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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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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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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不语》+刘欣怡

我想杀了李嘉言,我不完全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把这些事写下,可能是因为我心里藏不住事,而只有这件事绝对无法和人分享,再不吐出一点我就要像气球一样涨破了。

李嘉言的父母给她取这个名字,应该是希望她能言善辩,但是她本人的性格恰恰相反,高二开学快半个月,她和别人说的话绝对不超过五十句。

正因如此我才会注意到她,如果她人如其名,那么我不会对这种像三流小说里的巧合感兴趣。巧到不自然的程度,不但不奇妙,反而让人觉得俗套刻意,好像生怕读者看不出这个角色的性格,恨不得给她额头上贴上标签,塞进读者嘴里,大吹大擂地介绍:看啊,我们苏泠然,是个清冷美人,把一整个人物压扁成干巴巴三个字,哪里还有胃口继续读下去。

李嘉言就逃过一劫。我们高二分科后到一个班里,新班级成立过了一周多,大家基本都找到一起玩的人,课间扎堆聊天上厕所。只有李嘉言总是一个人坐着,要么看书,要么好像在静静地看偏头看窗外,好像在想什么,却不显得呆滞。我觉得这反差有点好笑:她明明叫嘉言,倒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正是她的“名不副实”勾起我一丝兴趣,又由此生出一点,对她在想什么的好奇。

事情的起源之一就是这阴差阳错的一点好奇。

之二大概是我没有特别感兴趣的东西。耗费时间最多的当然是学习,可说实话我对自己的成绩没期待,对大学、工作什么的更没感想,我应该是那种“应付老师家长”的学生,把上学上课当作必须要完成的任务。课外书、游戏、电视剧、追星,都是忙里偷闲不错的手段,但每一种我都浅尝辄止,没有一头扑到某件事上的热情。在李嘉言身上,我找到了缺失的那种,迫切的欲求。

我和李嘉言的座位中间隔了两排,我在她的斜后方,很便于观察她的位置,有时候我无意识地抬头,她的耳朵和几缕鬓发就和讲台、黑板、窗台上的盆栽一起自然而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那就是她身上我最熟悉的部分:她的耳朵很薄,头发顺直,泛着棕色,在后脑不高不低的位置上束起,以一个难以形容的流畅弧度垂在背上,背影仿佛是半透明的,好像快要不声不响得融入背景,又好像和周围格格不入。天时地利人和,她在学校干些什么,我基本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上课大部分时间在认真听讲,有时也会走神在本子上涂涂画画。

——她在画什么呢?

她课间喜欢看书,而且阅读速度很快,三四天就会换一本。可她从不做笔记,从不勾画,她的笔就像嘴巴一样不肯轻易表达。

——她爱看什么书呢?

她常在发呆,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在想什么呢?

因为班上没有和李嘉言关系密切的人,所以我的这些疑问,不可能从其他人口中得到答案,唯一的渠道就是亲自接近她,亲自探索。很合情合理的选择,一般来说,对一位同学有好感,会尝试和她成为朋友,我以前也会这么做,但是唯独对李嘉言,我没有胆量真的靠近她。

李嘉言虽然不太和人说话,但绝不是一般意义上内向的人——如果是的话我对她的兴趣反而持续不了太久,长这么大我不可能没见过内向的人。因为有时候班委或者老师找她问什么,她都能镇定自若地作答。长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人,突然被打扰,应该会有些慌乱,说话不太利索。可李嘉言好像能在内心与外界中自由穿越。

比起内向,也许用文静来形容她更加准确一点?她看起来就像老师心目中那种乖学生,从来不和人交头接耳、追逐打闹,身上有一种清爽的气质,天气再热看到她平淡的表情就感觉没那么烦躁了。我曾经确实这么以为过,但总觉得还是不太对劲,后来则愈来愈确定,“文静”一词实在大错特错,这个词对她来说太柔软了,李嘉言实际上坚硬得多。

举个例子,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间,大部分人会和朋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李嘉言当然还是一个人待着,坐在看台上看书、写作业或者沿着跑道走一走。如果我像她一样落单,恐怕会很不自在,不喜欢其他人都成群结队、唯独我不同的格格不入之感,好像随时会有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视线扎在我背上,然后扭头去给同伴说:“你看没有人愿意和她一起。”可李嘉言坐在人群稀疏的地方,会不安的应该是想要和她搭话的人,她的周身仿佛有一堵没有实体的围墙,把其他人嘈杂的心声隔绝在外。不,或许“我们”才是被一层保鲜膜罩住了,看着她的时候就是会产生主客体异位的错觉。

我没有这种强大的定力,所以只要构想和她交往的样子,便不自觉把自己放在弱者的位置上,抬不起头。

我是语文课代表,其实可以趁着收作业和她对话。面对李嘉言,最简单的一句“交一下语文作业”也变得棱角分明,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她神情自若,似笑非笑。等下。给你。她说。语调很温和,却无法让人感到亲近。

不知为何,我怀疑她在心底默默嘲笑我们这些人。同时,就像是看恐怖片一样,越害怕,刺激感越驱使我不住偷看她。

我习惯向朋友们分享自己的所有事,没有抢到喜欢的饭、作业没交被老师发现了、最近喜欢上了什么小说,只要让我有感触的事,无关乎其他人给我怎样的反馈,赞同或是不解,重要的是有人和我交流,有人在意我的想法,为此而安心是群居动物群居动物简单纯粹的本能。所以一开始,我试过向她们描述李嘉言给我的感觉。我问她们:“你们有没有感觉李嘉言和别人不太一样?”有人说:“没怎么注意过她。”也有人说:“看着挺乖巧的。”

我摇摇头:“不,我觉得她有点可怕……”大家都把一种疑惑的、询问的眼神射向我,我的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吸走我所有的声音和粘膜中的水分,似乎有很多话争先恐后堵塞住嗓子眼,又似乎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才发现自己也只是一个从来没有和李嘉言说过话的人,我找不到任何有形的词汇能框定她周身扭曲的空间,更没有能让他人信服我的证据。最终我现编了一个午休时做的,各种莫名其妙的人都登场了的噩梦把这场对话应付过去。

这是我的第一个无法向任何人诉说的秘密。全班53个同学,九个任课老师,几乎每天都会见到李嘉言,但只有我知道她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光是想到这层,我就感觉脚步有点飘飘然,按照不那么严格的标准,我也算是越过了李嘉言和其他人之间无形的界限。

我对她的事知之甚少,但毕竟是最了解她的人,我斗胆揣测,李嘉言不想有人随便接近自己,而我还是做到了,只有我做到了。

后来回想起那天,我早该意识到对她的感情向着失控一头撞了过去。新鲜感很容易消退,但成就感绝对是保质期最久的成瘾品,对于没有目标和爱好的我更是稀缺品,不过我当时要是还能保持头脑清醒,就算是对它效力的侮辱了。

渐渐我无法再满足于仅仅注视她的背影,我想要的那些信息,只能靠自己探索。学校宿舍的起床铃是早上六点,隔几天我会五点就起床去教室,摸进空无一人的黑暗中,不敢开灯,打着手电翻李嘉言的抽屉,看她在读什么书。赶在起床铃响之前溜回去,若无其事地混进刚醒来,迷迷糊糊洗漱上厕所的室友之间。

我知道这么做风险极大,一旦被发现就会被当作小偷之类的人处理。每次我都感觉手电刺眼的光把周围的空气烤得发热,我两只手手心都出了一层黏糊糊的汗,不得不翻几下书就用卫生纸擦一下,免得留下痕迹。但我没法不这么做。睡眠对于高中生应当诱惑力十足,课堂上稍有不慎就会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不要说躺在床上,以前让我早起也比杀了我还难受,可从某天开始,我一段时间不去翻李嘉言的课桌,她笼着一层朦胧光泽的背影就会整夜整夜搅动我的脑子,让我四点多惊醒,再难入睡。

听说高三有人会早起学习,幸好我们现在才高二,我每次都逃过一劫。

她看的书很杂,《中国通史》这样科普类的大部头、《镜花缘》和《莫泊桑短篇小说精选》等中外名著,流行的东野圭吾的推理小说和当红网络小说的实体书,甚至还有《几何原本》,种类简直像书店一样齐全而均匀。而且每一本上都没有涂画、折角的痕迹,如果忽略书脊上一些难以避免的磕碰,简直和新书没有区别。

从一个人喜欢的书中可以推测出她的性格吗?答案是对是错都没有意义。李嘉言对待不同类型书的态度如此平等,我根本无法总结出她的偏好——包括她是否真的爱看书。结合她过人的阅读速度,我有理由怀疑她只是走马观花地翻阅,内心没有为那些故事动摇丝毫。总是在看书,可能是因为这在学校里是很便捷的解闷方式,如果换一种环境她也会跟着改变。

——那么她放学后会带上正在看的书吗?我还无从考证。

这些书给我带来的唯一的收获,就是知道她比我以为的还要滴水不漏,身上每一处可能飘散出思想的空隙,都被她封得死死的。

我该感受到挫败吧,可也不完全是挫败。李嘉言肯定想不到一个没有交集的同学如此关注她,而我能发现她往往在上课前十分钟到校,尽量把课外书放在抽屉左侧而把课本放在右侧,思及此,我就仿佛从李嘉言手上争得了一场小小的、可悲的胜利。

学校的生活很无聊,不用更多赘述。我们能做的最大限度的反抗,也不过是谈一场恋爱、逃一节晚自习、传阅几本被老师评价为地摊文学的杂志。不知不觉间,李嘉言成为了我最大的乐趣。

起床、洗漱、下楼再上楼,抄下老师的板书,放学冲向食堂,晚自习写作业再对答案,已经成为了肌肉记忆,不用多动脑子就能做到。

我平时和几个朋友一起行动,真正意义上的朋友,相互了解、感情亲密,不是我对李嘉言那样单方面的重视。那种谁先到食堂就帮其他人占好连在一起的座位、体育课前相互等待的关系。我们之间建立起联系,像发射出一道超声波信号,碰撞到他人才能确定自己的位置。本应该这样。

可是关注起李嘉言后,和她们的相处有时会给我一种不真实感。一起吃饭时,我会想到李嘉言不是走读生,从来不见她在食堂吃饭,她的口味不得而知,便开始神游天外。当然,朋友们还会继续聊天,我也要时不时参与一下,这不难,我太清楚她们会说什么,吐槽一个我们公认很讨厌的老师,附和一下其中某个人的观点,以前觉得有意思的对话,突然间过滤得只剩几个老套匮乏符号。

为什么她们毫无知觉呢,坐在她们身边的我,正在思考一件可以说及其古怪的事,而只要我随口扯几句谁都能说出来的话,她们就不会感受到我的异常。我不是真的关心她们对我的回应,会不会她们其实也不关心我?那么我对她们而言,究竟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我和这些人成为朋友,无非是因为高一就在一个班、座位离得近、住在同一个宿舍等等。我怀疑李嘉言不是真的爱阅读,只是环境使然,按这个逻辑,我和她们这依赖于环境的友谊也不算是真感情,假若一开始和她们住在同一个宿舍的不是我,现在自然会有另一个人和她们一起坐在食堂餐桌上。

那一刻,我们之间也竖起一层透明的高墙,即使李嘉言对我而言遥不可及,也比和她们之间的距离更近。

起码观察李嘉言是只有我一个人能做的,只有寻找着她的身影时,我才作为自己,作为独一无二、切实存在的人在思考,而不是一台机器中按部就班的零件,我才过着真实存在的生活,干其他事反而像在催眠状态下梦游。

不是没想过要摆脱这种奇怪的状态。我们班的座位每过两周会前后滚动,所有人向前平移一排,第一排滚动到最后一排。开学一个多月后,李嘉言的座位先我一步调整到了后排,我的视野变得像一幅没有重心、杂乱无章的画,不知道该在何处聚焦,讲台、黑板、起起伏伏的头堆在面前,我仍然觉得空旷得让人心慌。

那时我刚蹑手蹑脚翻了两次她的抽屉,还不太能自暴自弃地接受这行为,想着要不借此机会改掉过分关注李嘉言的习惯。

回家的日子还不算太难捱,一方面能玩手机转移注意力,另一方面,由于长期住校,我感觉校内和校外是两个相互分隔的世界,不在同一个学校的情侣像异地恋,在街上碰到没穿校服的同学有种网友见面的不自然感。眼不见心不烦,和李嘉言隔着大半个城市,比隔着几排学生舒服得多,我可以做到强迫自己不去想她。

可是回家的机会毕竟很少,两周才放一天半的假,中途的国庆假期也被砍成四天,绝大多数时间我不得不待在教室里,有李嘉言的教室。那段时间我的状态,简单概括一下,就是整晚半梦半醒,睡着比睡不着还难受,因为要么梦到李嘉言,要么连梦里也想见李嘉言却见不到;白天昏昏沉沉,吃不下饭。有几次我在跑操队伍里看到她,有种扑上去掐住她脖子的冲动,一想到她那张画像一样的脸会因我扭曲就双手发抖,回过神来再因为自己这想法继续发抖。

我拼命回想高二之前都想些什么做些什么,想模仿曾经的自己,然而一无所获。以前我实在是个头脑空空的人,秉持随波逐流的态度,该上学就上学,周围的同学上课小声聊天我就跟着,朋友建议放学去KTV我就点头同意,所有的事,我都是觉得“这么做也不错”才去做,没有一件是非做不可的。如果没有遇到李嘉言,我大概会上一所该上的大学,找一份该找的工作,不是因为想这样做而是这样的生活最顺理成章。但是因为没有如果,因为和李嘉言分到了一个班里,我已品尝到脑细胞一刻不停地为某件事运作的感觉,再也回不到以前乏味的状态。

国庆后的第一次月考,我的成绩相比开学考,年级排名退步了三百名。哪怕不结合成绩,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我魂不守舍的状态。我的朋友们问过我怎么老是没精神,我勉强回答:“身体不太舒服。”真实的原因我无法向任何人说明。可是,你们为什么就这么相信了呢?为什么不追问,这么久了一点没有好转吗。我之前从来没有可以隐瞒过什么,你们还不够了解我吗,为何不能看出来我有心事?虽然大家作为高中同学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我一直很努力地介绍自己,拉近和你们而距离,我喜欢的电视剧……喜欢的明星……喜欢的游戏……

不,怨不得她们,这些事太大众化了,整个学校里起码能找出一百个能套上一样壳子的人,枯燥的学校里枯燥的学生。我希望能被深入的内心,不是仅靠这些话题就可以完完整整展示。不要说她们到底关不关心我,我自己都不是真对那部热播的电视剧有多深的感情。我可能压根没有值得被深入的内在,只是个局限于表象的应声虫。

可是,连李嘉言这样难懂的人,都有我试图剥开迷雾,为什么我唯一的秘密都不曾被人探索?只要拥有这个特点我就是独一无二的,再没有人像我一样看出了她的独一无二,只要想着她我也能成为特别的人。为什么没有人记住我编造的关于李嘉言的梦,再把我现在的烦恼和她联系起来。凭什么没有人用不留情面的眼神穿透我就像我对李嘉言那样。太不公平了。

我怨恨、失望,并且明白我施加在李嘉言身上的东西,其实是自己渴求的。在我看着李嘉言时,我不是一个求而不得的乞丐,而是给予者。

等我滚动到第一排,粉笔在黑板上摩擦的声音抓挠我的脑壳,我仅剩的一个念头,再多一个都放不下:再忍两周,再忍两周我又能抬头就看到李嘉言了。我完全败下阵来。实际上两周我也忍不了,我想过在教室后面用来画黑板报的黑板边缘装一个针孔摄像头,这样就能记录李嘉言的背影。但我要获得摄像头,只能通过网购的途径,而我作为平时不怎么能用到手机而学生,微信里没有足够的钱。退一万步,就算买到了,学校里不让带手机,我也没法看到监控内容。

必须想办法,挺过这一次,还会有下次面对和李嘉言分开。

借课代表的职务之便,我可以趁机翻看李嘉言的作业。而且语文这个科目和阅读相关,要通过作业窥视一个人的内心的话,无疑该优先选语文作业。她作答的内容很中规中矩,既不糟糕,也够不到才华出众,更不会出现类似“我要是孔融我不会让梨”这样,纵使青春叛逆也不失诚恳的话。趁着查作业大致扫一眼,合上后竟回想不起任何一道题的答案,抱着一摞习题册去办公室的路上,我不由小腿紧绷。那是一份只能用平庸来形容的作业,一般人不管是成绩优异还是中等,组织语言总有自己的风格,对比着看会有不一样的感觉,而她的“平庸”当真让人找不到一个记忆点。这正是李嘉言的灵气所在啊,写了满满一页字,却和那些没有批注的课外书没有两样。藏的严严实实的东西才是最有价值的,我非但没有知难而退,反而更确信她有挖掘的价值。

近乎无法思考的思考的状态下,我做出一个冒险的决定,当时甚至压根没考虑到冒不冒险。一天我在午休前去办公室抱作业,以身体不舒服、去诊所看病为由向老师请假外出一中午。回到教室我没有立刻把习题册发下去,中午放学后带着李嘉言的作业出校,找了一个打印铺把有她字迹的页码全都复印了一遍。第二天清早,我又提前一小时起床,不过不只是为了翻看她的书。

这次我拿出了她的一支中性笔,没有放回原处。

对不起,我也没办法,我也没办法,再不靠近一点我一定会疯掉。我喃喃自语。早在我蹲在她的课桌前时,就越过了道德的界限,但“偷看”和“偷拿”的差距,比“翻书”和“考年级第一”之间更甚。

温凉的塑料笔杆一握到手里,我就像触电一样弹起来,飞奔回寝室,关门时没顾得上放轻动作,靠门的室友含糊地哼了一声。我躲进被窝,缩成一团,把那支笔塞进口袋最深处,就像小孩子那样坚信,只要盖上被子,就不会被鬼捉到。

我故作镇定地和舍友一起买完早餐去教室,一进门看到二十几个人乱哄哄地吃早饭补作业,我已错过把笔还回去的时机,却松了一口气。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终于有勇气拿出一直裤兜里的那支笔,细细观察,此前我一眼都没敢看。常见的按动笔款式,透明笔杆,靠近笔头的地方为了方便握笔,裹了一层黑色塑胶。高中以后很流行用百乐、斑马这些日牌的文件,但这支是晨光的,不是值得特意寻找的品牌,却是学校文具店里最多的,随手一抓都是。

第一节课刚上不久,我趁老师摆弄多媒体,转头向后看。恰好看到,李嘉言似乎发现有东西不见了,在桌兜里翻找了一会儿。她旁边的女生问了什么,听不清具体内容,她轻轻摇头。我直盯着她一上一下的额头,手在桌子下面攥紧她的笔。我不再只能远远看着,我对她的生活造成了实际的影响,此前永远和他人生活在两个时空的李嘉言。她不会知道丢失的笔去了何处,而我明白一切前因后果。

听到咔哒一声,我意识到自己摁下了笔尾的按钮,一截笔尖戳出来,有什么东西随之被捅破。这支笔不会是结束,我对自己说,已经停不下来了。

后来对李嘉言的探索欲无法忍受时,我就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李嘉言语文作业的复印件,覆上偏薄的草稿纸,用李嘉言的笔描她的字。我相信她毕竟是个人,是人就不可能做事天衣无缝,我观察得更仔细些,总能找到她的破绽。她的字形本来偏细长,下笔又轻,正如她本人一样不愿意留下一点多余的痕迹,明明是用一样的笔写出来的,她的笔画就是比我的写的更纤细。我无端联想到背过的古文:初极狭,才通人,忍不住无声地笑了一下,但愿会有豁然开朗的那一天吧。

我好像很久很久,心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靠着研究她的字迹和答题习惯,我撑到了重回李嘉言斜后方的那一天。有句话说小别胜新婚,我这下彻底信服了。从前我对这种自己也解释不了的危险想法还有点畏缩,体验过戒断的滋味后又失而复得,我如同一个溺水的人总算爬上岸,有一瞬间真的觉得,只要能让我的双脚踩在地上,这辈子再没有更多要求。我现在该考虑的事就一件,如何能离李嘉言更近一步。

学校里人多嘴杂,放不开,再者李嘉言是走读生,仅仅把视角局限于学校,注定会忽视她生活中占比很大的一部分。于是再一次学校放周末,我找借口说家里有事要快点回去,没有和朋友同行,和李嘉言保持十几米的距离,一路跟着她。既然走读,肯定在学校附近住,放学时间这一带没有一处人不多,我混在一大群穿一样校服的人中,没有被她发现。起码我认为没有。她的背影我再熟悉不过,要让我跟丢比跟上更不容易。

直到目送她走进单元楼,我犹豫了半分钟,再跟下去被发现的风险太大,这一趟弄清楚了她住哪个小区几号楼几单元,不是没有收获。

……弄清了她住哪个小区几号楼几单元。

……这样就够了吗?

不够,差得远了,这还远远不算收获。

眼看又有两个同校学生走了进去,陪读的家长不少都会在这里租房,我根本不显眼,用不着害怕。我握紧拳头,大踏步追上去。李嘉言走上楼梯后我看不到她了,但我能分辨出她的脚步声——在这之前我也没意识到自己还有这能耐,此刻来不及多想,我本能地在几个人共同发出的杂乱声音中筛选出一串节奏。那就是李嘉言,我在想清原因前得出了结论。我推测是每次跑操、体育课或者她恰好和我擦肩而过时,总之一切能见到她走路的样子的机会,我都没放过,每次都留心观察。

这简直比李嘉言的住址还要鼓舞我,她也是人,是人走路就会有声音,是人脚步声就会和别人有细微的差异。迟早有一天我会挖出她的想法,找到她的弱点,一个足以证明她和我一样是人、一样是高二学生的弱点,一个足以证明……

李嘉言的脚步声戛然而止,接着是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和开关门声。我顺势停下,等她关门后再过一小会儿,走上去查看她家的门牌号。402。我默念这三个数字,缓缓下楼,有那么几分钟我仿佛忘记了其他所有事,只记得“402”,等我走出她住的小区,才发现压根想不起楼里面长什么样子,光线是昏暗还是明亮。

站在平时等车的公交站台上,后背已出了一层薄汗,风一吹有些发凉,我那熊熊燃烧的热情跟着冷却,后怕从脚底窜上来,淹没头顶。我要找出李嘉言的弱点,然后呢?证明我可以不用继续在她身上死磕了吗?那之后我又该干什么,已经试过了,没办法投入到与李嘉言相遇之前的生活中去。假如真的有一天我厌倦了用目光追随她,也不能理所当然地恢复原样,倒不如说,真的会有厌倦她的那一天吗,感觉就像“总有一天会老得走不动路”一样想象不来。

我想知道搞清楚李嘉言在想什么,想得睡不着,好不容易入睡了连做梦都在想,但是那时看着要坐的公交车驶入站台,我突然一阵惶恐,宁愿永远不要真的揭开谜底。车门打开又关上,我目送公交车离开,双脚像陷在泥潭里,总感觉如果上了车,不知道会被带去哪里。

满脑子担心的都是关于李嘉言的事,没想到,接下来给我当头一棒的却不是她。我和李嘉言的座位一前一后分开期间的那次测验,我一口气退步三百名,之后虽然回到了正常水平,但是由于整天把大量精力用在学习以外的地方,我的成绩不可避免地逐渐下滑——不下滑简直都该对不起那些埋头用功的同学了,几次班级小测,我从十五名,到十八名,再到二十三名。

我本人没多在乎,着急的是父母,每次回家都要和我谈心,问我学习状态如何,心理压力大不大,最后委婉地点出主题,身心健康的前提下,还是要尽力都学一学,谁都能听出来重点在后半句。就当为了耳朵清净,我也愿意努力提提成绩,然而问题不是我的主观意愿,我实在无计可施。沉迷游戏小说导致退步,一般只要控制住不要再打游戏看小说就好,我离了李嘉言退步的就不是这么点了。记得看过一个冷知识科普,有些治病的药其实是慢性毒药,只是不吃死得更快,相当于在病死和毒死之间二选一,我的处境也差不多。幸好我们才上高二,尚有把成绩放一放的余地。

和其他同学的关系也受到了影响。我仍然和朋友结伴去厕所和小卖部,晚上熄灯后在宿舍里小声聊天。但人与人之间的生态平衡比语言、行为之类有形的东西精细脆弱得多,从某几个与我无关的眼神交汇和似有若无的语气变化中,我能感觉到她们心中待我已经没有从前亲近,就像能发觉李嘉言绝不是个普通的文静女生。我猜她们也意识到我的气质有了微妙的变化,于是默契地和我调整了距离。

我们没有吵架,更没有闹掰,可正因为阻隔在我们之间的障壁无法摆在明面上,就不能通过交流化解。我以前希望有人能看破我的心事,替我把说不出来的话宣之于口,却忽视了我不知道怎么表达的东西,她们也会心存忌惮。

回想起最初佩服李嘉言的理由之一就是,她作为唯一一个被团体排除在外的人也完全不慌乱,看架势只有她不屑于和其他人来往的份儿,轮不到别人挤兑她。而现在我即使待在人群中,内心已不能真正融入她们,一不小心,我沦落到了和李嘉言同样的处境——于她是如鱼得水与我则是沦落。这也算是离她更近一步了,我自嘲地想。更加失落之余,我笃定自己能选择的道路只剩下一条,那就是牢牢抓住李嘉言的影子。

之后我断断续续把李嘉言的整本语文习题册都复印了一遍,也铤而走险带过相机,提早去教室把其他科目的作业拍下来,她用过的文具更是凑齐了一套,包括用完的笔芯,我注意到她换笔芯后去扔了一趟垃圾,中午吃完饭借口回教室拿东西,专门从垃圾桶里翻出来。平时做笔记、整理错题特意用她的文具,临摹她的字迹,学习时能稍微集中一点,成绩好歹保持在了班级二十名上下。

完全顺从内心欲望后,时间过得快了很多。很快进入寒假,我却无法像国庆假期中,靠离开学校暂时放下李嘉言。我知道她家在哪个小区,门牌号是二号楼一单元402,还亲自在她家门口站过一会儿,区区家校之隔就不能阻挡我。几乎没纠结多久就看清了新的处境,我三天两头跑到她家楼下转悠。前两次没蹲到她,我还担心他们可能假期不住在学校附近。第三次我在吃完下午饭后过去,碰到她和一个长得很像她、比她矮一点的中年妇女一起走出小区大门,应该是她妈妈。我条件反射般跟上去。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李嘉言穿校服以外的衣服,浅黄色的羽绒服和牛仔裤,比她这个人给我的印象更加明亮,却没有提升她的气色,反而喧宾夺主,让她的存在感更加稀薄。当时大概七点多,天色擦黑,她走过路灯下时整个人几乎要融化在暖色的灯光里。母女俩手挽手,我远远看到李嘉言脸上有淡淡的微笑,她们很少对话,偶尔交流一两句。看不出李嘉言有一般孩子那种对长辈的依赖,她的姿态还是那么平静自持,要是不看她身边那个人的年龄,单看她们相处的氛围,说李嘉言是和她妹妹在一起我都信。不过,她周围排挤开他人的气场,软化了一点。

她们没有特定的目的地,沿街溜达一会儿就返回了。

李嘉言嘴角柔软的弧度化作一根鱼刺梗在我喉头。和家人作比较当然荒唐,可我在意的不单单是她对着妈妈就能做出不同于往常的表情。她在家里,可能还搂着大人撒娇,可能和我理解中她的形象截然不同,我不能冲到她卧室里确认,而有人能见证她从出生到现在的所有变化,我倾尽全力做不到的事,有人命中注定随随便便就能做到。虽然我一直以来想挖掘出李嘉言不轻易展示出来的想法,但那天夜里我希望它们不存在。

确定李嘉言还住在学校附近的小区后,我把附近的居民楼转了个遍,找到一栋楼四楼楼道的窗户正对李嘉言家的厨房。看到过几次她们家正在做晚饭或洗碗,都是她爸爸负责,她和她妈妈不会帮忙,距离太远看不清做些什么菜。中午我不清楚,因为我们家不许我无缘无敌不在家吃中午饭。其实晚饭也不能缺席,但可能是父母下班更晚,李嘉言家开饭比我家迟一个小时左右,刚好够我快速解决完晚饭赶过来。偶尔能碰到她们家饭后散步,有时是两个人,也有时是三个人。

她的父母看起来就是寻常人家的父母,和李嘉言相处时有点笨拙,习惯性端着架子,而女儿不含攻击性的不以为然总让他们的架子无处落脚。仅根据我片面的观察,他们和我的父母有点像。有时候撑在楼道凉飕飕的窗台上眺望她家的厨房,太入神时我会感觉自己也是那个家的一员,她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我们在一模一样的环境中成长,我了解她就像了解自己。

不是每一次去她家都能有结果。年关之后,我必须在各种亲戚家串门,好不容易抽出时间去一趟,也常常跑空,想来他们也要走亲戚。那时我会站在她家门口发一会儿呆,想象她家的装修风格,她房间的摆设,总感觉是一片空白的。高中毕业后,有时间去学一下怎么开锁吧。

见不到她我就容易胡思乱想,脑海中给李嘉言的身影留下的位置,只能用猜测补上。整整一个学期,我围着她打转,没有搞懂她,自己的行为还越来越匪夷所思。等我们上了高三,学习负担更重,不知道还有没有足够的精力耗在她身上。等上了大学,我们很可能不在一个城市,那时我该怎么处理对她的执念?我不擅长做长期规划,遇到她之前,觉得一切顺其自然就好,因为李嘉言我才开始担心以后,我思考未来约等于思考她,她约等于我的未来。我想不清继续跟踪她的后果,不知道前路通向哪里,但只能继续走下去,因为已没有退路。

本来我下定决心了,我要看着李嘉言,无论如何,我的成绩比她差一点,不过对专业不做过多要求的话,应该还是能上同一所大学,再不济也要去她附近的大学,其他事情都无所谓,包括到底能不能到她身边也无所谓,追随她本身已经是我的生存方式。唯独这件事是我凭借个人意志做出的决定,不是因为任何想当然的常识或者任何默认的规则。

但是下半学期开学不久,还是有一件事超出了我“无论如何”的范畴。

李嘉言居然有朋友了,居然有人和李嘉言成为朋友了。

那是一个隔壁班的女孩子,叫范晓雅。我对她有点印象,说难听点,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同学,顶多待人比较亲切随和,和任何一个人缘尚可的人没区别。非要说有什么区别,就是李嘉言对她青睐有加。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因何契机结缘,就连我都没发现,等我反应过来,范晓雅经常来我们班找李嘉言,她们站在班门口有说有笑,李嘉言脸上朦胧的雾气散去,我从没有在她脸上看见过如此清晰具体的感情。她周身隔绝所有人都结界向范晓雅打开又合住,一个人的世界变成两个人的世界。她在范晓雅话未说完时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两人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什么,为对方的话频频点头。那么惜字如金的李嘉言,在家人面前都只是淡淡微笑的李嘉言。

忍不住后悔,要是我更果断一点,更勇敢一点,行动更早一点,对李嘉言说出来,说出我对她的向往,说出我的恐惧,说出我的冲动,说什么都好,会不会现在和她有说有笑的人就是我,我也能让她亲自拨开迷雾吐露想法,让一个人的秘密变成两个人的秘密。

可我其实也不想成为范晓雅那样的人。她的这份偏爱得来得太轻飘飘了,她不会像我一般明白李嘉言的视线落在某个特定的人身上是多么难能可贵,不会像我把李嘉言作为全部追求,不会像我为了李嘉言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我没有做到什么对李嘉言有实际贡献的事,我的付出比起她父母不值一提,但我还是个没有经济能力和社会地位的学生,严格来说我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资产,我只有我自己,并且愿意把自己献给李嘉言,所以我在李嘉言身上押的筹码比任何人都要沉重,只有这么沉重的底色才能支撑起我对她的感情。

我不羡慕范晓雅,只希望她消失。

想起寒假看到李嘉言在妈妈面前卸下一点防备,我尚且还能说服自己,他们是一家人,天生就有羁绊。范晓雅和李嘉言的关系却还不如我深。凭什么。

寻找李嘉言的身影已成为我的本能。于是我几乎没错过她与范晓雅相处的任何一幕,她们课间在走廊里靠着栏杆闲聊,放学后李嘉言把范晓雅送到宿舍楼下,依依话别后再回家。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是怎么做到若无其事地听着朋友控诉宿管太凶,和他人相处时我好像是一具行尸走肉,对外界的刺激做出相应的反应,想着李嘉言时的我才是一个能独立思考的活人。我不能没有她,没有她我将不再是我,只是枯燥的学校里一粒枯燥的分子。

无数次我想扑上去把她俩拉开,抓住李嘉言的肩膀向她大吼,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又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想让我怎么样,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是谁。她会为我震惊吗,会为我改变表情吗,会盯着我就像我盯着她,会忘了范晓雅还在这里吗?她的嘴唇会不会张开,漏出一点我渴求的答案,还是会一如既往不轻不重地抿着?

这时,我意识到自己很少注视她的正脸,以至于这副想象出的画面看起来有点陌生。

我不要求她回答我,因为她就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没人能走进她的世界里,起码在这个学校里没有,我必须主动走向她,我必须跟着她找到她家住在哪里,因为她走读我住校所以我们之间会有隔阂也没办法。我一直努力地说服自己,而范晓雅的出现把这些理由打得粉碎。我不要求她回答我,但受不了她去回答一个还不如我的人。

只好让她死掉了。我平静地得出结论。我得找一个她回应别人却不回应我的理由。死人不会说话,只要她死了,我洞察不到的想法其他人也不会知道。

杀人不对,正如尾随不对,偷窥不对,偷东西不对,我不可能连这都不懂,但我别无选择。

死人不会故意隐瞒,不会交新朋友,李嘉言活着,受到学业、事业、人本身性格变化等种种因素的影响,我们大概率总有一天会走散,她将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和我不认识的人互诉衷肠,甚至结婚生子。我亲手杀死她,她就再无法脱离我的掌控,完全属于我。我早该想到这个办法,在看到她和她妈妈散步时就该想到,早一点动手她就不会和范晓雅关系变好。

要是杀了李嘉言,我会受到法律制裁,也会死吧。那也挺好,死了不用再想东想西,不用再说话,不用再为说不出来的话痛苦。

也反省过,我才十几岁,就这么放弃人生是不是太草率。但我的人生实际上早就被扭曲了,我是死是活都不影响。假设现在真的能成功放下李嘉言,遇到下一个让我着迷的人又会发生什么,万一那时候我成为了更有能力的大人,我真的能安装摄像头,学会了撬防盗门锁,做得到杀了人还逃脱法律制裁。要是我还有一点良知和对未来的期待,就应该让一切就此结束。

我没有做周密的杀人计划,只要目的达成,过程怎么样都好。我已经为李嘉言提心吊胆太多次了,这一次我想堂堂正正地和她面对面,在她的眼里找到完完整整的,自己的倒影。

这就是我这辈子唯一一个,无法诉说的秘密,我最后还是没搞清楚李嘉言在想什么,没搞清楚这个秘密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唯一”还是“无法诉说”,总之,我决定死前把它写下来公之于众,不把它带进棺材里,我要像遇到李嘉言之前一样,头脑空空地去死。

姓名:刘欣怡

联系地址:陕西省西安市长安区郭杜街道西长安街620号陕西师范大学长安校区

高校:陕西师范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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