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还没散尽,青瓦屋檐下的水珠一滴一滴往下坠,在青石板上晕开深色的印记。陈远端着那个印着红字的搪瓷杯,站在镇政府二楼的窗前。院里的梧桐树上,麻雀正叽叽喳喳地闹着,忽然“砰”的一声闷响从远处传来,麻雀轰地炸开了,像一把撒向空中的秕谷。
他手一颤,茶水溅了出来,在手背上留下一点微烫。
“林业站的又在吓鸟了。”身后的老张头也不抬,手指在计算器上噼里啪啦地敲着,“这季节,总有人偷着打斑鸠。”
陈远没应声。他来青石镇挂职副镇长刚满三个月,却已经熟悉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声响——有时是鞭炮,有时是轮胎爆裂,有时是工地上的夯机。每回他都禁不住一颤,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他想起大学时讲《战国策》的老教授,戴着厚厚的眼镜,在讲台上娓娓讲述更羸虚拉弓弦便让孤雁坠落的故事。那时他觉得这典故精妙,如今却品出了别的滋味——那只鸟的惊惶,是因为带着旧伤。
就像现在的他。
一
陈远是揣着一腔热血来的。中文系硕士毕业时,他本可以留校,却选择了选调下基层。送别会上,导师拍着他的肩说:“青石镇将是你观察中国农村的显微镜。”
显微镜他还没找到,倒是先感受到了标本的滋味——被钉在固定的位置,动弹不得。
他分管的文教卫都是“软活”,可这软活里藏着硬刺。今天要去催缴医保,明天要调解医患纠纷。最让他揪心的是镇中心小学的危房改造——报告打上去三个月了,县里的批复还没下来。
“急什么?”镇长在周例会上慢条斯理地说,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程序总要走的嘛。”
可孩子们等不起。雨季快来了,他去看过那排瓦房,椽子已经朽了,墙上有裂缝,像老人脸上的皱纹。上个星期刮大风,一块瓦片掉下来,差点砸中正在操场跳绳的学生。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惊恐的眼神,这些天总在他眼前晃。
会后他追到镇长办公室,对方正泡茶。紫砂壶里飘出淡淡的茶香,镇长不紧不慢地斟了一杯推过来:“小陈啊,你刚来,有工作热情是好的。但有些事,欲速则不达。”
他还要再说,镇长已经品起了茶:“尝尝,本地的野茶,别看长得糙,回味是甜的。”
茶确实苦后回甘,可他的心却只有苦味。
下午他让教育干事小吴带着,又去了学校。校长是老师范生,在这山沟里教了三十年书,见他来了也不多话,只领着他在校园里转。
“这里是1982年建的,当时还是砖木结构。”校长指着危房,声音平静,“现在全镇最破的建筑,就是学校。”
操场上,孩子们在跑步,扬起一片尘土。有个落在最后的小女孩,跑着跑着突然停下来,仰头看天。陈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群白鹭正飞过青翠的山峦,像流动的云。
“那是水田里的白鹭,”校长说,“孩子们写作文,总爱写它们。”
“写得怎么样?”
“开头都是‘洁白如玉的羽毛’,结尾都是‘展翅高飞’。”校长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没见过别的鸟,只能写这个。”
陈远心里酸了一下。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县城小学,也写过类似的句子。那时教语文的王老师说:“好好读书,将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如今他看到了,却是这样一番景象。
回到办公室,他连夜重新起草报告,不再沿用那种四平八稳的公文体,而是详细记录了学校的现状,还附上了孩子们在危房前上课的照片。最后他写道:“我们总说再穷不能穷教育,可当孩子们抬头看鸟的时候,低头看见的却是裂缝。那裂缝不仅在墙上,更在我们心里。”
第二天他把报告直接送到县长办公室——县长是他大学师兄。师兄看了,沉默良久,只说了一句:“你变了。”
三天后,批复下来了:立即启动改造,县财政特事特办。
他第一次尝到了胜利的滋味,虽然这胜利带着某种说不清的滋味。
二
危房改造工程启动后,陈远却发现自己被架空了。镇长不再让他分管具体工作,各种会议也很少通知他参加。他像一只被塞进笼子的鸟,明明开着门,却飞不出去。
老张偷偷告诉他:“你越级上报,犯了忌讳。”
他这才明白,在这里,程序有时候比结果更重要。
他开始失眠,夜里总听到各种声音——风声、虫鸣、还有不知名的响动。有次半夜下暴雨,他梦见学校的房子塌了,惊坐起来,冷汗涔涔。
白天他尽量找事做,一个人下村走访。青石镇辖九个村,他一个一个走,用脚步丈量这片土地。
在最偏远的云峰村,他遇见了一个养蜂人。那人的蜂场在深山坳里,几十个蜂箱散落在坡地上,蜜蜂嗡嗡地飞进飞出,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
“不怕被蜇吗?”他站在远处不敢靠近。
养蜂人戴着面罩走过来,声音隔着纱布显得有些闷:“你不惹它,它不蜇你。就是不能慌,一慌,它们就觉着你要偷蜜。”
陈远笑了。他接过养蜂人递来的蜂蜜水,甜得扎实,是城里从没有过的味道。
“这活寂寞吧?”他问。
“惯了。”养蜂人撩起面罩,露出一张被晒得黝黑的脸,“蜂群有自己的活法,你只要顺着它们的性子,到了时候,自然有蜜。”
他坐在石头上和养蜂人聊了一下午。夕阳西下时,蜂群归巢,那嗡嗡声变得柔和起来,像晚祷。远处群山如黛,炊烟袅袅升起。
回去的路上,他看见一只斑鸠从竹林里惊起,扑棱棱飞向远山。他突然想,那只被更羸吓落的雁,若是没有旧伤,会不会也能这样飞走?
内卷这个词,是他从网上看来的。用在自己身上,他发现再贴切不过——他就像那只惊弓之鸟,在无形的压力下自我消耗。想做事是错,不做事也是错;说话是错,不说话也是错。
夜深人静时,他写了一篇散文《山间的蜂场》,投给《四川文学》。没想到一个月后,竟然发表了。编辑部还来了电话,说喜欢这种“贴着大地呼吸”的文字。
这小小的成功,像在沉闷的房间里开了一扇窗。
三
转机来得意外。
全省开展安全生产大检查,青石镇因为一家竹器厂火灾隐患被通报批评。镇长急得嘴上起泡,县里要求立即整改。
偏偏分管安全的副镇长在市里学习,这烫手山芋落在了陈远手里。
他带着安监站的人去了竹器厂。老板开始还敷衍,说些“马上改”“一定注意”的套话。
陈远不说话,只是在车间里慢慢走。地上堆着竹屑,电线像蜘蛛网,工人穿着拖鞋在操作机器。他拿起一根半成品竹竿,在手里转着,竹子的清香淡淡地飘来。
“老板,”他突然问,“你知道什么叫惊弓之鸟吗?”
老板愣住了。
“就是说,鸟受过伤,听见弓声就怕。”他把竹竿放回去,轻轻拍掉手上的竹屑,“你这厂子,就像那只鸟。现在没出事,是侥幸。可只要有一点动静——”他顿了顿,看着老板的眼睛,“比如检查组再来,或者真着了火,你就完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老板变了脸色。
“陈镇长,你说怎么办?”
他拿出早就拟好的整改方案:电路全部改造,消防通道清理出来,工人配发劳保用品,竹屑每日清运。
“这些都要钱啊...”老板面露难色,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
“钱重要还是命重要?”陈远看着他,“你要是真困难,镇里可以帮忙协调贷款。但安全底线,必须守住。”
从竹器厂出来,安监站的小年轻悄悄问:“陈镇,您真能协调贷款?”
“试试看。”他说,“总要给人出路。”
他跑信用社,找经发办,软磨硬泡,真给竹器厂争取到了一笔小额贴息贷款。老板千恩万谢,整改格外卖力。
半个月后检查组来回访,大为惊讶。竹器厂成了整改典型,镇长在县里露了脸,对陈远的态度也变了。
“小陈还是有办法的。”周例会上,镇长破天荒表扬了他。
陈远却高兴不起来。他知道,这不过是又一个循环的开始。
四
深秋时,陈远接到通知,要他参加全省青年干部座谈会,还要发言。他本想推辞,镇长却极力主张:“去吧,这是展示我们青石镇的好机会。”
他明白镇长的意思——展示青石镇,就是展示镇长的政绩。
他认真准备了发言稿,题目是《在乡土深处读懂中国》。他写了青石镇的人与事,写了自己的困惑与成长。写完又觉得太文艺,改成了更稳妥的版本。
会议在省党校举行。轮到他的时候,他看着台下那些年轻而充满期待的脸,突然想起了镇中心小学的那些孩子,想起了他们仰望白鹭时的眼神。
他放下了准备好的稿子。
“各位领导,同志们,”他说,“我想从一个典故讲起——惊弓之鸟。”
会场静了下来。
“我们常用这个成语形容受过惊吓的人。但我在基层工作这两年,有了不同的理解。”他顿了顿,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厉害,“那只鸟之所以惊惶,不只是因为身上的伤,更是因为它失去了对天空的信心。”
他讲了青石镇的故事,讲了他如何从一只惊弓之鸟,慢慢找回飞翔的勇气。
“基层工作就是这样,”他说,“你会受伤,会害怕,会迷茫。但只要你还记得为什么出发,还能听见大地的呼唤,你就一定能找回自己的天空。”
发言结束,掌声热烈。会后,好几个来自其他地区的干部找到他,说感同身受。
回镇里的路上,他收到一条陌生短信:“陈镇长,我是竹器厂老赵,厂子整改后订单多了,我想扩大规模,再多招几个人。谢谢您。”
他看着窗外的山峦,层层叠叠的秋色扑面而来,金黄与深绿交织,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他笑了,心里有什么东西轻轻落了地。
五
新年伊始,镇里班子调整,陈远分管招商引资和乡村振兴。这是个实职,也是个重担。
他提出的第一个项目,是打造青石镇生态农产品品牌。会上有人反对:“咱们一没资金二没技术,搞品牌不是异想天开吗?”
他没争辩,而是组织了一次考察,带着各村支书、合作社负责人去了成都郊区的现代农业园。大家看到了包装精美的山货在超市里卖到脱销,看到了直播带货的威力,看到了乡村旅游的潜力。
回来的车上,一向保守的云峰村支书老李主动说:“陈镇,咱们村的蜂蜜,能不能也弄个商标?”
他趁热打铁,请来省农科院的专家,又联系了《东江文学》的编辑,策划了“作家笔下的青石味道”采风活动。作家们来了,写了,发表了,青石镇的野茶、蜂蜜、竹笋突然有了故事。
品牌真的做起来了。虽然规模还不大,但乡亲们看到了希望。
春天又来的时候,陈远又一次去了镇中心小学。危房已经拆了,新教学楼正在打地基。校长陪着他看施工进度,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
操场上,那个曾经仰头看鸟的小女孩正在和同学们玩游戏。她们手拉手围成圈,唱着童谣:
“白鹭飞,白鹭飞,
飞过青山绿水间。
不怕弓,不怕弦,
只因心中有蓝天...”
陈远站在旁边听了很久。校长说:“新来的音乐老师教的。”
“挺好的。”他说。
操场的另一端,一群麻雀正在啄食。这时,远处传来拖拉机的轰鸣声,麻雀受惊飞起,但这次它们没有惊慌失措地乱飞,而是在空中打了个旋,整齐地落在不远处的电线杆上,歪着小脑袋,机警地张望。
陈远望着那些小生灵,突然明白了什么。
惊弓之鸟的故事,其实有三重境界:第一重是受伤后的恐惧,第二重是逃离的冲动,第三重是带着伤疤继续飞翔的勇气。就像这些麻雀,它们依然会受惊,但已经学会了在新的高度停留。
他掏出手机,给《东江文学》的编辑发了条信息:“我想写个小说,就叫《惊弓之鸟》,关于一个基层干部如何从惶恐到坚定的故事。”
编辑很快回复:“期待。记住,最好的文学,永远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
放下手机,陈远深深吸了口气。山风带着竹叶的清香,远处,白鹭依然在飞,而他已经不再只是仰望。
暮色渐起,万家灯火在青石镇的街巷间次第亮起,温暖的光晕染透了初夏的黄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