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技术就像空气和水一样,弥漫渗透到社会肌肤的每一个毛孔和细胞,也帮助人类发掘了森林长久以来的秘密。
---题记
这片森林在西水,位于祁连山北麓中段的高寒山区。
这把环尺,我叫箍圈;林业科技人员叫胸径尺、树围尺,也称胸径生长测量环。
溪流叠着溪流,森林叠着森林,云雾叠着云雾。
毫无征兆、毫无准备的,我突然就站在了海拔2300—3800米的西水林区,在一个微微凸起的小山岗上思考它巍峨隽秀的宏伟意义。
一伙人与一把环尺
清静与喧闹,奔忙与悠闲,创新与坚守,砥砺前行与人间烟火......都是一个城市该有的样子,河西走廊的城市群也有。
六月时分,夏风掠过甘州大地,把这片土地的诗意升腾成一朵朵云彩。9日清晨,一辆中巴车从主城区出发,沿Z075张大线一路向南,经甘州区党寨、小满、安阳辖区,约40公里后经森林公安祁连山分局西水派出所卡点进入山口。山还很干燥,山上的草枯黄浅绿相间,大野口河水安静从容地流趟,罩住了河床的一小部分,两侧的岩石土层有一种金属般的质地,硬,惨白。
盘绕过几个大弯到西水,云雾缭绕的祁连山还正在做着酣畅甜蜜的梦,丝路明珠张掖“以文学唱响科技之光”生态文学采风组一行10余人已经抵达它的腹地,一路上,看到受旱的农田、裸露的河床、几近干涸的大野口水库,作家们个个心思凝重。
祁连山水涵院西水森林生态站正高级工程师王荣新、美丽的技术骨干马雪娥是今天的向导,早上林区的气温还是很低的,看到他们早早在站门口等候,我们很是过意不去,思绪却来了一次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多云转晴,心头暖暖的。
王工程师说:“祁连山森林生态站承担着森林生态系统长期定位监测与研究、数据采集、生物多样性保护、黑河流域退化生态系统治理的重要任务,站上的同志虽然很辛苦,但年岁大的还是新入职的,都对这种沉甸甸的责任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也都荣幸能成为一名光荣的护林人。”我们看到他的皮肤被亚高原的阳光上了一层釉色,闪耀着健康明亮的光泽,脸上洋溢出满满的自信与幸福。
简单的寒暄、强调注意事项后我们就直接出发爬山了。这里已经属于肃南裕固族自治县马蹄藏族乡八一村地界,没走多远,我们就看到了一块“甘肃祁连山森林生态系统国家定位观测研究站科研设施设备分布示意图”的图板,上面详细介绍了海拔2600米处大野口观测场、海拔2700米处和2800—3800米之间祁连山排露沟流域观测场这三个重点区域观测设施设备布设情况,图中星星点点标识的大气负离子监测仪、树干液流自动监测仪、便携式自动气象站、高海拔水量平衡场等等这些个高科技监测设备忽隐忽现,蓝白色调,很神秘地潜伏在图板细细密密的线条中,样样对我们一行人充满了诱惑和新奇,也萌生了我们对林业科技功能作用的无限敬畏,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我们理论上、行动上是可以一一走近目睹它们的风采的,可惜今天只能是走马观花了。
蜿蜒攀爬,我们来到了青海云衫林水文过程固定监测Ⅰ、Ⅱ号样地,Ⅰ、Ⅱ号样地观测内容基本相同,在20m×20m的范围内主要观测林内穿透雨量、树干径流量、苔藓截留量和不同土壤层次的温湿度、电导率,幽静的林间按照地理落差布设了一个个银灰色的长型集水容器,像是牧羊人为羊群焊制的饮水渡槽,发出白色的光芒。王工程师说,过去刚安装上这些科研设备的时候常常发生失窃事件,“始作俑者”多为附近的牧民,他们没有蓄意破坏的主观故意,仅仅是这个集水容器制作得比较实用,想拿回去方便自家的羊只饮水,这几年牧民的环保意识明显增强,基本没有再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继续往林子里面走,我们欣喜地看到了许多笔挺耸立的青海云杉上安装了一个个貌似“箍圈”的奇特设备,前面已经提到,林业科技人员把它称为胸径生长测量环,这把环尺真是太奇妙了,它是一把非常简单易用的、能够精准测量树木胸径变化的工具,我在百度上搜索了一下:它使用激光蚀刻工艺,刻度清晰,读取方便,长时间使用,刻度不会消失;它属于不锈钢材质,野外长期使用不会生锈;它使用刻度以π为单位,可直接读取直径以及监测直径变化量;它使用弹簧作为固定装置,对树木无伤害,可以做到无损长期监测;它的游标尺位于主尺下方,最大程度的缩减了整体尺寸,方便快速读取数值。
这把环尺技术含量不算太高,在林区科研工作中广泛应用,不同于部分科技系数较高的高精设备,国内就能大量生产。在当日下午时分我们在西水森林生态站陈展室又看到采伐于寺大隆黑洼的一棵青海云杉的一截断面实物标本,年轮数显示活过了135岁,断面上形如游丝一圈一圈的纹理和这把环尺直径变化量的多少都是精准计算青海云杉树龄的重要依据。
在这里,黑的软管、圆的环尺、白色的收集容器、耸天的气象观测塔....像一卷铺陈开的现代长卷,将科技的密码镌刻在茫茫林海的褶皱与祁连雪线之间,亘古而绵长。
西水,鲜黄小檗
我们时而钻进林海,时而顺着河流溯源而上,边走边思考一条河流的命名问题。
这里为什么叫西水呢?没有人能给出准确答案,我觉得答案也是显而易见,西水,西水,顾名思义以祁连山主脉的西侧区域大野口河出水而得名,这样的命名可能充满了地域的局限,因为,命名之人或许并没有沿着祁连山腹地继续西行。据《张掖地区志(远古-1995)上卷·第四章水文》载:张掖境内有河流26条,年径流量在千万立方米以上的就有大野口河等14条,在大野口以西,还有大磁窑河、梨园河、摆浪河、水关河、石灰关河,它们都能称之为西水。
这里的河水是清澈的,我拍了几张照片,在手机相册里看到了美颜后更加清澈的河水,觉得水流和人一样,生活在不同的地方,便有不同的性格。
在过去漫长的农业社会,属于黑河水系的大野口河出山口后经花寨子西流渗入石岗墩滩,河尾汇入九龙江,荒旱之年河水断流,田地荒芜,1988年于红石峡建成大野口浆砌石重力坝水库,水量、灌溉面积得以调节增加,这个大坝是甘肃建成的第一座浆砌石重力坝,也是目前国内海拔最高的浆砌石重力大坝。
脚步逆流而上,目光所及,一簇一簇游走的云雾就在头顶如飘动的海洋,祁连山长年不化的积雪也在头顶不远处。盛夏,雪,这样相互矛盾的词语堆放在一起,让我们觉得有些虚幻。
通过了一段甬长的山路,这应该是大野口区域唯一进山的道路,驻扎在山里的生态环保、林业、水资源管理等部门的工作人员行走,附近村落的牧民行走,羊也行走,羊是天才的画家,过去的羊群踏出小道,它们日日年年在山上行走,山就有了纹理,现在的羊群有固定划定了的放牧区域,原来踏下的纹理渐渐被新长出的苔藓所覆盖。
我们还跨过了大野口河上的一座桥涵,这时的路变得越来越弯曲陡峭了,路面的颜色也变成了黑褐色,穿行在祁连山间的路,总是这样悄无声息,靠山的一面有裸露在外的青海云杉的根脉,粗得如盘绕中的大蟒蛇,细得如东北长白山的千年参须,丝丝缕缕,一根一根的。在上了一个小坡后,我们惊奇地发现一片马莲滩,我看足足有一个足球场的面积,马莲花开的正艳,花瓣厚实,像被雨水浸过的绸子,蓝紫色的纹路从花心向外晕开,最外层的花瓣边缘泛着点白,像沾了晨露,我们纷纷拿起专业相机、手机捕捉祁连六月赋予人类最娇艳的景色,同行的诗人作家王国斌激动地发出了“不到马莲滩,不知山花艳”的振聋感慨。
我们还发现,在这片马莲滩靠河岸的地方正蓬松生长着一种高大的落叶灌木,这种灌木我在山丹境内祁连山腹地的白石崖河口、窟窿峡、大小香沟也多次邂逅过,但一直不知道它的学名,今天借助手机强大的识别功能查阅了一下,它有一个非常诗雅的名字:鲜黄小檗,别称黄檗、三颗针、黄花刺。
它的体型比较高大,幼枝绿色,老枝灰色,茎刺三分叉,粗壮,呈淡黄色,据说在秋季最丰水旺盛的时候能达到3米,一般生长于灌丛中、草甸、林缘、坡地或云杉林中。我们还看到了杜鹃、红花蔷薇、喇叭花、金露梅等野生花卉,很多都具有很高的经济和药用价值。在这里,我们深切感受到森林的丰富性和多样性意味着什么?既不是简单的树木个体相加之和,也不是乔木和灌木独有的世界,其实我们始终看到的都是细节,我们看不到整体,穷尽我数年回想的填充,都无法将它勾勒。
在一棵鲜黄小檗上面,我看到几束不知名的藤蔓植物,攀附缠绕在高大的黄檗上,也把周围的植物连到一起,缠成一团,正午细碎的阳光在藤蔓茎刺间闪烁,面对它们强大生命的丰沛、鲜活和繁盛,语言是那么的枯涩、乏力。
过了马莲滩,马雪娥指着更远处的一片密林对我们说:“岩羊、蓝马鸡、红雉、兔狲、藏狐等动物禽类常常会沿山脊、灌木、林间奔波觅食,耐寒的藏雪鸡、高山雪鸡、高山岭雀等一般活动在海拔更高的祁连山雪线附近,山里很少见到蛇,她上班超过十个年头了,巡查的过程中只见到过一次蛇.....”
林区内布设的很多红外相机都拍摄到了些啥动物?有没有雪豹?对于我们这个最为关注的话题之一,王工也是耐心地给我们娓娓道来。
王工告诉我们:“大家可能也从媒体上看到了,2024年10月,祁连山管护中心山丹马场自然保护站首次拍摄到一只母雪豹和三只幼崽的活动影像,今年3月第三次记录到它们的活动踪迹。西水保护站海拔相对较低,在2023年采集到过雪豹母子活动的珍贵影像,最近传输到电脑上的照片和视频中有蓝马鸡、马鹿、旱獭、野兔......”
苔藓,赵博士团队的课题研究
继续向南行进,我们到了一片植被比较丰茂的林间空地,这里的苔藓厚实而青翠,就连灌木树枝上也悬挂着苔藓织成的垂帘,幽兰的香气引诱得一只只蚂蚁和其它小昆虫们在腐叶枯枝上飞舞乱窜。
这时,大家的眼前都突然一亮,“哇塞,真是太美了。”前面不知哪位作家已经激动得尖叫起来,0991、2661、2744、2830......大家发现了,我也发现了,这里怎么会出现这样一组组奇特的数字组合呢?似乎毫无排列规则,又感觉有章可循,这些蓝色书写的数字镶嵌在椭圆形的微小泡沫板上,在幽静的大山里显得格外醒目,它们或悬空依附在树枝上,或就地黏合在苔藓表面,活脱脱一幅战争年代重大战役作战沙盘的标识图。
还真就说对了,这是甘肃省祁连山水源涵养林研究院组织实施的“科研战役”中非常重要的一项科研项目,课题名称为:祁连山青海云杉林苔藓枯落物对森林更新的影响研究,课题研究团队的负责人叫赵维俊,一位坚持扎根基层站点的年轻博士。
可惜当日没有机会能一睹这位甘肃农业大学水土保持与荒漠化防治专业“高材生”的风采,后来我和赵博士取得了联系,也通过几次电话,电话那头每次传来的都是野外呼呼啦啦的刮风声响,传过来的声音也是断断续续,忽大忽小、忽强忽弱,就听他说在临泽县组织开展的一项什么研究项目?听得我有点晕,像是听清楚了,又像是没有听清楚。
某一个夜晚通过微信发过来的信息,才知道他和他的科研团队近期正在组织开展“甘肃省2025年生态质量样地监测项目” 和“2025年祁连山国家公园生态地面观测站运行项目”,通过这两个项目的实施,构建覆盖河西五市及陇南市的366个生态质量样地数据库,期望实现森林、草地、湿地、荒漠、城乡、农田等六大生态系统结构、功能及动态变化的高精度监测,进一步强化甘肃样地监测工作对区域生态质量评价的数据支撑。
这是一项多少伟大而富有挑战性的创新工程呀,从手机屏幕中看到这一行行饱含智慧和汗水的生硬文字,我仿佛恍惚中看见岚雾氤氲的祁连山林海有一位清瘦、睿智,身穿防风衣、头戴草帽、手拿标尺的年轻人正在俯身工作的专注神情。在他的旁边,柔和而低沉的天籁之音和着鸟儿们的嘎嘎声,音律交合,浑然天成。
后来我就在想,我们西北人才匮乏,水涵院缺人才,但博士也不仅仅赵维俊一人,如果赵博士不在基层,他会做些什么呢?可能会留在大城市,就是在三四线城市也能坐在机关里拥有不算奢望的幸福生活,但他却最终听从了内心的召唤,且心无旁骛。我模仿着记者,问了他三个问题,也算是一次采访手记吧!
我:你博士毕业为什么选择了最基层的林业站所,你的初衷想法?
赵维俊:基层单位直面祁连山生态保护的一线问题,如森林退化、水源涵养功能下降、矿山废弃地修复等,这与我立志扎根基层的理想信念和研究方向高度契合。同时,把论文写在大地上的实践价值,解决西北干旱区现实问题的使命意识,也是坚定我选择基层的重要动力。
我:你心心念念的苔藓等研究课题,给予你怎样的滋养?
赵维俊:经过多年努力,我的研究团队形成“多学科交叉+产学研结合”良性互动模式,依托国家自然科学基金、林业公益性行业科研专项等项目,已经具备了从样地监测到流域尺度模拟的全链条研究能力,苔藓层对森林更新、土壤水分涵养、碳氮循环的影响均具有明显生态作用,是我们重要的一项研究方向。我常常警醒自己,想想我的父辈,想想在外面务工的我的很多同龄人,一切都释然了,与大山为伴,是我的幸运,多出些研究成果,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我:你对祁连山科研工作的未来设想?
赵维俊:一是依托现有定位观测站,逐步拓展核心研究方向和领域;二是深化与国际科研团队的合作,为长期科研工作储备力量;三是注重将科研成果转化为地方标准或行业规范,助力“山水林田湖草沙” 系统治理工程的有效实施。
三个问题互动完,我哑然了,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话:有人把灶台边的家长里短熬成戏,有人把草甸林海的寂寞写成诗,林业科研人员的日常跋涉何尝不是未来苍茫祁连万层叠嶂的深情回眸?就是这样一种坚守和信念,让赵博士他们彻底洗去了人生的喧闹,在无法对话的地方找到了对话,把自己与自己心灵的对话熬成了青春人生最靓的风采。
荣誉,还是使命
“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这是出自《诗经》里的一首古老的伐木歌谣,千百年来一直隐匿在黄河流域的历史尘烟中。而今,歌词中描绘的河边砍伐檀树的场景如黄河之水东流去,永远定格在历史的储物柜中,“让祁连山绿水青山常在”已经成为一代代护林人的思想行动共识。
在西水站室内回廊科研团队相框里,我们看到了许尔文、张宏斌、敬文茂、赵维俊、王顺利、王荣新、杨逍虎、任小凤等一串串普通而又响亮的名字,尽管他们身上帖满了“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全国科普工作先进工作者”“甘肃省优秀专家”等诸多标签,但是这些光环却丝毫没有羁绊住他们继续前行的脚步,他们献身科研的远大抱负也丝毫没有褪色,可能局外人有更锐利的洞察力,可能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从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的城里远远地跑到这个山沟沟里,只是为了复原这里旧日的痕迹,只是为了探寻细辨这里多样性的生命密码。
在旁边一座二层小楼的陈展室里,我们看到了1978年甘肃祁连山水源林研究所成立落户这里那三排破旧平房的漫漶面孔,虽然我们无法想象,当年在“绿荫丛外麦毵毵,竟见芦花水一湾”的甘州城挥别父母,坐在敞篷卡车里哐当哐当缓慢游弋的第一代科研人员究竟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来到这里?是准备负笈深耕还是决意背水一战?我想,已经无需答案了,答案都在对面这片苍茫林海里,答案就在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高学历人才选择扎根在这里前赴后继的铿锵步履中。
情绪容易感染,精神一直在传承,应该承认,一代代西水科研人员一直保存有人类童年时代的快乐,他们擅长用简单的快乐来忘记大山里的寂寞,我后来又问过几个新来的大学生,他们说在西水的每一个晚上并没有感到多少恐惧,而是领略到了从未有过的浪漫和开心,光荣的护林科研工作让他们心生无畏。
短暂的时间里,我了解西水了吗?我了解,但我又觉得不了解。我在手机里输入:祁连山水涵院西水森林生态站,AI回答我:祁连山水涵院西水森林生态站党支部2021年被中共中央授予“全国先进基层党组织”称号,2021年是一个多么诱人振奋的年号呀,是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的光辉时刻,当我在荣誉室最中间看到这块牌匾的时候,我忍不住泪目了,这是一帮怎样的人群呀?他们的情怀洒在满天星辰里,我看不到、摸不着、读不懂。以山为脊、以林为魂,这可能就是西水人写给祁连母亲山的最长情告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