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张华收拾好了自己的设备,锁上门,将钥匙放在了房东说的消防栓里,面向门鞠了个躬,伴着晚霞紫的发黑的昏光,上车离开了。这是他这月的第四次进行孤独死的清理工作了,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也确实创下了他从业以来的月度记录。
所谓的孤独死,就是一些人因为一些原因,独自安静地死在了自己的房子里,无人知晓。他们通常到多日甚至数月之后才被他人发现,这时他们的残躯多半已经随着时间腐烂发臭,难以清理。张华所属的保洁公司就是专门来处理这些孤独死事件的。
张华开车回到公司——市里郊区一座低矮的平房,准备跟同事打个照面交流个情况。
“这次是怎么个事?”部门主管问到。
“不算年纪很大的老人,但是膝下无子女,突发了个病,自己就这么孤独地走了。东西都打包好了,直接去对接就行了。”
“哦,有个事要跟你说,财务那边说这次那个房东价格杀的狠,而且这次你们去的人太多了,得比平常少点钱给你。”
“行吧……老人在屋里囤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所以把那几个小伙子也喊上了。”
对话有一句没一句的进行着,无非就是透露着公司因为别人杀价,从而想通过少给张华点钱来维持公司收入。但他并不是非常的在意这些,他认为,自己已经穷了多少年了,不差这点日子了,而且现在,钱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用了。
张华做这行已经十多年了,这行并不挣钱,甚至偶尔还有贴钱的时候,有的时候单亲带孩子,家长突然就走了,难道管孩子要钱?这工作也不怎么受人待见,但这种活路总得有人做,而且也算是给别人一个善后,不像别人说的那么晦气,这就是积德的工作。他就是坚持着这个信念一路坚持下来的,而且逐渐变成了年纪最大的清扫员,因为年轻人总是干不久。自他开始这一行的工作,穷困和卑微仿佛一直围绕在他的身边,他似乎比普通清洁工还要低一档,总有趾高气昂对待他的人、总有明里暗里中伤他的声音、家里总有因为柴米油盐而吵架的声音……所以理所当然的,因为穷或者晦气,他最终还是离婚了,女儿跟着妻子离开了,离婚前,他没有任何的争辩,只是听着妻子对自己的数落,没钱挣、没空回家、受人嫌弃等等……所以他现在只剩孤单一人。当时想到这些他还会哭几滴眼泪出来,但是现在,他已经习惯了。
一想到一直帮别人善后的自己有一天估计也会是这么个死法,张华就觉得他的一生就是一个非常黑色的笑话——心里死去的人在帮身体死去的人收拾残局。在离婚后,他才开始真正地理解了为什么世界上会有那么多的孤独死。大家所看到的死也许只是最终的结局,在死之前,他们的精神已经逐步地死去了,只是在等待一个结局。就如同一个长久被贬低的人听到夸奖会将其视作挖苦一般,长久挣扎着的他们在受到所谓的“开导”后,不会觉得自己所拥有的未来会变得光彩,只会觉得人生困苦,死倒是一种解脱。最后,人们只见到了他们孤独的尸体,不会见到也基本上不会想到他们垂死挣扎时是多么的绝望。
月末,睡着的张华被电话声吵醒,是公司打来的,理所当然——这个月的第五次孤独死清扫工作。
张华很快就收拾好了工具,上车,与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在目的地处集合。
阴冷的一天,风很大,天空一片惨白。他们从车上拿出多套细菌防护服,互相帮衬地穿着,同时聊着情况。
“张叔你知道不,听说这次是个年轻的,不到三十岁。”一个年轻人说到。
“街坊邻居报的警,最后说是自杀。”又一个声音。
“她是离婚了,孩子判给了男方,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样,她觉着活不下去了,就吞药了。”
听到这些,张华心里一怔,仿佛这就是翻版的自己,像自己一样,已经在一些变故中死去了,只是肉体还活着,时间久了,剩下的这具行尸走肉也逐渐撑不下去了。
“那这怨气可重了,哎张叔,你信鬼神啥的不?”
“不信。”张华一边检查着自己的防护服,冷冷的答到。
“唉别这么说啊,我们干这行当的,这么说让那些鬼鬼神神听到了,要败运的。”
张华冷笑一声,没有回答。他心里想,他这运气,还能败到哪里去呢?要是现在有神可怜他,改善他的生活,给他机会,他反倒有不少怨气乃至憎恨。要可怜他为什么不早点来可怜他?非得在一切都为时已晚的时候?凭什么他凭着良心干的活路就该就被人瞧不起?三百六十行,贩夫走卒织席卖履之辈,他们都是凭良心干活的,凭什么就该被瞧不起?
张华带头进到了房间里,迎面袭来的又是熟悉的恶臭味,熏的身边的年轻人都不敢向前迈步。张华漠然地观察着房间,也许警察来调查过,但是没有太大的改变这屋子里之前存在过的生活气息。擦的干干净净的镜子、收拾的井井有条的厨房、衣柜里花花绿绿的衣服与地板上残留的人体组织……
这里曾是一间正常的屋子,可能有过欢声笑语,也可能有过不愉快的争吵,但处处都透露着活着的气息,仿佛房间的主人只是暂时离开了,马上就会回来一样。张华在打扫时想到了自己的房子,也是之前他结婚时东拼西凑买下的房子,跟这里似乎一模一样,甚至一样连结婚照都没有取下来。他清理着打扫着,仿佛看到了多少年以后,别人在自己的家里也是这样做,刮除自己的身躯,将自己的痕迹打扫干净,将染上了他的气味的房子变回原来的样子。
“到底是可惜了,年纪轻轻就这么走了。”年轻人的声音。
“你懂个屁,那叫解脱了。”
“确实,像这情况的,活着跟死了没差。”
“起码得活着吧,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几个年轻人不断的聊着,只有张华冷冷地沉默着。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的最可能的结局,看到了悲哀的自己。他今年也已经四十多岁,父母早已辞世,时常又在这对身体有害的环境里从事繁重的工作,他还能有几年可活?死之前有谁会陪他?没几年,也没有人。他不想要这样,但是却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么想着,忽然一阵绝望感压向张华,以前总是说时间还很长,总会有办法,但是现在仔细一想,自己没有任何的办法来阻止这样的情况的发生,或者说一切可以采取的办法他都不能接受。只能清醒的堕落。
几天后,善后的工作终于完成,年轻同事们早已经回去了,张华收拾好了自己的设备,锁上门,将钥匙交给房主的亲戚,开车离开了。
张华早就知道,但才切身体会到,孤独死的人大概率心里早已死去,这一切,只是在等待一个结果这一句话。
像张华这样不受待见且孤独的人也许有一个孤独的活法和孤独的结局。他自己想着,这倒是像一种荒诞的英雄,一无所有,所有的行为都是放手一搏,只是最差不过这个结局,剩下的都比这个好。
张华没有回公司也没有回家,他辞职了,同时也把房子卖掉了。据说他是去旅游了,但是具体无人知晓,世界的大家应该当他已经离开了吧。
或许他的人生会出现改变吧,但一切只有试过了才能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