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

火车南下穿过秦岭，便已然算是来到了南方。

周峰听着列车的到站预报，一个人靠着玻璃，怔怔的看着窗外正在落雪的山地。刚过秦岭，也许是因为距离太近，这里的雪跟山北面的雪很相似。同样是一片死寂的白色覆盖着耕地和山头，黑褐色的田埂在其间如血管般交错蔓延。随着火车的前进，偶尔能够看到散落在其间的池塘和房屋，铁轨两侧的石护栏随着地势的起伏忽高忽低，电线杆上的电线仿佛随着铁道翩翩翻飞。漫山遍野全都被覆盖着，虽然春节已过，但这雪似乎丝毫没有融化的意思。火车内有暖气，但是周峰看着窗外的雨雪不断地拍打在窗户上，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动手把自己的衣服裹的更紧，仿佛窗外的寒气能影响到他一样。

过了这秦岭，他的旅途才到一半，他的目的地是南方沿海大都市。

绿皮火车的车速很慢，车箱很挤。周峰还得继续坐上一整天才能到达南方的大城市，他已经有些坐的不耐烦了。他不断地向车内四处看着，每一个座位上都有人，狭窄的走道上堆满了大包小包。那些人中，有人看着手机、有人不断地拿方言大声地接着电话、有人睡着、还有人在跟周围的似乎是同乡的人嚷嚷着……

周峰对眼前的这一切感到烦躁，用力往窗边靠了靠，想要以此与外界拉开距离。他从以前就不喜欢这些庸俗庞杂的世俗，想要做出淤泥而不染的高贵的荷花，能够有着别人没有的素养和情趣，像是他在书中看到的一样——理想的、洁净的世界，没有这么多的世俗的肮脏，每个人都衣冠整洁、通情达理，不存在拥挤、争抢和低俗，世间只有华贵的高楼大厦，没有低矮破旧的平房。他总是想活在这种世界里，心里看不起周围的没有情趣的普通人。

曾经在周峰的学生时代，他总是在看书，想要以看书这一小众的行为来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但是，他却被书吸引了，徜徉在书中世界的他拥有了自己的忧愁和浪漫。他开始不像普通人那样浑浑噩噩，拥有了去寻找美和情趣的渴望。一开始，他认为周围人只是不理解他，到最后，他终究是明白了自己可能才是特殊的那个。现在，他坐上了火车，想要去往自己幻想中的南方大城市，想要去见证他想象中的有情趣的世界。他想要活在那种有诗意的城市里，而不是呆在不理解他的穷乡僻壤。

周峰看着窗外浮动的风景随着天色逐渐黯淡消弭，困意逐渐涌上心头，他沉沉地睡去了。他梦到了他在书上和网上看见的那些高楼大厦，尽管是晚上，这里闪耀的霓虹灯照亮了整个天穹，路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周边的商铺似乎永远都不会打烊，人潮似乎永远都不会褪去。周峰也走在其中，被人潮裹挟着，漫无目的的游荡着。在这里，总是会有人流车流，总是会有灯火……不像是他的家乡，每当夜晚袭来，便只剩下一片旷野与孤寂。那里的晚上冷的彻骨，没有一丝亮光，自从他从知到了大城市的豪华与繁荣时，这些东西就如同烙印一般牢牢的烙在了他的脑中。那种地方适合他，他是这么想的。

第二天下午，天色灰暗，大雨如注，周峰终于熬到了站。他是独自一人，没有人接站，带着自己的旅行箱随着人流往站外走。

“先生去哪里的？要打车吗？”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说到。

“去市中心的五十块！”另一个人。

“找酒店吗师傅？”

“直达海边！师傅！”又一个人。

在站口，不断地有人来找周峰，拍拍他的肩膀、向他招招手，想要揽到生意，这一切让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他觉得聒噪刺耳。

自己站那区域里等不就得了？有需要的人会自己找上门的。周峰在心里念叨着，他尽力的避免自己的大脑记下这段记忆，害怕破坏了对这梦想之地的第一印象。他从包里取出雨伞，随着大群的人流，一个人闷闷的走着。

雨下的很大，但是雨丝细细的，打在脸上像是一种轻柔的清凉的抚摸。在火车上时，周峰的脑海中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画面与想法，既想着在夜晚的高楼大厦间徜徉，又想到去往人多的广场去游荡，无论如何，似乎总能找到能听懂他想法的人。但是等到人到了实地，却又手足无措了起来，只能先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手机，找着安身的地方。

虽然是刚开春，还下着雨，但是空气中洋溢着一股闷热的气息，周峰走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已经汗流浃背，不由得把大衣脱掉叠放在旅行箱上面。与他的家乡清冷又安静的空气并不相同，这里的空气里面似乎充满了躁动与激进，不是很好闻。随着远离车站进入市区，周峰觉得身边的声音愈发杂乱。汽车发动机声、鸣笛声、叫喊声、这里的一切似乎跟在火车上没什么区别，除了周围是实打实的高楼大厦，而不是幻想中的海市蜃楼。

收拾好了酒店的住处，换好了衣服，意识到下午的杂乱与闷热再也追不上他，周峰才舒了一口气，准备出门。此时时间已是傍晚，虽然雨没有停下，但是天依旧白色的。如果是在他的家乡，在群山的怀抱下，早已变为一片无情的黑色。

周峰出门，找着晚饭，在火车上一天半都没有好好吃过东西，说不定还能有什么本地人来推荐些景点。

冒着雨，周峰进了一家看上去是连锁店的店面。坐了半晌，没有一个服务员过来，左右看了一阵，看到桌子上赫然写着“扫码点餐”。

“真奇怪。”周峰嘟囔了一句。掏出手机，看着上面精致的点餐页面，吃的没一个是实拍的，全是假图片。

过了一会，一个服务员端着他点的东西从后台走了过来，在他面前放下，一句话也没说，转头就走了。

“真奇怪。”周峰又自己嘟囔了一句。

那天晚上，周峰到了所谓的市中心，他确实见到了梦想中的霓虹灯，车流人流，如梦似幻，恍惚眩目。高大的建筑全部通透的亮着。橘黄色的路灯、高楼的白色灯光、车辆红色的尾灯……所有的人造灯光构筑成了光影的海洋，将周峰淹没。周峰依旧走着，但他心里总感觉空了一块，这跟他想象中的差不多，但是面前的这一切总感觉少了些什么。他思索着，清点着，毫无头绪。

如愿以偿的周峰又变得漫无目的了起来，这里毫无疑问是繁华之地，放在全世界也不会有几个如此繁华的城市，但是周峰却感觉如此的疏远，就像浮在水中的油脂一样，游离着、被排斥着。就像光照的地方有影子一般，周峰就像是霓虹灯下的黑影，与光鲜的世界剥离开来。就像是他故乡周围的山岭，将他的家乡与发达隔开，也像是他心灵的山岭，将他和周围的人隔开，使他独自一人。

这繁华不属于他，不仅是这些繁华，别的繁华也不属于他。他蓦地想到了这么一句没由来的话，但是不无道理。为了摆脱这种悲观的想法，他开始胡思乱想试着使思绪飞走，逐渐地，他开始自言自语。

“这地方真好，灯真好看，但总感觉刺眼睛。”

“那灯火通明的大楼里面是不是全是加班族？”

“我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又是一句没由来的话，使他一怔。仿佛是他的本我在向周峰质问。

“难道我就该在那个小镇里读书、长大、结婚、然后死去？跟那些人一样，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每天只想着下一顿吃什么？”周峰心里想着，不满的抱怨着。他身边有许多人已经没有了梦想，问他们的追求，也仅仅只是挣钱糊口。在这方面，周峰还像是个青年一般。

“我算是知道我为什么看不起他们了。”他不自觉地笑了一下。

“他们估计也看不起我。他又无奈的叹了口气。

周峰心想，起码我不想把梦想丢掉，这玩意丢了，我就不再是我了，我可不要跟他们一样，我起码得去追逐繁华和浪漫。他在心里，将自己和那些庸俗的人划了一道分水岭，以此来警告自己不要跟他们变得一样。跟山岭划分文化一样，他的分水岭将人划分开，岭两边的人是不能相互理解的。

月亮已经升到了头顶，潮水正往上满溢，周峰在靠近海的步行道护栏上坐了下来，把身体越过了护栏，下面即是不断地在冲击着的潮水，声音很好听，盖过了周围的机动车声。一段时间后，夜深了，周围除了潮水声就是一片寂静。寂静周峰也放空了内心，只是呆呆地看着海水汹涌。

他想到了许多，想到了家人，想到了工作，想到了身边的一切。从小到大，似乎没有人喜欢他，也没有人能够进入他的世界。他并不孤僻，也不是属于不正常的这一类，但是似乎就是没有人喜欢，他自己也承认，可能是他自己的问题。但是就像那些没有朋友的人一样，总是有点让人伤心的。随着他长大，身边的大家都把梦想和追求当成了笑话，就连他人取得的成就，也只是一句话一笔带过，他们的世界逐渐的只有自己的简单的需求。周峰想让身边的人重新振作，试图寻找伙伴，但是他们总是笑话周峰，说他不成熟。

“我不成熟？那我宁可不成熟！”他又自己说着，不断地摇着上半身，像是无声的咒骂。忽然间，周峰感觉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兄弟你什么情况？快下来，这地方可是淹死过人的。”一个稍微沙哑的男声。

周峰回过头迎着那似乎永不熄灭的灯光看去，是一位跟他差不多年级的人。虽然周峰很不想伤害准备帮他的人，但是他确实是觉得这位陌生人的长像相当糟糕。估计他是刚刚下班，又或者说是单纯路过，见到了周峰在这个危险的地方发呆，于是上前询问。

“我外地的，没什么事，就来这看看。”周峰故作淡定的回答到。

“那行，你小心点。”陌生人回答到。

“你倒是，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周峰关心了一句。

“才下班，每天我都从这走。碰碰运气，说不定再有人掉下去我就能看见。虽然长的凶，但我可不是坏人嗷。”

这一回答让周峰吃了一惊，他面前的这个人是陌生人，但是他一视同仁地给予陌生人友善。而且根据他的话，他似乎总是被人当成坏人，周峰想到这点，有一点忍俊不禁。但一想到面容姣好的人哪怕是心怀不轨，也能更加容易的被别人所接受，内心也有一点伤感。

“我没事，谢谢了。”周峰答道。

等陌生人走了有一会儿了，周峰也走上了回去的道路。顿时发觉，这是他今天第一次跟人说话，然后就知道了，今天的一切不对劲在哪里，少了人烟。

繁华也好，富裕也罢，没有人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他在家乡的时候，起码还能有人说话，虽然大家都不理解他，但是起码还是能够去交流。是自傲的他划出了一道峻岭，将自己隔开。所谓诗意，也只能在人中产生，是诉说给人的。

知道了这些，顿觉自己的行为是何等的不成熟，他转头会旅馆收了东西，准备回家去。

第二天夜晚他就已经登上了火车。半夜，不知何时，熟悉的冷气又一次侵占了周峰的身体，他猛然间惊醒了，扯了扯他的大衣，想要逃离这股熟悉到令人厌恶的寒冷。车厢的灯已然熄灭，窗外不知何时已经明月高悬。周围的一切都寂静了下来，白天那喧嚣的声音似乎荡然无存，只剩下火车压过铁轨的声音，一切在月华覆盖下显得神圣又缥缈。周峰呆住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色，不同于人造的霓虹城市的彩色，仅仅只是白色就盖过了一切。黑岭灰天白月，彼此交融和谐，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剩下。

火车再次翻山越岭，向着周峰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