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漫漫,麦田青青,初夏的阳光已有了几分令人目眩的热烈。站在安阳殷墟博物苑的门前,凝视着它朱红色的大门,仿佛我穿越的不止是千里之地,还有那漫漫又慢慢的三千三百年时光。
有人说,站在殷墟博物苑的门前,你就站在了中国信史的前端。然而,就在一百年前,安阳还只是安阳,洹水缓缓流淌,波澜不惊。司马迁《史记》里那句“洹水南殷墟上”没有人确信;《括地志》所记“相州安阳本盘庚所都,即北蒙殷墟”也没有人确认。19世纪末,法国人拉克伯里提出了“中国文明起源于巴比伦说”,之后瑞典考古学家安特生又提出“仰韶文化彩陶西来说”,再加上清末民初诸多学者的附和与积极阐发,一时之间,“中国文化西来说”甚嚣尘上,中国人的文化自信也低到了尘埃里。直到1899年,甲骨文被偶然发现。
历史从来不缺“偶然”。1899年,清朝国子监祭酒王懿荣因患疟疾,偶然发现一味叫“龙骨”的中药上竟然刻着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具有深厚金石学造诣的他当即判断出“龙骨”上的符号是一种古老的文字。可惜,他还没来得及研究重金收购的1508片“龙骨”,就在1900年八国联军攻进北京的杂沓脚步声里自杀殉国。
大清千秋万代的帝国梦碎了,一门新的学问“甲骨学”却渐渐兴起。随后,《老残游记》的作者刘鹗、晚清重臣端方、罗振玉纷纷加入到甲骨学的研究收藏之中。1910年,罗振玉在《殷商贞卜文字考﹒自序》中指出“甲骨卜辞属于殷商时代,实为殷室王朝之遗物。”商王好卜,事无大小,必先问鬼神。王室为了占卜和祭祀,契刻在龟甲或兽骨上的文字,即为甲骨文。他断定甲骨文就是中国文字的来源,并指出甲骨出土地安阳小屯即殷虚遗址,也就是殷朝国都。1917年,国学大师王国维以《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和《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证实了《史记》中的史实,并提出了“二重证据法”。与此同时,西方的探险家们纷至沓来,向甲骨伸出了贪婪之手。
1928年,安阳终于迎来了中国史上第一支考古队,由李济带队的中央历史语言研究所考古组。彼时,在这座古城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人们不会想到,他们脚下沉睡了三千多年的古老王朝即将醒来。
正所谓“一片甲骨惊世界,蕞尔一邑震寰宇。”10月13日,董作宾挖下了第一铲土。就此,一个只存在于神话里的王朝正式走进了历史,走进了现实,有物证可考的中华信史向前延伸了一千一百多年,逐渐完成了由“疑古”到信史的古史重建;自此,沉寂了三千年的古都安阳有了一个闻名于世的命名“殷墟”;从此,王国维、傅斯年、李济、梁思永……一代代国学大师、史学家都将借殷墟叩问国史。我们,还有无数的后人,都将借由甲骨上的文字去触摸中华文明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走进殷墟博物苑的大门,迎面是历史课本上鼎鼎大名的司母戊大方鼎,又称后母戊大方鼎。这是商王武丁的儿子为祭祀其母戊所制,因鼎腹内壁上铸有“后母戊”三字得名,重达832.84公斤,四足而立,之间能容下一个成年男子蜷曲的身体。仰望后母戊方鼎,它庞大的体量,古朴的造型,鼎身浮雕的盘龙及饕餮纹样,封印着商代的密码与故事,也向我们宣示着三千多年前电光火石间大商王朝的强盛、商王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的庄重。正如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一书中说:“你看那满身布满了的雷纹,你看那与饕餮纠缠在一起的夔龙夔凤,它们呈现给你一种神秘的威力和狞厉的美……配上那沉着、坚实、稳定的器物造型,极为成功地反映了‘有虔秉钺,如火烈烈’那进入文明时代所必经的血与火的野蛮年代。”商人不写诗。他们用青铜铸诗。那些鼎、爵、觚、斝,形制各异,纹饰繁复;那些饕餮纹、夔龙纹、云雷纹,层层叠叠,密不透风;那些刀刻斧凿,铿锵有力的文字,也带了青铜般神圣的意味。那些铸造青铜器的工匠们,想必是计算过的——多少铜锡比例能让兵器更锋利,多少度的窑温能让纹饰更清晰。
收回仰望的目光,揉一揉发酸的脖颈,迈开伫立良久的脚步,我转身,一脚踏进了甲骨文的世界。甲骨文不是诗,不是文章,但它的每一个字符都是一幅微缩的图画,一个凝固的意象,一段历史的切片,一个民族最初的记忆与想象。那些祭祀、征伐、畋猎、天象、农事、医药的记录,将远古先民的生活图景,一一展现在今人眼前。我们看到了一个真实的、多样的、颠覆的、耀眼的商朝世界,看到了商人对生的渴望,对美的追求,还有至今我们依然能共鸣的喜怒哀乐,和我们已然有点陌生的原始欲望与天真的残忍。
在那个创造甲骨文的时代,人们认为万物有灵,从山到河,从风到月,商人以细致的观察力和惊人的想象力,取象自然,依类象形,将眼中所见、心中所想,转化为字符,契刻在龟甲和兽骨之上,每一个字符都有属于自己的生命轨迹,每一笔一划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与真相。
你看,甲骨文的“中”字,就是猎猎旌旗下护卫的中央的一片土地。你看,甲骨文的“国”字,就是兵戈护卫之下,头戴王冠的一个人。我们的故土,我们的祖国,我们最珍贵的东西都需要我们的护卫。
你看,甲骨文里,“车”的轮子滚滚向前,“马”的鬃毛随风飞扬,“戈”的利刃高高举起,那是金戈铁马,征伐四方的宏图霸业。
你看,甲骨文的“旦”“暮”之间,太阳从东方升起,缓缓划过天空,最终隐没于西方的草丛之中。
你看,甲骨文中的“年”字,分明是人背禾的象形字,用来指收成。《说文解字》云:“年,谷熟也。”彼时,今日,“年”,都是人们最向往的日子。
你看,那个“飨”字里的热气腾腾,“酒”字的醺然欲醉,“燕”字里的载歌载舞,“牛”“羊”“豕”“犬”的惟妙惟肖,那是把酒话桑麻的人间烟火和三餐四季。
你看,“家”字头顶的宝盖头,可以遮风挡雨,可以躲避烈日,可以隔绝寒雪,可以安枕而眠,就是我们渴望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你看,“衣”字两片衣襟交叠的样子,“带”字上的丰富纹饰,“冠冕”二字里的阶级差异,分明是在为礼法背书。
你看,“乐”字中悬挂着的石磐,声音那般清脆悦耳,缠绕的丝丝琴弦,如泣如诉,一下下,一声声,响在耳边,拨在心间,像远方的幽灵,像鬼神的呼唤。
你看,“老”字里的人与拐杖,一人一影,苍老蹒跚,却也老有所依。你看“师”字里的人聚集环绕,莫非正在传道、授业、解惑。商朝政策:“大夫七十而致仕。”也就是大夫们70岁可以退休,然后根据官职高低而去“大学”或“小学”养老,同时担任教学,即所谓“视学养老”。尊老爱幼,尊师重道,并非只关乎道德,还与国家发展息息相关,任何朝代,任何时代,教育、养老,都是民生大事。
你看,甲骨文里不止有家国天下的金戈铁马,日月山川的风景如画,生老病死的悲欢离合,更有商王武丁满怀心事的碎碎念:“王令妇好征伐巴方”“王令妇好征伐夷国”“妇好回来了吗?”“妇好还没回来吗?”“妇好会有灾祸吗?”“妇好不会有灾祸吧?”“妇好的病会好起来吗?”“妇好的病还会拖下去吗?”……1976年,殷墟王陵区发现了妇好的陵墓,出土器物一千九百余件,青铜器四百余件,玉器七百余件,更有货贝六千余枚,可谓富丽堂皇。这位消失于史籍,却让商王心心念念的王后,重新回到世人眼中。她生前能征善战,主持大型祭祀;她拥有自己的封地,也向商王室纳贡。她死后犹享厚葬,墓室规格仅次于商王墓葬,可谓极尽哀荣。作为王后和女将,她坚若青铜。作为妻子和母亲,她温润如玉。我们看到了女人最美的样子,也看到了爱情最好的模样。
你看,巫师的权力大得惊人。一片龟甲上刻着:“癸卯卜,争贞:旬亡祸?王占曰:有祟。”这几行字里藏着商代政治的密码——巫师“争”主持占卜,商王亲自解读裂纹,最后决定用五个羌人祭祀以消灾。是的,商朝拥有高度的文明,也有着一场场祭祀仪式上用“人牲”祭祀和陪葬的残忍与血腥。在殷墟发掘出土的祭祀坑里,层层叠叠的头骨保持着相同的朝向,仿佛还在聆听巫师摇动铜铃的声音。
你看,那个“北”字,就是背靠背的两个人,以身体表示“背离”。那身影分明带着凄凉与忧伤,是背井离乡的乡愁,也是背家离国的戚慌。考古队在殷墟发现过一个特殊的灰坑,里面堆满了被砸碎的青铜器。这大概是周人攻破殷都时,商人仓皇中毁掉的礼器。那些扭曲的铜片像一张张惊惶的脸,永远凝固在灭亡的前一刻。历史在这里突然静默,只留下一个王朝佝偻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融入暮色。
甲骨文的发现,恰似在华夏文明的暗河里投下一束光。那些歪歪斜斜的刻划,起初谁也不认得,活像一群喝醉的蚂蚁排出的队伍。然而学者们偏要从这些醉蚁的行迹里,读出个商朝来。董作宾在安阳挖了十几季,手指摩挲过无数龟甲,竟把那些横竖撇捺摸出了温度。他说:“每一片甲骨都沾着血。”这血不是龟的血,是那个用活人祭祀的朝代的血,是汉字童年时的血。
汉字的伟大,正在于它从未真正死去。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斯亦说:“汉字是宇宙的隐喻。”甲骨文已具备汉字“六书”的基本特征。象形者,如“日”作圆形中有一点;指事者,如“上”、“下”以短画表示方位;会意者,如“明”从日从月;形声者,如“河”从水可声。汉字体系的核心构造原则,在甲骨文中已然确立。后世金文、篆、隶、楷之变,皆不离其宗。我们的祖先何等聪明,把天地万物都装进了汉字里,那恰是中华文明的童年时代,也是中国文化的清晨时光。有了汉字,中华文明就有了记录与传承,它像一条看不见的绳索,串起了三千年的人事代谢,从祖先的心里流传到我们指尖。因为汉字,我们在融入世界环境的同时,依然保有自己的特色,中国文化得以生生不息。此刻,我们写的横竖撇捺,曾经一笔一划地刻在骨头上。因为刻骨,所以铭心。
一片龟甲,可抵万卷书;几行刻辞,能解千古谜。据统计,甲骨文里已经出现了四千多字,能识读的不过一半。那些尚未破译的字,像一扇扇紧闭的门,门后藏着商朝的什么秘密?也许某片残甲上刻着殷纣王的忏悔,也许某块兽骨上记着妲己的轶事。无数学者投身其中,考释文字,解读文辞,重建古史。这不仅是对古代文字的解读,更是对文明源头的探索。每解开一个甲骨文字,就如同打开一扇通往古代的窗,让我们看得更远、更清晰。
人类文明,唯有文字能担此重任,宣告生命曾经在场。
离开殷墟,回望那片土地,仿佛看见三千年前的炊烟升起,听见占卜的龟甲在火中爆裂的声响。历史虽已远去,却从未真正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