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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红的枫叶,金灿灿的庄稼。梦里的世界满是收获。
当最后一茬秋风接二连三吹过川口河谷,久负盛名的四坝滩便卸去了盛夏的炙烈,以一种沉静的姿态,将深秋的点滴铺陈在河西走廊的臂弯里。
此次远行,我怀疑刚刚梦游穿越了甘州行太仆寺卿郭绅笔下《观刈稻诗》中的丰收盛况,1488年深秋的一天,明代郭大人一行行至河西甘州城北,看到成熟的水稻沿黑河流域一眼望不到边,东至城北靖安,西到高台黑泉、罗城,绵延200多里,遂发出“甘州城北水云乡,每至秋深一望黄;穗老连畴多秀色,实繁隔陇有余香”的赞叹。
今天从山丹县城南行的川口河谷,远古时期水量丰富,下游与古弱水交汇,滋养了两岸的四坝先民,“四坝文化”遗址出土的文物就是最好的佐证。远在3400年前,这里一支已经迈入青铜时代的部落,率先在古雍州之地、河西走廊燃起了史前文明的薪火,它们的出现像黑暗中的一根灯绳、一枚火炬,吸引着一拔一拔的后来人去尝试触摸不同时代的光明。川口河河谷还是古代重要的粮草运送通道和士卒驻扎地,与历史上的“河西战役”等密切相关,但气候变化带来的干旱少雨,使这里生活的先民,刀耕镂犁或是狩猎畜牧,再也无法呈现古老的水乡泽国盛景,与水量充沛的黑河两岸终究是两个世界的景象。
朝代更迭,战马嘶鸣,无数个记忆剪影迤逦远去。夹着苍茫坚硬的气息,无休止的风,从不肯停歇匆匆忙忙的脚步,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执拗、冷峻,却在新的时代貌似收敛了锋芒,渐次吹开了川口大地现代农业又一轮次苍翠的颜面。
田野是最先褪去热烈的,城郊清泉镇南关村、南湖村曾经翻滚着的绿浪正被一辆辆大型机器翻犁开的黑褐色新土所替代,金浪的庄稼地、新农人种植的玫瑰园,如今只剩蒿草、秸秆、枝叶的芒刺在风中轻晃,像是在低声复述着丰收的过往。不过好景不长,村上实施的高标准农田连片整理项目和节水型滴灌设施工程很快就会把地里残存的一切有生命力的绿植覆盖,霜降前的艳丽是它们最后的荣光。
据相关资料:川口河起源于祁连山北麓,上游为小香沟,流经中农发山丹马场三场,在位奇镇蒲寨从石沟河分岔,全长23公里,河流宽度为30-80米不等,属季节性间歇河,长年干涸,最终从清泉镇南关村汇入山丹河。
旧时与川口河谷蜿蜒并行的川口古道几乎寻不到一点影子了,做贩运生意的商贾驼队、嫁娶“娘子”的木轱辘马车、打猎赶集的皮货车、催粮纳款的“官差”......接踵而行的画面永远定格在了历史长河的最深处,山马路的建成使这条乡道渐渐褪去了往昔的繁忙。在古道上重建的水泥路不宽,一路向前,依次通往位奇镇汪庄、芦堡、新开等几个村庄。
与历史上的川口河虽然无法媲美,但川口河水从没完全枯竭过,在丰年丰水期,暴涨的河水、短时强降雨带来的山洪狰狞一般,经常将路面冲毁。在干旱枯水期它又温柔害羞得像一位恬静的少女,在中游的红崖子、张家大地游丝般潜伏,中间好几百米乃至几公里的地表面看不到它的踪影,在下游的湖草、低洼、碱滩处又汩汩冒出来,以泉水的液态串连汇集形成溪流,直至又渗到周围土层中消失了。
坚草戈壁,大漠黄沙,荒漠般的碱性土使这片土地一直难以造出有点规模的林带来。黄沙里也会綴着稀稀拉拉的绿,在低洼处有一个方寸大小的芦苇荡一直都在,只是那绿的凄凉,看得人心里发慌,凉意直直地浸进脊梁。
十多年前,我和几个自行车“驴友”无数次沿川口河兜风游历,途经南湖村地界有几个采砂场,后来全部河道被划定为禁采河道,多项生态建设活动的交替推进一直都在进行。砂砾石、鹅卵石的伤痕又能怎样?运出的砂石,光滑且明亮,进了建筑工地,进了搅拌机器,为城市家园建设做了贡献是它的幸运。现在不可以了,你们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一切归于平静,一切归于本真。
夜幕降临,这一河床的月光,曾是你们的温床,趁着月色睡着,想想都美好,也何尝不是你们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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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芦堡通往山外的龙口坡上有一个烽燧,旧时也叫烽火台,文保员和村上的老人说,这是明代的军事设施,矗立在那里好几百年了,虽经历史沧桑而留下斑驳烙印,依然古朴苍雄。它没有名字,只有夯土层的夹缝里还攥着明清时代的风。
秋日清晨的暖阳,给这个方形夯土墩披上了一层梦幻般的纱衣,一辆满载胡麻秸秆的农用车在裹着历史风霜相隔不远的古烽燧注视下呼啸而过,显得急促而又和谐,古人智慧与现代文明在这里交相辉映,不知隐藏了多少传说与秘密。
芦堡人是河西走廊改革开放初期最早的“弄潮儿”,芦堡也是最早兴办八年制农村基础教育和率先组建赴外劳务队、开办村办企业的先进典型村落之一。在村档案陈列室,1989年、2001年,两获“全国先进基层党组织”的支部牌匾熠熠生辉,从没有褪色,芦堡改革发展的步履依然铿锵有力。
其实若不是到了跟前,村头偌大的一片玉米地,像是画在大地上的一幅油画,一幅充满丰收气息的田园画卷。蓝天是背景,中间明显低于秸秆的水泥路、远处的山包只是陪衬。玉米已临近成熟,金黄的玉米棒沉甸甸地挂在秸秆上,微风拂过,玉米叶子沙沙作响。走进地埂,能看到玉米秆依旧挺拔,但叶子已逐渐泛黄,部分叶子开始卷曲、干枯。剥开一个玉米苞叶,圆润饱满的玉米粒排列整齐,散发着成熟的清香。
在我的印象里,玉米种植用水量较大,在张掖只有黑河流域的甘州、临泽、高台种植,山丹也只有清泉、位奇、东乐部分村社种植。去今两年雨量充沛,相对干旱缺水的芦堡种植少量玉米,益于调整农业产业结构、增加亩产收益,也在情理之中,这里也是牛羊饲养的理想基地,种植的玉米非制种,基本用于家畜冬春饲料。农业机械化的介入,大型收割机代替了人工,秋后在农村广大地区,玉米被迅速摘棒、剥皮、脱粒的场景很多人都历历在目。
田埂边的芨芨草,经过一夏天的疯长都在一米多高,它们纷纷把绿衫换成了苍黄,细长的叶片上凝着晨露,太阳从东边龙口坡露出来,便化作细碎的光,悄悄渗入脚下的土地。偶尔能看见几位留守的农人,在田埂上来回踱步,他们不是在劳作,更像是在与这片土地作最后的道别,指尖划过枯黄的草尖,目光里藏着对来年春播的期盼。
村中央,村上对几户老宅子进行了复古改造,在一个文化长廊上,一组组惟妙惟肖、形态各异的“二十四节气”乡村民俗漫画,还原了芦堡乃至河西地区农人精神丰盈的过往,也是他们忘不掉的乡愁,院子里的石磨、水井、农具、水缸等实物遗存,看似随意摆放,实则别具匠心,件件包浆着农耕文化的印记。在一道红砖灰面的造型墙壁上,细心聪慧的村民把流行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录音机、音响、老彩电按照客厅组合巧妙地镶嵌在雕花砖墙中,富有层次的螺旋形构图,显得古朴而典雅。芦堡,这个曾贴满脱贫致富明星村、乡镇企业示范村等时代标签的传统村落正在变得现代艺术起来,通过艺术构建,村民们把乡村生活过成了“诗和远方”,这里也渐渐变成乡村旅游的一个热门“打卡地”。
3
日头从晨雾中刚刚挤出头来,新开村老羊倌张志虎的羊群已经在收割完的庄稼里扫荡了一大圈,他的鞭梢在空中虚晃一下,惊飞了芨芨草丛中的麻雀,却没有惊动起那些埋头啃食的几百个生灵。
它们是散落在黄绿毯子上的云,白的像新弹的棉花球,几个黑的藏在里面像浸了墨汁的毛笔头,一只健壮的母羊低头啃着灌木茎叶,小羊羔便绕着它的蹄子打圈,鼻尖蹭过包裹着秋露的草茎,惹得母羊抬首“咩”一声,声音脆生生的,在山谷里打了个转,又轻轻落在远处的沼泽地里。
这片低洼的沼泽地的历史比村子早得多,传说是汉家将士屯兵饮马的地方,就是含碱量比较高,是村上几处湿地之一。今年雨水太旺了,沼泽地里几经干枯的芦苇根系又唤醒复活了,星星点点,一片一片的,节节拔高的竹叶试图把四季颠倒过来,可惜,北方已过寒露的天气留给它们拔高的机会不多了。等来年吧,有了今年的深扎,明年的竹节攀升大概率不会是一个美丽的谎言。
这个位于川口河西岸的村子鼎盛时期的人口达到近四千,在全县100多个村落中排名始终没挤出过前五,而且耕地、山场面积特别大,西边的几岭子山翻过去就到邻居民乐的地界了。因为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山丹与民乐同属一县,川口河沿西几个村子与民乐三堡镇沿东的几个村子共同在川口河、新开坝流域繁衍生息,相互来往走动比较频繁,尤其是牧羊的人,这里山连着山,水连着水,牧场也没有明显的界限,在经年累月的接触中,他们吆喝羊只的口哨、手语都几无二致,他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血缘亲缘关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早已建立起团结和谐、休戚与共的睦邻友好情谊。
这里最出名的就属羊肉,新开与山丹另两个村红寺湖、硖口有着“百药之库”的美誉,这里的羊吃的是碱草和中草药,喝的是山泉水,肉质紧实有嚼劲,其羊肉多为历代皇家御用贡品,四邻八乡的人甚至外地人,一年四季慕名前来选购羊只的人络绎不绝。在甘肃河西走廊的武威、张掖、酒泉等地,中元节有献牲的民俗传统,隆重程度堪比春节,当天,整个家族成员会前往祖先坟茔,举行“献牲”仪式,这被认为是全国规模最大、仪式感最强的以家族为单位的祭祖活动。山丹当地的老百姓祭祀前夕,很多人都选择来新开挑选健康壮实的“羯羊”作为祭品,且在请牲过程中基本不讨价还价,以示对祖先的尊重,这里的一只大“羯羊”价格超过两千元是很正常的事,畜牧业也为村民带来实实在在的收入。
秋天正是羊群补膘的黄金时期,羊倌老张坐在一个地埂上抽烟,看着羊群慢慢铺开,越过一个又一个田埂,从一片麦茬地到另一片麦茬地,像一汪会流动的奶,把整片秋后收割过的庄稼地都浸得柔软起来。
羊是懂山的,也是最懂这片土地的,它们的祖辈父辈懂,传到它们这一代也懂。它们知道哪片山坡的沙葱最嫩,哪丛灌木的叶子带着微甜,连脚步都放得极轻,像是怕踩疼了即将枯黄的各种青绿。偶尔有几只胆大的,会沿着陡峭的崖边寻食,四蹄在岩石上叩出笃笃的响,尾巴却始终稳稳地垂着,像枚小小的秤砣。
老张说:“要等到夕阳西下,才把羊群慢悠悠地往羊圈里赶,这些生灵的肚子都吃得圆滚滚的,我心里才踏实。”离开村子,远远望去,我仿佛看到那流动的白色渐渐聚拢,像一团被晚风慢慢收起的云,趟过川口河的乱石滩,最后消失在村口大集体年代栽种的那片沙枣树林,老张的脚步踩着落日的余晖,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