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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猷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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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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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消失的三个背影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飘飘洒洒,迫不及待的样子。城区楼宇、乡村大地如约披上了不薄不厚的棉被。

夜色褪尽,环视苍穹,或雪,或雾,或云,像酥油吹开的雪莲,慢慢散去。因官媒早有播报预判,清晨,大街上有组织的、自发的除雪工作井然有序,百姓生活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远处的祁连山白雪皑皑,它才是最大的“赢家”。

中午饭桌上,母亲说:“村上的老田奶、魏奶都不在了。”

我一阵惊愕。“哪个田奶、魏奶呀?”“都是四队的,一个是田生录家,一个是魏骏家。”母亲补充道。

“怎么还一个连一个,是真的吗?”

“就是的。”母亲说,田生录家刚刚“发送”掉,和你尚姑爹一个队的,你赵姑妈说,他“跟班”了几天。魏骏家也“发送”掉日子不长,是我从“快手”上看到的,村上他们家的一个亲戚发出来的视频。

城乡社会文明进步到今天,不管是待在乡里,还是住在城里,农村老一辈人互相交流表达的语言仍旧是“乡言俚语”,普通话他们根本学不会,也不愿学。

在我们山丹,过去农村的妇女不能说在婆家没有地位,但自从正式“嫁”到婆家的那天起,她的姓名就渐渐变成了一个符号,长辈和男人们对她的称谓就变成了“谁谁谁家”,丈夫名字在前,再加一个后缀“家”,她的新的身份标签就这样很轻松地置换过来了。谁都这样叫,约定俗成的那种,自然也就不存在低贱等等之说了。

“发送”也是地方方言,其实就是为去世的人办理丧葬、送葬的俗称 。有的地方“发送”指出殡前夜的送魂仪式,比如孝子贤孙撒纸钱、撒灯引路,也包括逝者入殓的过程;也有的地方将出殡埋葬逝者的整个礼仪称作“发送”,整体都围绕着送别逝者、帮其顺利入土为安展开 。这个过程过去至少是七天,没有合适的日子,或和“婚嫁”等事宜有冲突,灵柩停放十多天的也是屡见不鲜、不足为怪。现在实施殡葬改革,再加上农村青壮年劳力都出外务工,“发送”这个很庄重严肃的事几乎都在县城的殡葬服务公司完成,置办棺木、看坟修穴、待客下葬......一条龙服务,很方便。时间也压缩到了三至五天,是公职人员的,是不允许到农村土葬的,统统在县上统一划定的公墓区下葬。

几队,几队,也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改革开放的产物,是从人民公社“大集体”生产队中分出来的,一个大的生产队分成若干个小队,后来“队”又改成了“社”,但往事并不如烟,存在了几十年的大集体也不是一分就烟消云散了,乡亲们叫习惯了,口头改不过来,还是叫队。就连今天的村党支部书记也还是叫“大队书记”,乡愁记忆的烙印就是这样顽固和奇妙。

“田奶今年应该八十多了,魏奶比我大三岁,还有前些日子不在了的何奶,比我大五岁。”母亲继续着她的唠嗑。后几天碰巧有个其他的事情,我和田奶的二儿子田晶通过一次电话,证实田奶已经超过八十五岁了。我掐指又算了一下魏奶、何奶,魏奶应该属兔,1951年生,享寿75岁;何奶属牛,1949年生,与共和国同龄,享寿77岁;田奶享寿最长,属解放前出生。农村都论虚龄,比实际年龄要大上一岁。

现在农村推行土地流转模式,土地基本都有家庭农场主、产业经营大户,时髦些说是乡村振兴“新农人”来承包种植。留守在农村的、身体还硬朗的老人夏天都在地里打点零工,再养上几只羊,喂上几只鸡,“兜兜”里都多少有点余钱。医疗条件相比过去也是天壤之别,农村合作医疗大病统筹、四类慢病防治、农村“两癌”筛查......像一张大网,很温馨,有温度,守住了老年人的健康底线,也像兰新线上过去缓缓行驶的那列通勤列车,无限拉长着长幼亲情之间的感情纽带。

母亲又说:“我们队里,大小家庭有三十多户吧,没有落单的、老两口都上了八十的还有三家......”打小看着我们长大,他们我都熟悉得很,夏天选择在乡里住,冬天山里风大,烧煤烧炕也麻烦,城里有暖气,老人们都被儿孙们接下去了。

近代史学之父兰克说过一句话:“当纪念碑可以被理解,可靠的成文证据也可以被利用的时候,历史刚刚开始。”可是,中国的历史其实就是一部皇家史,能留下历史印记的几乎都是统治阶层的达官贵族、文人商贾,过去纯粹的平民百姓都穷呀,没有功名?没有义举?甚至没有坟头?怎么可能被写进历史里呢? 几年、几十年过后,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飘向远方,那些曾经鲜活的记忆,那些悲欢离合的故事,那些深深浅浅的牵挂,最终都化成尘埃里的一声叹息。

三位老人中,田奶我是熟悉的,只是好多年不见,关于她的记忆仍旧停留在旧光阴里。

田奶家住在我们村的正街最南头,这道街,居中四向,东边一排是四社的,西边一排是二社的,向南是五社,向北是一、三社,因地理位置独特优越,各种信息也就丝毫不经过滤,风一样地就飘过来了,听得人都措不及防。过去来个挑葱卖蒜的、收羊皮卖水缸的、货郎担担什么的,还有公社干部催公粮、抓计划生育的等等,中轴线的正街就充当起了村上的“大喇叭”广播站,首先就“嗅”到了,自然田奶也是最先知道的。茶余饭后,农人们从地里劳动回来,有闲不住的就去找田奶“喧慌”,田奶把实情的、“八卦”的都一股脑儿全部抛出去,再掺进去一点自己杜撰的故事,很神秘似的,惹得大家忍俊不禁,给乡人带来了极度疲惫之后的精神享受。

过去农村商业比较匮乏,不少农村的日用品是靠外地来的巴郎鼓,又称“拨郎鼓”、“货郎担”来完成交易的,他们肩上挑两个木箱,经常来村上出售各种小商品,箱内方格里装的有缝衣针、绵线、顶针、彩色丝线、雪花膏油、豆豆糖、小镜子、红头绳、棒棒油、打火机等。这些主要来自天水甘谷、秦安一带的“拨郎鼓”手持带把小圆鼓,边摇边走,发出“铛!铛!铛!”的声音,是贫瘠村寨里最悦耳的歌谣。来的“货郎担”多了,一传二,二传三,都知道村南口有个田奶奶待人和蔼,菩萨心肠,田奶也乐意帮助这些外乡人,“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不是为了生计,谁愿意抛家舍妻,出来干这个营生呀?乡亲们穷,田奶家更穷,其实田奶也就是给他们倒口热水喝,最多再掰点黑面馍馍,抓把豆子让他们充充饥而已。

因为田奶守家的日子多些,谁家的孩子没人带?谁家圈养的鸡儿需要撒把食?有困难的邻里乡亲都找到田奶当“姆妈”。我十几岁的时候,记得田奶邻居家的两个孩子魏明霞、魏玉生就老在田奶家“寄养”着,尤其是这个魏玉生特别淘气,人也很机灵,像小兵“张嘎”那样,很讨人喜爱。我们这些大孩子有时候也和他玩耍,他人小“鬼”大,大家都调侃地叫他“魏捣鬼”,农村的孩子几乎都有小名,也有这样根据个性特征完全由众人起名、不俗不雅的“外号”,多少有点贬义的意思。著名作家、北大教授曹文轩先生曾说过:“一个人永远也走不出他的童年。”虽然过去很多年了,那时街巷里、田野里追逐玩耍的记忆仍然历历在目,只是长大后好多年都没有见过他了。

我后来在想,田奶的慈爱、乐于助人也不是她与生俱来的,虽然田奶从来没有表达过什么,为什么自己的眼里不能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掉眼泪?不能容忍邻里有困难自己能帮到却视而不见的冷漠发生?走进学堂、步入社会,我才慢慢悟出来,从大里讲,这应该就是传统儒家思想中的“仁”和“礼”吧,在过去漫长的乡土农耕社会中,人们以血缘和地缘为纽带聚居,“守望相助”“患难相恤”是维系农村发展的重要伦理规范。往小里讲,应该跟田爷田奶自小受到的苦难有关系,田奶的丈夫田生录刚生下七天,母亲就去世了,是田爷的姑妈、也是同村同队的老彭家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田爷到了当婚的年龄,自家穷的叮当响、侯山自然条件恶劣暂且不论,没有“亲娘”是很多外村姑娘不愿嫁过来的主要原因,但是郁家庄子待字闺房的她还是看上了敦实憨厚的青年后生田生录,这可能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姻缘吧。

上世纪六十年代,那可真叫个苦呀,刚刚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谁家都在饿肚子,田奶唯一的女儿、大儿子都出生在这个时期,苦难可想而知。后来,家里又添了两个男孩子,日子过得更难肠了,全家人要吃饭,烧炕要麦草,穿衣要布匹......哪一样缺了都不行。男人田生录去地里干活,她就领着大一点的孩子上山打柴,侯山四面都临山,山场大得很,年轻时候的她几乎跑遍了村上的山山洼洼,她扛着一把䦆头,把猫头刺、齿叶白刺、黄毛头、沙柴,还有好多叫不上名字的植物统统连根掘断,一捆一捆地背回家,柴捆里的茎针簌簌作响,像给这独行的背影,配了段低哑的韵脚,很有“艺术”范儿。打回来的柴禾用不完,成垛成垛的,田奶四处张嘴求人,再兑换上些生活必需品,苦熬那段艰辛的岁月。后来国家对生态环保越来越重视,打柴、拔芨芨、过度放牧都被列入限制清单,打柴这档子事在农村慢慢绝禁了,每当夕阳西下,在山风里,在青黛色的山岚间,田奶被柴禾压弯的脊背正一笔一划刻进山野,成为那个年代永恒的苦涩记忆。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唐代诗人岑参的这句古诗可能最能代表改革开放序幕拉开的欣喜,质疑的、惶恐的、观望的、惊讶的、兴奋的,各种“表情包”在农村毫不掩饰地一一呈现出来,小学毕业的、初中肄业的,六十年代人口生育高峰值生下的孩子们都长大了,农村聚集了一大推无所事事的“毛头”小伙子、大姑娘,有限的庄稼地、严重缺少的山坳根本养不活人呀,守在山里只能是死路一条,闯广东、到青海、去新疆打工创业成了小青年们的首选。

就在这个时间段里,农村征兵的动员令也来了,饱受疾苦的田生录两口子毫不犹豫让大儿子田明报了名,没想到两个名额中田明很幸运地就被选中了,看到儿子远赴对越自卫反击战老山前线,老两口甭提有多高兴呀!田奶又一次成了街头巷尾人们纷纷议论的“新闻”人物,从热心的“姆”妈,到勤劳的“柴”妈,再到响应祖国召唤、踊跃送儿子上战场的“军”妈,身份的转换也从一个侧面折射出田奶作为一个农村妇女的无私和伟大。

过了几年,好事又来了,儿子光荣复员回来给老田家带来了一位美丽、贤惠、时尚的云南媳妇,还给同村的另一个青年后生也带回来一个,这在八十年代的农村、在那个封闭的小山包又是一条爆炸性的新闻。冥冥中像是命运专门为她预设的喜事和回报,严重颠覆了当时大人们心中形成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就近择偶”这样朴素婚恋观的认知。

媳妇虽然娶进了门,后来的日子也不轻松,为了摆脱贫穷,也为了报答姑奶家对田生录小时候的养育之恩,后面生育的两个孩子,一个过继到了姑奶家生活,一个貌似走了一段弯路,不过他们都待人诚实,靠智慧力气干活,过得很好。儿子们长年在外创业,晚年的田奶和嫁到同村的女儿、长孙生活得更久一些,有钱没钱的日子,光阴没有厚此薄彼,一样从指缝间水一样流了去,却没有走远,就在东面的田家坡、在西边的翻山沟......转悠着,转着转着就这样把老田奶永远封存起来了,像又出了一本书,摞成了候山村的历史,这是老田奶的宿命,也是全村老年人的宿命,没有谁会逃得出去。

说实话,我对魏奶是陌生的,也或许小时候是熟悉的,现在大抵都忘却了。

魏奶妯娌三人,她是老大,老二魏鹏家和田奶家是邻居,住在村子的最中央正街,她和老三魏麟家住在村子最东头的那一排。

魏家在村上也是独户,不知道啥时候迁居到这里?也不知道老魏家祖上是不是出过什么名人?他们哥三的名字起得却相当有文化水准。老大魏骏,取“骏马奔驰”之意,祖辈们希望他在农业生产劳动中保持本色、吃苦耐劳,像匹骏马那样,不能拖后腿、掉链子;老二魏鹏,“大鹏展翅”之意,光种好庄稼不行,家族兴盛的重担要勇于挑起来;老三魏麟,顾名思义,“麒麟”乃智慧和勇气的化身,希望成为一个有才干、品德高尚的人,为老魏家的下一代树立好榜样。

东方出红日,家在最东头好呀!出门就是田地,冬天看雪,那才叫个惬意,路上的雪有了脚印就开始融化了,就不完整了,而浇过冬水的地本身就寒,雪落,洁白无瑕,一群又一群飞雀俯冲下来也啄不出来一个黑洞洞来。夏天看青苗,看麦穗,站在田埂上,仰望天空中变幻的云霞,呼吸着泥土与麦苗黏合的清香,太醉人了。能看的太多了,再看村东口涝池里饮水的骡马,谁家的是棕色的?谁家的还没有褪毛?谁家的母马怀了马驹?在饮水的时候都一览无遗。如果有谁家的牲口太过瘦小,这家主人可能就要受到众人议论指责,“懒得很”、“不会过日子”等等这些个罪名可能就要“扣”到他头上。

记得涝池中间有一个芦苇墩,当夏日夜幕四合,蛙声便会准时登场,起初是一两声试探的“呱呱”,紧接着四面八方的蛙鸣应声而起,粗粝的、清亮的、浑厚的、尖细的,交织成一场声势浩大的合唱,人们吃过晚饭,都会提个小板凳,在门口听一会蛙声,这是大自然给予农人免费的交响音乐,对于驱赶疲劳、增进邻里和谐非常管用。那时候村上的几台黑白电视机正在热播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我们一群孩子都把这个芦苇墩叫作蛤蟆墩,农村的人唤青蛙为“癞蛤蟆”,我们在涝池边围上一圈,半蹲状态,一招一式,练习欧阳锋的独门绝学“蛤蟆功”,那别扭不标准的姿势,时不时摔倒的狼狈,引得大人们哈哈大笑。老人们说,蛙声越密,年成越好,涝池的蛙鸣,是庄稼人的吉祥谣。而这些眼睛里的“福利”,只有这道街上居住的人才会享受得到。

记得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特别是九十年代初那几个冬季,父亲老爱去魏骏家打麻将,到了吃饭的时候也不回来,母亲就让我去找,刚开始其实也不知道在谁家摸牌?母亲就给我提供几个重点人家,我挨个去寻找。到了目的地,我先在大门门缝里窥探、偷听,看里面屋里有没有晃动的人影?听有没有“哗啦、哗啦”手搓麻将的声音?如果大门是虚掩的,就蹑手蹑脚直接摸到窗子跟前,侦查到父亲在,我再进去,多数情况下父亲都在魏骏家,看到我羞答答地钻进来,魏奶迅即把缝纫机上的活扔下,就笑盈盈地迎上来,问我喝不喝水?冷不冷?出门的时候还不忘给我拿上几个刚从炉炕里刨出来的“烧洋芋”,黄亮黄亮的,望一眼就有食欲。记得去了好几次,魏奶都在缝纫机上趴着,“咔嗒”“咔嗒”脚踏着不停,像在念一首老旧的童谣,指尖同时在布面上轻轻摩挲,比量着尺寸。

后来听魏秋霞说,她妈妈针线活做得可好了,一台老旧的缝纫机让她使唤得“贼”顺当了,旁边邻居家孩子们的衣服也经常拿过来让她妈妈做,她妈妈总是把自己家孩子的衣服放到最后才做,村里的妇女善良,没有心眼子,大多都这样,心里装着的从来不止是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还有邻里街坊的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她们的手,能捻出庄稼的长势,能缝出孩子的暖衣,更能把一村人的日子,缝合成一件紧密又厚实的棉袄,风刮不透,雪落不寒。

他们家特别干净,一间面东的屋子被魏奶收拾得亮亮堂堂,大衣柜、方桌、面柜、茶几等几件简单的木质家具摆放得错落有致,一尘不染。我记得还有一个马上快散架的书柜,魏爷不仅能像骏马一样奔驰,“文”上也十分了得,可谓文武双全,年终腊月那道街上乡亲们家的春联,都是他和另一位大文人彭兆德老师主动承担书写。后来我在县文化局工作的时候认真研读过朱柏庐《治家格言》这本书,在诵读到“黎明即起,洒扫庭院,要内外整洁......”这一段时,突然就记起魏俊家那个干净的庭院。我想,刚嫁过来的魏奶肯定在想,自己男人是“骏马”,又是老大,她也绝不能示弱,把家务做好,房前屋后收拾干净是她这个女主人的本职,魏奶生了一个儿子,三个姑娘,其中魏秋霞我印象深刻,身材纤细,个子高挑,眼睛纯的很,和我妹妹是同班同学,后来听说她们姐妹几个都继承了母亲的光荣传统,到婆家去都能独当一面,是男人的贤内助。

魏奶的小叔子,老三魏麟和父亲关系也好,经常在我们家来,听他说,他嫂子年轻的时候地里锄草太厉害,“number one”的那种,是队里同龄妇女中的“铁娘子”。每年清明后、端午前,是麦苗生长的黄金时节,也是村上妇人们最忙碌的时期,太阳还没有冒头他们就背着水壶干粮去地里锄草去了,一干就是一整天,酷热、风沙、汗水全然不顾,田野里全是红头巾、蓝头巾的身影在晃动。

红头巾,摇着风的火

蓝头巾,映着云的河

麦浪翻处人影小

笑声在田埂上走过

......

这是我在某个文学网页上发现的一首小诗,我觉得和她们的劳动场景非常贴切。时隔三四十年,机械化广泛普及的今天,我们依然需要田间作业的头巾大妈。今年夏天我专门采写过一篇《头巾大妈之歌》的长散文,公号浏览过万,看来公众对她们的关注关切度依然很高,因为他们是乡村振兴伟大征程中最美的劳动者,她们以最柔软的身影,书写着乡村大地最坚韧的劳动史诗。

魏麟比我父亲小几岁,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和我父亲,还有我们家一道街上居住的杨国富叔叔,同时被生产大队“选中”去甘肃省张掖农业机械化学校学习,母亲记得那一年是1973年。回来后在大队部统一调配下挣“工分”,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开着那辆村上最霸气的“东方红70推土机”播种、犁地,机履带碾过大地的轰鸣,是那个年代最硬核的建设符号,而当时还没有成家的小青年魏麟,帆布袋里总少不了大嫂准备的干粮和水,还有那一句句暖心的叮咛。

又过了若干年,听村里人说,魏奶去新疆儿子创业的地方领孙子,在县城里给姑娘看孩子,来回两头跑,虽然累,心里却很甜,这就是农村多数女人们的命,这个放不下,那个也放不下,操劳一辈子,都为的是子女。

经年悲喜,如镜已静。斯人已逝,幽思长存。东山头还在,老屋前的涝池也在,过去的芦苇墩又复活了,可几代人却去了,拔去青春的印痕,只留下她新疆创业的儿子儿媳、县城生活的女儿女婿、还有孙辈们及生前亲朋对她无尽的哀思。

叮铃铃,叮铃铃......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像一颗石子猝不及防投进平静的水面。我拿起手机,那边传来老同学何晖熟悉又带点嘶哑的声音:“老妈不在了,给你磕头……”我的心猛地一沉,桌子上的笔“啪嗒”掉在地上,笔尖上的墨晕给光亮的地砖留下了黑黑的一点。

这是发生在十月下旬一天傍晚的事,“十一”国庆期间才和妻子、孩子去看望了的何奶怎么突然就走了呢?记得那天是10月3日中午,我进到屋里的时候,何奶依偎在两个被子摞起来的软靠上半趟着,身上还盖着一个毯子,我问候她的时候她已经完全记不得我了,意识很模糊,对周围环境的反应变得迟钝,眼睛里甚至没有了“余光”,但身体看起来还没有完全消瘦下去。何爷说,吃饭还能吃一点,估计见天的日子不会太长了。

实际上何晖比我长一岁,论辈分比我要大一辈,我应该叫他叔叔,尽管楼宇烈在《中国的品格》一书中也讲到:“目前社会对于传统文化的认同和理解还是在不断衰减,而且可以说是一代一代在衰减。”但祖先留下的传统文化在农村还是有传承的,老人过世,孝子要磕头;春节拜年,晚辈、孩子们要鞠躬行礼,这也是社会最基本的人伦关系。

何奶已经偏瘫至少有十个年头了,一直由何爷在身边悉心照料,偏瘫这些年来,可苦了何爷,春夏秋三季在地里要打点零工,冬天得喂羊,还承担村居环境卫生清洁的重任,回到家里得做饭,还得给何奶擦拭身体、换洗衣服,买药、按摩,一样都少不了他,快八十的人,不知道何爷是以一种怎么的意志挺过来的?因为我经常去村上,几乎每次都能看到何爷推着轮椅在街上陪何奶散心的感人画面,没有抱怨,没有牢骚,只有“她陪我半生,我守她余生”的朴素执念。

何奶在县城长城新村“最后一站”的葬礼也是我三位老人中唯一参加的,街坊邻居、亲戚们能赶来得都来了。这片区域原来全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县上各部门单位为职工修建的福利房,后来一部分经济条件好一点的农村家庭也陆续搬迁过来,与之匹配的还有各类建材、商贸、养殖等中小企业,是类似于是当代作家贾平凹《秦腔》中的清风街、迟子建《起舞》里的老八杂以及梁晓声长篇小说《人世间》中的光子片区这样的一个棚户住宅区,不过没有戏楼等文娱建筑,这些年陆续建了好多家殡葬服务公司,我曾无数次来这里祭奠仙逝的老人,无论是公墓还是几家民营殡葬公司都是哀乐阵阵,逝者在人世间停留的最后几晚,躺着接受活着的人深深浅浅的思念,享受着最后的哀荣,此情此景不禁让人黯然伤神。

何晖家和我们家是四十多年的邻居。1978年,我们家从老庄子迁建到居民点,他们家是次年修建的房子,一个南边,一个北边,属于村上最西边的一排。何奶生了两个儿子,何昭和何晖,我们家是兄妹三人,何昭比我兄长大两岁,何晖比我大一岁。我们那一排房子对面有一条水沟,还有一座桥,现在都还在,小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玩耍,我们引渠里的水浇白杨树苗,挑渠里的水饮骡子,在渠水的下游缓冲带“打枣儿”嬉水......水沟、桥、灌溉期季节性的流水缠绕、记录了我们几个孩子的童年时光。

1983年秋天,何晖到了上小学的年龄,那时农村幼儿园还没有普及推行,他不想去上学,确切地说就想和我们几个小玩伴玩,在几次哀求下,何奶奶还是很仁慈地答应了。后来我知道,是善良的何爷何奶让小儿子等了我一年,第二年也就是1984年开学季,我们背着碎花布书包一同跨进了学堂,校舍还没有建好,我们一二年级是在“大集体”时代搭起的村大队部卫生所两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挺过来了。上学我们一起出门,放学我们一起回家,形影不离,有几次我提前来了,何奶奶就问我,“星星咋没和你来?”我说,“他在做值日,一会就来了。”其实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可能是和另外的同学打纸“卡片”,或许是老师叫上干活去了。他当时的大名叫何建兴,家里人都叫小名星星,我们班主任老师是徐彪,当时还是民办教师,民办教师这个特殊群体在中国几十年前的乡村教育中功不可没,湖北作家刘醒龙以此为体裁写过一个名扬天下的中篇小说《凤凰琴》。徐老师妻子老早就去世了,为了所谓忠贞的爱情,他至死都没有续弦,和他父亲是姐夫小舅子关系,和我爷爷是姨表兄弟,都是亲戚,何晖个子高,经常让老师逮住义务干学校的事。

1984年真是一个特殊的年号,许海峰为我国赢得第一枚奥运金牌,后来我读小说,余华的第一部作品也叫《星星》,就发表在当年。那一年冬天太冷了,我们穿着棉鞋的脚都冻肿了,冬至前他们家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他的爷爷去世了,我依稀记得他爷爷生前胡子有点花白、脸庞比较消瘦、眼窝很深,和现在的何爷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少年不知愁滋味,我们依旧上学,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不过每天书包里多了几块何奶奶给我们装上的,由祭品“花馍馍”晒干的“干馍馍”。

何晖只和我上了三年学,三年级搬到新校舍的时候他留级了,不过密切的交往和情感一直没有降过温,参加工作后我都还在想,单就当时何晖等我一年上学这件事,遇到现代社会是绝绝不可能的,没有哪一个家庭会让一个孩子错过一年的适龄期,在那个人情浓厚的乡土环境里,没有功利,没有城市里的匆忙疏离,只凭着“想和你一起”的简单心愿,就能做出“等你一年”的郑重选择,这是一种扎根于乡土的纯粹情谊,这桩记忆是最令我难忘的。

据《山丹县志》残本推算,公元1644年李自成兵败、清军入关那一年,戎边士卒后裔侯氏、鲁氏一行筚路蓝缕,一路乞讨到这里,没有村名,就以“头人”姓氏命名为“侯家山”吧!还有佃户刘氏和毛氏,他们成为陕西承宣布政使司甘肃山丹卫侯家山堡寨的第一代主人,其他姓氏人家都是后来陆续迁过来的,他们家也是从祁连山麓霍城何家西坡迁居下来的,是村上的独户。

何奶出殡的那天清晨,我仔细瞻览了何昭、何晖曾祖父,也是到侯山立足的第一代何氏祖先何传仕的墓碑,他卒于1956年,后来跟何爷多次攀谈,基本确定他们是解放前到侯山的,何昭、何晖曾祖母过世得更早,先把夫人草草掩埋,何传仕才领着两个儿子何尧志、何尚志到侯山落户的。千百年来,祁连山就这样矗立着,用冰雪融水作乳汁,用草木繁花作衣衫,不声不响,却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山下的儿女,无论游牧民族,还是农耕人家,它从不厚此薄彼。后来何昭兄弟俩多次访寻曾祖母坟茔,山里的蒿草太高太密了,终究无功而返。我想,他们的曾祖母已经习惯了依偎在草丛中,日斜无计更留连,归路草和烟,她的使命早已完成,看到后代们都能吃上饱饭,有一份体面的事儿在做,兴许无须打扰的祭奠就是最好的祭奠。

侯山人素来温良宽厚,从不排外,外域人来村里,乡亲们敞开了门,给他们分地,帮他们盖房,一起开荒,一起疏渠,一起种地,这种“接纳”是儒家中庸的鲜明底色,也是张载关学“民胞物与”的博大胸怀,它深深印刻、浸透在侯山历史发展洪流当中,时值今日仍然释放光亮。何晖的祖父、父亲虽然是迟来的“外来户”,但庄稼地里的事可是行当的很,上沟打坝、推地修路......,事事都冲在前面。

何爷何奶的勤劳持家也是出了名的,我记得何爷最拿手的就是编席子、编草圈子、编筐,还有搓草绳,夏秋季节,无论农忙,还是山里放羊,何爷爷出门总忘不了带一根撬根,每次归来,都能扛回来一捆成熟粗壮的“芨芨”,待芨芨草晾晒干透了,便选出最粗壮挺直的,留作编筐的筋骨,余下的细碎枝桠,就用来搓绳、编草圈子。编筐是个细活儿,先在地上立起几根芨芨草秆作经,再取另一秆作纬,左手按着经秆,右手持着纬秆来回穿插,压一挑一,动作得匀,力道得稳,编到筐底时,要慢慢向上收窄,捏出圆润的筐沿,再用结实的草绳将沿口缠紧,一个芨芨草筐就完成了。搓绳也是个细活,考验耐力的手艺活,得有两人对坐,各执草束一端,掌心沾点水,按着草束向相反方向搓,草秆便在掌心拧成一股,越搓越紧实,再将两股草绳合在一起,反方向一扭,一根能拴牲口、捆柴禾的芨芨草绳就完成了。整个编织的过程,何奶奶或是帮手,或做一些辅助性的事,手脚一样都闲不下。如今山洼里的、田埂上的芨芨草依旧年年疯长,只是编筐搓绳的农人几乎没有了,再过上几代人,类似这样的民间手工艺很可能就失传了。

岁月轮回,光阴印染,我们两家之间交织了太多的情感和碰撞,历史层层叠压累积,任你抽丝剥茧般梳理,时间老人也会拈须莞尔,给光阴留下点断面、暂封存于老屋里的地窖何尝不是一件乐事呢?

田家坡的土层厚,厚得能埋住岁月,也能留住那些刻在时光里的人和事。田奶、魏奶、何奶,三位普通的农村老人,用一辈子的光阴,在坡后的山脊、山谷、山洼上耕耘、生活、守望,他们的故事,或许便是半部侯山的乡村旧忆。

乙巳岁末的夜晚,侯山大街上星星点点的太阳能路灯,将村庄的轮廓若实若虚地勾画出来,我想那冷色的微光,勾起的不仅仅是虚幻的诗意,更是三位老人晃动的背影。

雪,又开始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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