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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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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5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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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水深处的年轮

井台边的青苔漫过第三块条石时,我正踩着硌脚的石板路归来。三十多年光阴被折成一张薄薄的车票,在掌心里洇出潮湿的汗渍。井沿那道被麻绳磨出的豁口还在,只是再没有木桶碰出清越的回响。

犹记得十四岁那年的晨雾里,我总把书包甩在井栏上。外婆踮着裹过的小脚,用豁口的葫芦瓢舀水蘸着我的衣襟说,"读书郎要干干净净进县城。"外婆去世已经过去二十个年头,井水沁着的槐花香,凉津津地渗进粗布衫,连同她絮叨的"状元井"传说一道烙在记忆里——说这井通着文曲星的砚池,饮过水的后生都能写得锦绣文章。

那时的辘轳声是村庄的晨钟。天蒙蒙亮,井台便浮起竹扁担咯吱的韵律。爷爷总爱把水桶往青石上一顿,溅起的水珠子惊散了觅食的麻雀。"昨儿夜雨下得透!"他抹着络腮胡上的水珠,旱烟味儿混着井水的清气,在晨光里织成一张细密的网。蹲在台阶上择菜的妇人们应和着,水芹菜嫩生生的断口处,渗出和井水一样的翠色。

不记得是哪一年,井台上方飘起了最后一挂红鞭炮。碎纸屑落进水面,像极了当年我们偷倒的杨梅汁。陈叔把封井的红布条系在辘轳上,手抖得比患风湿时还厉害:"都喝上自来水了,祖宗莫怪。"新铺的水泥管从后山爬过来,像条僵死的白蛇盘踞在油菜花田里。奇怪的是,自来水有了,水泥路也通了,蒯家村的人却越来越少了,他们大多都去城里买房买车了,在另一个陌生的土地上安家落户了。

这次回来,看见井壁裂了道三指宽的缝。野葛藤从缝隙里钻出来,在残破的辘轳架上缠出个空荡荡的秋千。西头蒯家老宅的照壁塌了半截,爬山虎遮住了"耕读传家"的砖雕。倒是井底沉着个塑料瓶,商标纸被泡得发白,像是被时间褪色的告示。

听妈妈说,上个月九十五岁的陈奶奶也走了。她生前总拄着枣木拐棍守在井边,说听见辘轳响就知道有人还乡。现在老井成了村西口的一处无人光顾的所在,早已没人记得最后一个打水人离去的黄昏。

暮色漫上来时,我在井台石缝里找到半枚生锈的铜钱。当年我们总爱往井里投铜板许愿,如今那些贪心的愿望和铜绿一起锈在了时光深处。晚风掠过空置的晒谷场,把井水的呜咽吹成断续的叹息。水泥路边新栽的景观枫红得扎眼,衬得老槐树愈发佝偻。

母亲把葫芦瓢收进了樟木箱,箱底还压着我中学时的奖状。她说自来水总有股铁腥味,可我知道,那些和井水一样清亮的岁月,终究是随着辘轳的吱呀声,一圈圈沉到了再也打捞不着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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