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主义

我在许多年前从亲戚口中听到了这个故事，大家当时围着团年，电视上放着传统英雄片。也许是当时环境浸染，也许是印象作祟，我总是大体上记得这个故事，并且我觉得这是一个充满了英雄主义色彩的故事。

九十年代左右，某小城市纺纱厂，算是高龄员的工李国，他的内心正忐忑不安的跳动着。今天是厂里说要裁人的日子，他觉得自己应该就在要走人的名单上，但是没有确定。终于，他所抱着的最后一丝期待与期盼变成了失望——他离开了工厂，并且这辈子大概不会再回去了。

李国已经48岁，儿子都上高中了，也没什么技术，厂里最近不挣钱了，被裁掉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街坊邻居都这么说。李国自己也清楚，所以在被裁员后，他没怎么抱怨，只是抽了一晚上的闷烟，把烟盒里的烟都抽完了——他总往捡的那个小金属盒子里放烟，盒子里面被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布垫着。第二天，他就去了个小馆子干洗碗工，每天从早忙到晚支撑起家里的开销。李国的儿子叫李明理，当李国去干洗碗工的时候，他已经要读高三了，人孝顺，成绩也很优秀，老师都说他有希望考上大专或者大学。

正值李明理的暑假，但是父子俩各忙各的，互相都见不着面。李国忙着工作，最近他除了去刷盘子，还干上了修鞋擦鞋的行当，每天下班回家就带着一大包工具又出去了。李明理则是每天费尽心思的准备考学校，想出息，以后挣大钱，让他父亲过上好日子。

一天晚上，李国回到家。狭窄的屋里亮着昏黄的灯，李明理在闷热的屋子里看着书。

“咋不睡啊？早睡身体好！嫌热把那电扇搬去吹，我痛风，就不吹了。”李国先说到。

“爸，还有几天就是七月廿一了……”

“……你要过十八岁生儿了，是啊，忙忘记了……你这是要成人了呀……”

李国说完，又是一阵沉默。李明理的生日和李国妻子的忌日是同一天……每次李明理提到这日子时都小心翼翼，他不想让他父亲伤心。他一出生母亲就离世了。李明理对母亲没有任何的印象，但是看他的父亲从未再娶，而且每年都会去祭奠，他就知道他的母亲一定也像他父亲一样是位了不起的人，能够让父亲记挂一生，不曾动摇。

“明天我想去买几本资料册，可能有点贵……”李明理有点后悔提起这茬，想扯开话题。

“买，别嫌贵，知识本身就贵！你要买学习的东西，就不要看价，砸锅卖铁我都给你供上，这你不操心。”李明理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国打断了，而且一边说李国一边从衬衣里面的兜里掏出来了一大把零碎钞票，整个的交到了李明理的手上。

“你拿着，不够再说，买完了剩下的去吃点好的，年轻人要补充营养！看到想要的了就去买，别人有的你也去买，不能苦了咱家的高级知识分子嗷！”李国边说边打趣，然后笑了出来，露出黄黄的牙齿，来回摸着李明理的头。

李明理拿着这堆钱，鼻头一酸，转身去自己的书桌坐下了，一边看书一边悄悄的从镜子里看着父亲收拾屋子。李明理看到，一直以来都算英俊的父亲的脸上现在是黢黑的，原本锐利的眼睛里面现在血丝遍布，而且他总止不住的咳嗽，声音听着十分的病态且凄凉。

李国看着儿子的背影，从那个金属盒子里拿了一支烟出来抽，也是盒子里的最后一支。为了不熏到儿子，他走出了屋子，倚着铁栏杆，感受着晚上清冷的风吹来。月亮很圆，很亮，有一束光线射下来，似乎照亮了他在的这个矮层单元楼。周围的屋子都亮着电灯，黄色的白色的都有，偶尔传来的吵架和责骂的声音。他一边看着坑坑洼洼的月亮，一边想着自己的儿子以后肯定会有出息，他自己就没怎么读过书，所以不能让读书好的苗子折了，将来他考上学了，好日子就有了。他也在心里想着他的妻子，怀念他刚结婚的那短暂的美好日子。

“你是好样的，没生出个孬种。娃子争气，他最后肯定考的比厂长那儿子还好。”可能是孤独惯了，他一直有这个自说自话的毛病。

“咱娃太争气了，咱一定要供娃读书，他准能考个好学，咱家要翻身了。

“不就是学费嘛，我肯定有办法的。”

仅剩的一根烟业已燃尽，他想着又到了妻子的忌日了。每年他既想给李明理过个大生日，又想着去祭奠会煞了喜气。他谁都不想放下，所以每次他们都只是中午稍微吃好一点，下午父子两人就去烧纸祭奠。每次在墓前，李国总是说他过得很好，顺带夸李明理是个好孩子，把自己舍不得喝的好酒一滴不剩地倒在墓前，总是默默地看着墓。这次也是一样，虽然形势不同了，工作是没了，但是人终究是变不了的。

父子两人烧完了纸，走路回家。

“爸，我马上要开学了，要高三了。”李明理看着他的父亲说到。

“好，高三辛苦，好好读书，有啥问题就说，咱家不说富裕，但是供你读书的钱总是有的。”

“现在都不包分配了，还得读好多年书，不管大专还是大学，都要好些钱的。我要不就出去干工得了。你也轻松点。”

“瞎胡说！你小孩就读你的书，剩下的是大人的事，别胡闹嗷。”

“……今年高三还得交学费……”

“不是说了吗，砸锅卖铁也得读！别想这有的没的，好好搞，给你爸争光。”

短暂的对话结束了，李明理不清楚为什么父亲已经这么累了，还要执意继续供他读书。明明自己的烟盒都空了一个礼拜了，还是不断的拿出钱给李明理来读书补习加餐。李国不明白为什么李明理不愿意继续读书。

到家后，简单吃过剩菜，李国给李明理郑重地说：“钱的事你不操心，就你爸不行还有你七大姑八大姨呢，准能读的起的，学校的事我啥没文化，不清楚，看你自己了，好好搞。”

父子两人就这么聊着，直到李明理睡觉。

晚上，李国独自地走出家门，晚风很冷，不久，雨丝逐渐地打在李国的身上。明明是夏天，但李国却感觉非常的冷。也许是他太累，也许是真的要降温了，也许是为了以后发愁，他一边走路一边打寒噤。他也不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出来走走。

“他妈的，我还真没啥办法。娃有用，是我没用。”李国自己嘟囔着。

“干他的，总能有办法的。”

“我这是净吃苦来了……”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

李国总能在电影或者电视上看见那些厉害的英雄，他们总是能够逆转局势或者解决困难。李国曾经觉得自己是可以成为英雄的，曾经有一段时间他也是充满了幻想与热情的，但是最后却常感慨于自己当年的无知。

“人哪来的那么大本事呢？”

“我是真没有吧。”

李国习惯性地摸出了烟盒，里面剩一根烟，他一直没舍得抽。金属盒子并不防潮，放久了烟总是软软的潮潮的，抽起来很不舒服，但他已经习惯了。烟被点燃了，一口又一口，李国的神经稍事放松了一些。

“日子还是得过的，明天再去看看有什么挣钱的活路……”

“娃的学费，得想办法继续弄，越多越好。”

“不是不争气，就是太争气了，真是……”

李国抽完这根烟，回家去了。

后面的故事，所有的亲戚都不清楚，只知道李明理后来上了大学去了大城市，从此再也没有这一家的消息了。这也许仅仅只是个故事，大家也都在笑李国这个人很轴，但是我明显的发现，大家的笑容里都藏着一丝伤感，我认定普通人李国有资格算得上是一个英雄主义者。

故事就是这样，人们走的走，死的死，故事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