巨齿锯成了两半,硬生生地豁开了一个大口子,这里也有个分岔,南面的水和西边沟谷里流淌下来的水汇聚在一起,经石门这个大豁口流到了下游。这里的水清澈见底,水底的碎石乱石,一粒一粒,如同一条条色泽各异的小鱼潜藏于水中,水是那般轻盈,轻轻地淌着,你几乎觉察不到它在流,只有到了豁口处,才能听到它的吟唱,恍如一段梦境正随水波漂浮。这里原计划是要建一座小水库的,后来科学评估后,水库坝址从缓冲区调整到保护区之外15公里的下游四墩,原有的地貌植被在最坚决的祁连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生态环境修复治理工程后还原到了本来的模样。

还有什么呢?我们继续前行,我听到了高原上的风,看到了一个个高原旱獭的洞穴,上面凸出了一小堆一小堆疏松的湿土,在天气清爽的夏季,旱獭们经常会出来在草丛中逗乐嬉闹。还有不远处半山上的岩羊群,羊是灰色的,远远的轮廓像是一头印在山上的壁画,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听到了它们的叫声,是幻听,它们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一个电影的幕布一样,挂在西侧的远山坡上,我们步行的脚步始终超不过它们。

再有吗?我完整地看过民国时期蒙藏委员会驻河西专员马铃梆写得《翻越祁连山》,他翻越祁连山的起点酒泉地界与白石崖河口虽然有几百公里之遥,时间也过去了近百年,但我想三道松木的喜鹊、青水卡子的冰、马酥河的风、讨来川的喇嘛以及牦牛、羚羊、青羊、麝鹿、雪鸡,景还是物,依然都还在那里,是对我们的诱惑,也是对我们望而止步的警示,无论是山这头的甘肃,还是山那头的青海,都是冗长岁月留下的陈年印痕,都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共舞,不惊扰就是对它们的最大礼敬。

在这里,白石崖河简朴到只有河岸,没有喧哗,没有噪音,自南向北,从祁连山冷龙岭北麓蜿蜒而下,白石沟的水、西沟的水、大东沟的水、中西岔沟的水都汇聚到了这里,多一点都是对构图的破坏,河流只是河流。

在这里,光滑的石门切面见证了远古的风雨侵蚀,目睹了岁月的斗转星移,如今又与下游不远处的新建水库相依相伴,一切都是大自然对山丹人民最富足最幸福的馈赠,没有河流,生命就无法永续,美好的梦境也不知安放何处?

是坚守,还是守望

在白石崖渠首的闸口旁矗立着一块高约三米的大理石碑:“始建于一九六五年的白石崖渠,将发源于祁连山北麓白舌头年径流量4379万立米的水穿大马营草原,顺马营河床输入李桥水库,灌溉着大马营、花寨子、李桥、位奇、陈户、清泉、东乐7个乡和山丹军马二场、山丹农场、县十里堡林场3个单位的14万亩农田,有10万人受益......”这块国务院“三西”农业建设项目山丹县白石崖渠道改建工程纪事碑详细记录了白石崖渠道初建、改建过程,在蓝天白云和两侧松柏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

现年55岁的白石崖管理站职工曾岳几乎每天早上都会来得这里,他眼神执着、风刀霜剑刻出的细密皱纹横贯额际,站在碑前,或凝视,或沉思,而且每次来必做的工作是用一块干净抹布把石碑擦拭一遍,在他眼里,这块石碑不仅是山丹水利工程建设的实物见证,更无声影射着水利人不畏艰难险阻、科学取水用水的治水精神。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六十年前亲身参与了那场惊天地、泣鬼神渠道建设的水利先驱们多数已作古,有的在当年艰苦卓绝的开凿建设中就已经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但历史就如一本书,就如这条潺潺流淌的白石崖河,承载着灌区人民千百年来的荣辱波澜,也讲述着河西走廊每个篇章的曲折传奇,近在咫尺的祁连山与白石崖河相逢是宿命,水利人逢山开凿、遇滩疏浚,风雨无阻、日复一日的巡渠,是坚守,也是宿命,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历史都永远不会忘记他们做出的巨大牺牲和默默奉献。

白石崖管理站这支肩负长年驻守巡查养护重任的管理队伍只有10名员工,设了两处工作场所,一处在下游山丹马场二场场部附近,一处就建在白石崖河渠首旁,在各级水利主管部门关心下,这里的条件也蔚然大观,早已告别了过去土坯房、点油灯的青涩记忆,几间住宿用房变成了改造翻修过的砖瓦房,门窗也是断桥隔热铝型材质,保暖和安全性能更优。但是他们的工作负荷依然很重,早迎朝霞出发,头顶星斗晚归,每天每段点2人1组,每组15公里,从渠道首尾相向出发,在四墩会合,重点对闸口、沉砂池、管道进出水口等水利工程设施进行排查,遇冰凌或杂草树枝,随即清除和打捞,雷打不动完成30多公里的巡渠任务,每年的4到11月,几乎没有节假日,10月底的封冻期和来年4月初的解冻期任务更为艰巨,来不得半点马虎。

身处祁连山下的白石崖,队员们最怕天空风云际会,在站长赵文明的脑海中,对最近的2024年10月21日白石崖渠迎来首场大雪那次护渠任务至今记忆犹新,在精准预判天气状况的前提下,渠护队全体坚守岗位,不畏严寒,第一时间奔赴渠首、各分水闸口等重点渠段实施不间断巡检,发现冰淤立即组织清除,并告知沿渠周边牧民和马场秋收农户,齐防共治,及时消除隐患,共同守护了渠道输水畅通和水利设施的安全运行。转业地方快二十载春秋,无论马营河灌区哪一个工作岗位,军旅出身的赵站长早已将个人理想熔铸到他对母亲河的深情守望中,白石崖于他,不仅是一方水土,更是一份放不下的责任。

还有曾岳、田大成、吕明兴、曾桂花一众可爱的白石崖河口“守塘人”,他们可能没有多么高的文化知识,不知道什么是诗与远方,不知道所有细碎的地域文明,部分同志甚至还是临时工,但这些丝毫不影响他们对这方水土的无限热爱,他们的坚守和守望告诉我们:“诗意不仅在远方,也在他们日常生活的柴米油盐之中,更在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守渠护渠当中,守好先辈们修建的渠道,就是汲取一往无前的信念和力量最便捷的方式。

我们准备返回,白石崖河水依旧在北奔,缓缓流淌的干流又汇入了来自东岔、南岔的细流,看似那样的平静,一点儿都没有瞥见我们几个不速之客的“闯入”,这就是本来面目的白石崖河,无关宠辱,波澜不惊,流淌千年。倒是旁边大马营供电所两根电线杆子上面的一个“小风车”转得更欢了,为我们找回了点颜面,我们固执地认为,这是这个专为保护鸟类,防止触电名曰“鸟雀驱赶器”的神奇小装置向我们善意的挥手道别。下行到山丹马场二场的路很不规则,还没有硬化,无垠的草原和零星的建筑物在车窗外起伏而过,轻扬的尘土,在车后留下薄薄的沙雾。

途径四墩的白石崖水库,我们短暂驻足,这座现归属甘肃水投运营管理的水库是山丹人民的生命之源,县城居民的生活用水就是从这里流淌下去的,经过马营河陈位水厂水质检测和净化处理,再沿管线输送到千家万户。风裹着湿润的水汽掠过耳畔,碧波荡漾的水面似一块巨大的翡翠,镶嵌在圆弧形的坝体之间,站在坝上,我深深地感叹自己,手无长剑,不能指点江山;囊无美酒,无以赋诗长啸,我只能以这满心柔软的情思,愿这片水域永远清澈,愿人与自然的和谐之歌永远在这片土地上回荡。

离山丹马场二场的柏油路更近了,路边一簇一簇的野花羞赧地藏匿于枝叶间,泛出阳光的金泽,它们既是时光淘洗的结果,也是大自然的最美代言物。蛮荒的历史如风拂过,天地也不断繁衍出崭新的四季,孕育出更加璀璨的现代文明,继续往北,到县城的公路,一副深情脉脉的样子,顺着古老的大马营河床蜿蜒下行,如水袖飘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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