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大地三部曲》,才发现好久没有如此沉溺于一部小说中了。作为唯一同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和普利策奖的女作家,赛珍珠用极其细腻的笔触,近乎白描的语言讲述了中国农民王龙一家三代的故事,没有跌宕起伏的冲突,没有是非道德的评判,只有生活的零零碎碎,日复一日,就连死亡也没有多少悲伤,仿佛那就是生的一部分。
作为三部曲的第一部,《大地》是农民王龙的一生,从只有一块土地到八百公顷土地的一生,从贫穷到富贵、从农民到地主、从乡下到城里的一生,从与父亲相依为命到儿孙满堂的一生……
小说开头第一句:“这天是王龙结婚的日子。”
说是结婚,其实和平日没有什么两样。非要说不同,也不过是这天早上他端给父亲的开水里放上了几粒茶叶,这是原本过年才会有的奢侈。他与父亲住在几间土坯房子里,靠一块地的收成养活两人。那块地,饶是王龙再勤奋,天天长在田里,也不会有更多的粮食。他已到了娶亲的年龄,父亲只好跑到城里的大户黄老爷家里为儿子求娶一个丫鬟,不用太年轻,也用不着好看。是的,会管家、会养孩子、会在田里干活才最重要。
王龙特意洗了澡,穿了干净的蓝布长衫来到城里。他算计着腰里的钱为自己理了个发,又喝了最便宜的茶,然后才拘谨,又有些卑微的站在了黄老爷大门前。管家带他穿过庭院深深的黄家大院,见过黄老太太后,他见到了自己的妻子阿兰。她是个高大结实,沉默寡言的女人,长得不好看,也没有缠脚。王龙很满意。扛着阿兰的破箱子走出黄家大院时,王龙做梦都不敢想,三十年后,黄家大院会成为他城里的家。
很快,王龙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儿子,这一年的丰收也让他腰里有了些积蓄。春节过后,他带着穿戴一新的阿兰和儿子前往黄家拜见,窥到了黄家正在败落的迹象——他们要卖地。王龙买下了黄家在护城河的一块好地。更多的地带来了更多的收成,更多的收成买回更多的地。短短六七年间,王龙不止又多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还多了满仓的粮食和藏在墙壁里的银元。日子,就像田里的庄稼,是眼见着的成长、茁壮,蕴藏着无限的喜悦和希望。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如瘟疫般蔓延的旱灾席卷了河流与大地。随着河流、水井的干涸,越来越多的庄稼渴死在田地里,越来越多的人纷纷倒在了他们辛劳一生的土地上。王龙一家几乎饿死在这场天灾里,即便两个儿子只能吃泥土,即便阿兰扼杀了刚出生的女婴,即便叔叔领着城里买地的人来到家里,即便全家老小踏上了南下逃荒的路,王龙也从没想过卖地。他背井离乡,异地求生的许许多多日子里,王龙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至少我还有土地……我留下了我的土地。”
在中国几千年的农业文明里,安土重迁的观念,孕育了人们强烈的乡土情结。土地作为万物生命的载体,不仅是人们的财富与地位,热爱与信仰,也是他们的图腾与精神家园。作为一个农民的王龙,他更视土地为生命。甚至可以说,他就是一个从土地里长出来的人,如同任何一株庄稼,扎根土地,被土地滋养出骨骼与血肉,生长出永不枯竭的力量。小说中,王龙的家中到处都是土地的意象,“房子是用从自家的地里挖出来的一大块一大块的泥土烧成的土砖砌成的;屋顶是用地里长出的麦秆和上地里的泥土盖成的;厨房是土砖砌成的;灶台也是祖父年青时用自家田里的泥土垒成的。年复一年,一日三餐做饭,灶台都烤焦烧黑了。”另外,水缸是土烧成的,王龙焚香顶礼膜拜的土地爷、土地婆也是田里的泥土塑成的。最后,他与他的父亲、妻子一起,埋在他一辈子辛勤耕耘的田地里,将生命归还给了土地。
南方的那座城市里发动了饥民暴乱,饥饿的人群冲进富人的家里疯狂抢劫所能见到的东西。混乱中,王龙和妻子得到了一大笔财富。回到家中,王龙将所有的钱用来买地,黄家最后的土地终于都成为了他的财富。
至此,王龙完成了他人生最华丽的转身,开始成为人们口中的“地主老爷”。
成为“地主老爷”的王龙不再下田干活,他将土地租给佃户,又雇佣了专人替他管理佃户和地租。他穿上绸衣长衫,开始频繁往来城里,出入茶楼,用以享乐人生,消磨时光。所以当接连不停的雨水下满河道,洪水淹没了田地和村庄,又逢一个灾年时,他并没有恐慌和在意。反而是茶楼里那个叫荷花的姑娘一直让他意乱情迷。他被唤醒的情欲如同不受控制的洪水,开始澎湃、汹涌,且乱突乱撞。持续的头脑发热,让他不顾一切将荷花娶回家成为了他的姨太太,完全不理会阿兰的沉默和悲伤。
不久,阿兰病入膏肓,几个月后离世,他除了愧疚并没有多少悲伤。后来,他花钱买下黄家的大宅院,举家搬进城里。他的三个儿子,大儿子、二儿子进了私塾,成为解文识字的读书人。三儿子在他的设想中则是要接手土地之事的。所以,他经常带着三儿子巡视他们的土地,完全不顾三儿子紧皱的眉头和一脸的不情愿。
只是,命运似乎永远不能设定。时代的动荡,让曾经坚不可摧的传统、制度和文化出现了裂缝。各地军阀林立,如散落在大地上的星火,渐渐燎原。三儿子从来不想当一个农民,他想去当兵。终于,在王龙决定收第二房姨太太梨花的那个夜晚,三儿子离家出走了,走的悄无声息,且杳无音信。直到王龙去世,三儿子才带着卫兵威风凛凛的回到家中。原来,他投靠了南方的一个军阀,成为他的连长。当然,他的志向绝不止于此,他正在计划着脱离军阀,自立门户。这个三儿子就是王虎。
说来奇特,在大地三部曲里,时间线相当模糊,名字也是个稀罕物。大多数人物都没有名字,王龙的父亲、叔叔、堂弟、女儿、儿媳、孙子、孙女等等,都没有名字。就是他的大儿子、二儿子也仅仅是在拜师入私塾时提了一笔。随后,终三部曲里,他们的名字一直是“王老大”“王老二”,在他们的父亲去世后,他们的名字则成了“王地主”“王掌柜”。可就是这些没有名字的人,却都性格鲜明,活灵活现,读来如睹其人,如闻其事。
慢慢地,王龙老了,惟一的心愿就是守住家业。他从城里的大宅院搬回到乡下,回到让他无比安心和舒心的土屋。他远眺埋葬着父亲和阿兰的田地,知道那是他的归宿。他叮嘱儿子们千万不要卖地:“当人们开始卖地时……那就是一个家庭的末日……我们是从土地上来的……我们还必须回到土地上去,如果你们守得住土地,你们就能活下去……谁也不能把你们的土地抢走……”
王龙死了,风光大葬。故事进入到了第二部《儿子们》,也进入到了王龙家的第二代,他的儿子们。王龙不知道,在他去世三年孝满之后,他的儿子们就迫不及待分了家。大儿子要卖地填充自己和儿子们挥霍无度的欲望,三儿子要卖地养他的军队和野心,精于算计的二儿子则从中得利。
第二部开始,故事变成了群戏。王老大,一个软弱好色,耽于享乐的地主;王老二,一个精明贪财,唯利是图的商人;王虎,一个沉默谨慎,拥有太大的野心,却始终不够狠心的将军。
王虎占据了故事更多的篇幅,也是第二部故事的主线。他看似挣脱了土地的束缚,成为盘踞一方的小军阀,却依然绕不过父亲留给他的土地和土屋。他接连打了两次胜仗,占据了两个县城,他要衣锦还乡。他好几次经过土屋都忍不住要过去,看一眼让他情窦初开却成了父亲姨太太的梨花,看一眼从小痴傻,一直被称作“小傻瓜”的姐姐,看一眼他大哥那个被人忽视、冷落的驼背儿子。他不知道,最终的最终,他还将躺在土屋的床上结束这壮志未酬的一生。他剿过土匪,杀过人,每年都喊着要在来年春天出兵,占据更多的地方,做更大的军阀。可后面的岁月他完全失去了锐气,他过于软弱的心,撑不起他的壮志。于是,他将全部精力放在了儿子身上,希望他能接手自己的事业,完成自己的壮志。
可就像他不愿服从父亲王龙的安排,他的儿子王源同样违逆了父亲王虎的意愿。就此,故事进入到第三部《分家》,进入到王龙的第三代,他的孙子们。
作为三部曲的终章,《分家》的焦点转向了第三代王源。不同于堂兄们的颓废与享乐,这个因参加革命流亡异国,穿着西式服装的年轻人,不断在东西文化的夹缝里探索着,迷茫着,也拧巴着。他学会了欣赏西方音乐、阅读莎士比亚,思想逐渐远离祖父王龙所代表的那片土地,但他内心又渴望回归土地。他对异国姑娘玛丽热恋,却一再否定自己的情感;他抗拒传统包办婚姻,最终与一位中国新女性结合。在革命浪潮中,他既无法像同学那样全身心投入政治运动,又不能退回传统的避风港。他常常在镜前凝视自己,试图辨认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分家》的深刻之处恰恰在于,王源的故事没有圆满结局,他没有找到真正的归属,也没有找到明确的奋斗目标,它最终呈现的是一幅未完成的肖像。王源内心世界的撕裂与迷茫,不仅是个体的成长阵痛,更是一个古老文明在遭遇现代文明冲击时的集体焦虑。
合上书本最后一页,将王龙和他的土地,还有他的儿子们、孙子们送回属于他们的世界,在那里,他们将继续着与大地的恋歌。而大地,也将恒久沉默地见证着一切。它看着太多的王龙来了又去,看着太多的热情燃起又熄灭,看着无数新的生命诞生又默默归于尘土,看着王龙将脸深深埋进泥土时,他闻到的气息,是生存与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