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披一路风尘,我在清晨走来,来看慕名已久的燕坊古村。人间四月,鸟声啁啾,花香氤氲,远远看到一大片静谧清幽的千年樟树林,张开巨手做欢迎状。古村掩映其间,焕发着生机和希望。
随行向导是村里的鄢大爷,80来岁,声如洪钟,眼神却少有的清澈。一旦有人问起关于燕坊的话题,他那炯炯发亮的目光就会一直看着你,盛情地为你答疑解惑。能看出,他是从骨子里热爱这个地方。
鄢大爷自豪地向我们讲述,吉水县有一千八百多年历史,是“文章节义之邦,人文渊源之地”。这里文风鼎盛,人才辈出,曾有着“一门三进士,隔河两宰相,五里三状元,十里九布政,九子十知州”的人文盛况,养育了杨万里、解缙、罗洪先、邹元标、周必大等一大批名人学士。燕坊坐落于赣江西畔的吉水县金滩镇,始建于南宋中期,距今已有800余年的历史。江水自南而北流经燕坊,向西北而去,形成环抱之势,燕坊镶嵌于其间,仿若匣中美玉,奁内宝钗,静待世人欣赏。
走在燕坊的街头巷道,蒙蒙茸茸的细雨,落进家家户户门口的池塘上,生起朵朵涟漪。三五顽童冒雨嬉戏,兴之所至,投食塘中,鱼群翩然而至,唼喋有声。此刻的燕坊,给了前来游赏的人们多少浮世的安慰和精神的疗养啊。鄢大爷介绍,燕坊至今完好地保存了一百六十余处明清建筑,还有宗祠、学堂、牌坊、民宅、古井、古塘、古墓等。然而,最吸引我的却是那一座座深宅大院。
燕坊有几处院落是最出名的。鄢大爷向我们介绍了“大夫第”。顾名思义,就是“士大夫的门第”。只见前门楣上刻有“大夫第”三字楷书,两旁对联字体遒劲有力,堪称书法之上品。门楣上方层层叠叠垒成一个倒金字塔型。牌坊顶上,鳌鱼凌空,造型颇似一顶官帽,寓意“独占鳌头”,寄托着燕坊先人对后代子孙走上仕途、光宗耀祖的期望。
据说明清时期,勤劳的燕坊人在外面经商致富后,积极回报社会,他们修桥补路,捐资办学,悬壶济世,救民于危困,善名远扬,得到政府的褒奖。燕坊共有四处“大夫第”,多为皇家所赐。在燕坊,“大夫第”是一种荣耀,世人景仰,子孙后代也引以为傲。
领略过“大夫第”的风采,我们来到了燕坊最大的院落——“二十栋大院”。一眼望去,气度不凡。高大雄伟的罗马柱,半圆形的拱门,高低错落的马头墙,二十栋单体建筑分三排横列,整齐划一。最神奇之处在于大院只有三个门进出,大门和两侧门一关,自成体系,足不出户,即可探亲访友,十分罕见。
王氏祠堂“三槐第”则代表了主人淡泊宁静的人生态度。传说,燕坊王氏始祖在山西太原割地为王,生有二子。其中一子痛恨当时官场腐败,就种下三棵槐树为誓,永不做官。后人深以为荣,把“三槐第”作为府邸堂号。这不禁令我想到“莼羹鲈脍”的典故,《晋书·张翰传》记载:“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张翰寻求身心自由,视名爵如粪土,弃官归乡,只为思家乡的美味“莼羹鲈脍”,为中国文化史上“魏晋风度”增添了浓重的一笔。眼前这座宅院的主人敢于打破礼教、蔑视权贵,如张翰一样超脱于世俗,实在令人钦佩。现在,燕坊“三槐第”已经成为“庐陵文化吉水陈列馆”,百世老宅又焕发了青春。
“燕坊宅前遗韵在,樟林深处彩云飞”。穿行在燕坊的古老画境,仿佛不经意触动某一按钮,我们就可以回到时光深处。“州司马第”“资政第”“青阳绚彩”“水木清华”坊、“字水潆洄”坊……大量的明清古迹,虽已斑驳锈蚀,甚至有些颓圮了,却依然能让人领略到当年风采。那些房顶通光的天眼明瓦,仿佛在诉说着商业文明给燕坊带来的富足与繁华。
二
我注意到,鄢姓的祖先居然与山西太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作为一名山西人,在他乡扎根多年,“山西”二字已成为我生命中绕不开的字眼。
当地记载:燕坊,追根溯源,在公元前600多年春秋东周战国时期有位叫“奭”的将领受封易地,取号为燕国,他的子孙就都以“燕”为姓。到了汉朝公元100多年,燕姓子孙燕希巽(鄢氏始祖)抗击匈奴有功,被封为山西太原大将军,武略之职,并在平阳(今山西临汾)赐爵封为鄢陵候。从此,“燕”姓便改为“鄢”姓。到了唐朝,鄢燧武任湖南节度使并赐唐代勋臣,百世庙食,泽及子孙,其子孙后居住在江西樟树。到了南宋中期,鄢苍然基祖历经艰辛来到现在的地方,一代一代繁衍生息。他们不忘祖先,便将村名定为“鄢坊”,解放后改名为“燕坊”。
望着眼前这座鄢姓祖先遗留的岁月痕迹,想到他们从遥远的北方而来,造就了今日声名远扬的燕坊历史文化名村,于我,有了份额外的亲切感。
提起北方,我便想到了四合院。我小时候,出生在一座四合院。这所大院,相传是军阀阎锡山的一位亲戚所购置,位于山西省五台县建安乡大建安村一个俗称“灯盏楼”的山坡上。因当地乡卫生院的进驻,大院的部分房屋便改造成职工用房,因父母是医生,这所四合院也成为我童年美好记忆的来源。院子狭长,颇宽敞,是普通院落的三四倍大。正房最高,飞檐翘角,饰以精美木雕,房屋四周由粗壮的柱子支撑,柱子下方是石鼓状的青石基座,多刻以倒挂的蝙蝠,辅以花草图案,“蝠”通“福”,象征“福到”,纳福迎祥之意。正门外是青石台阶,台阶两旁各有一道斜坡,衬托着房屋如宫殿般威严,这两道斜坡是我儿时和小伙伴滑滑梯的最佳场所。耳房各间半,东西配房各三间,南房三间,配房讲究东高西低。居室一连三间居多,里间放杂物,外间一炕一地,摆设家具,且置灶台,是为生活起居之所。院落四周的房屋全部联排,端庄典雅,错落有致,很是气派。据说最西边的房子都是旧时伙夫、佣人所住。大院的正门,是厚重的木质实榻门,门上一排排门钉锈迹斑斑,现在想来,像极了故宫的宫门。门口两座莲花座底的狮子石雕,常被我和小伙伴们抢着当马骑,磨得黝黑铮亮。后来,随着时代变迁,砖式新房如春笋般崛起。医院搬迁后,这所大宅院也一分为二,卖给当地的村民作了民居。这都是后话了。
细雨打在脸上,思绪又回到现在。想必当年出走的燕坊人,和我一样有颗眷恋故土的心。在固有的“回乡筑室”观念的影响下,大兴土木建造宅院已是必然,也造就了后来燕坊大量楼坊拔地而起。
飞鸟恋故林,池鱼思故渊。从古至今,中国人对故乡的思念就像野火之后的劲草,岩石底下的深根,历来都生息不止,不屈不挠。
写到这里,我眼前飘满了陶渊明的一首诗: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
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田园将芜,胡不归?
三
寒来暑往,岁月更迭,这些号称“江右商帮”的主力军,当时以气吞云天、睥睨天下的豪情所建造的房屋,如今已化为褪尽铅华、陈旧破败的件件“古董”,他们想要留给后世的难道仅仅是几间可供凭吊的老屋吗?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历史上,燕坊,这个静卧赣江畔、被水滋润长大的乡村,水,就是她的灵魂,也养育了一代代聪明睿智的燕坊人。
早在明清时期,还在中国工商业刚刚萌芽的阶段,燕坊人就已懂得开埠经商。临近的赣江黄金水道,成为他们下湖广施展商业才华的舞台,进四川,跑江浙,把江西的瓷器、茶叶、纸张、药材、夏布、大米、钨砂等运往各地,创办的鄢氏“力诚商号”、饶氏“宝兴裕商号”、王氏“王世太商号”,享誉商界,名动一时。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淳朴的民风和浓厚的恋家情结,使得燕坊人回乡的时候,还带回来一船船珍稀的红石,名贵的楠木,手艺高超的工匠……
这些踌躇满志、胸怀天下的商人,让我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同样运筹帷幄、蜚声海内外的另一个群体——晋商。
或许,人们对山西的印象大多还停留在“走西口”和“煤老板”。直到著名学者余秋雨先生写了《抱愧山西》一文,这篇曾被誉为“中国第一篇向海内外报告晋商和清代商业文明的散文”,让山西、晋商、日升昌走到聚光灯下,被世人重新认识,其造成的广泛影响,不亚于歌曲《人说山西好风光》。“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苦在心头,这一去要多少时候,盼你也要白了头……”《走西口》民歌传唱了很多年,从走西口到闯荡全中国,“那些多情女子在大路边洒下的眼泪,为山西最终成为‘海内最富’的局面播下了最初的种子”。正是当年那一代代诀别亲人,踏上走西口之路的青年,最终走出了一群以晋中地区祁县、太谷、平遥和榆次等为代表的商人,他们果断刚猛、走南闯北,经营票号钱庄等经济事业,做到汇通天下,将商贸经济推向了巅峰,称雄华夏数百年,留下了璀璨的晋商文化。
提到“晋商”,我不由得想起在影视剧《乔家大院》中,主人公乔致庸为了拯救家族企业,带领着自己的团队和商帮走南闯北,乌篷船起,驼铃叮当,运送茶叶、丝绸等货物往来于祖国的大江南北,凭一身过人的勇气和胆识,把家族产业一度推向巅峰。这部电视剧也因此成为晋商最具代表性的影像作品,其取景地祁县的乔家大院也从此声名大噪。
印象中,张艺谋导演的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也曾在乔家大院取景,当秀丽端庄、一身红衣的女主角巩俐,在昏暗、深邃、仄逼的甬道中行走,森严的大院,压抑的氛围,把封建礼教对女性的束缚和摧残烘托得淋漓尽致,这是高墙大院在我心中的另一番意象。
据考证,在乔家大院,只窗棂设计就有上百种,有仿明酸枝棂丹窗、通天夹扇菱花窗、大格窗、栅条窗、雕花窗等, 以及双启型和悬启型窗棂, 这些数量庞大、形态各异的窗棂,点缀着屋脊的飞檐异兽, 庭院的木刻石雕,带给人别开生面的建筑艺术感受。学者梁思成先生在对晋商大院研究后感慨:“这种房子……砖石木料上之工艺,楼阁别院之复杂,均出乎我们意料之外许多”。其实, 对于山西这片古老的地界来说,乔家大院只是一个非常小的缩影。还有榆次常家庄园、祁县渠家大院、灵石王家大院、太谷曹家大院等等,这些古老的遗迹印证了晋商的辉煌过往。
庭院之内,是人世间的离合悲欢,薪火相传。庭院之外,是智慧人生的嬗递演变,是家国命运的兴衰潮汐。这一座座生根于中国土地上的院落,既是见证中国发展史的“活化石”,也是地域文化的“诉说者”,风华绝代,难以复制。然而,他们所传达的精神和文化却随着历史长河永远流淌,久久滋润着华夏文明。
四
著名作家王蒙曾经说过,“谈中华文化,实际上是谈日常生活”。这句话道尽了中华文化的本质特征,它渗透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一方院子便是一个小世界,藏的是诗意栖居,循的是千年礼序。它们不仅是中华民族的重要文化遗产,还凝聚着人们世世代代沉淀的习惯和信念。
我们常见的院落之中,有时地铺青砖,中间置盆栽,或种植花木。春来静赏院中花,夏至树下好纳凉,秋日举家赏明月,冬天挥扫门前雪。深深的院落,显示了一年四季的荣枯更迭,承载着人间悠悠岁月的光阴。居住在院落中的人们,感应天地之灵气,也跟着自然的节奏,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小小的院子,不仅传达了入世的人生观,更展现出有秩序、有节制的中庸之美,吻合了中国人天人合一的宇宙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大道至简,万法归一”。那些风尘仆仆的商人,无论来自燕坊,抑或来自山西,他们秉持着老祖宗朴素的教诲,以诚信经营和自强勤俭等品质而富甲一方,他们倾其财力建造的院落,不仅代表着尊卑礼仪、等级秩序,更包含了对后世子孙的劝诫引导,以及对家族兴旺、国运昌盛的希望。我还记得,燕坊村中一个门坊上刻有“字水潆洄”四字。鄢大爷告诉我们,“字”为屋里有子,古时寓意为怀孕生子,多子多孙。现代则注释为文化、人才之意。“潆洄”为水流回旋,寓意既要子孙满堂、有文化有出息,更要像水流一样不断回旋,人才辈出,繁衍不息,代代相传。
这些年,我走过平遥古城、乔家大院、王家大院、燕坊古村等,当那些久远的、曾只在书纸中领略过的院落,一个个真实地、坦诚地呈现在眼前,带来的又岂止是视觉享受和心灵震撼。
我常在思考,是什么让这些游子如此执着痴迷,出走半生,仍不忘回乡的路?慢慢的,我懂了,那一座座院落正神情肃穆地告诉我一句朴素的道理:不忘根本,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是中华民族千万年繁荣常青的最根本精神。无论走多远飞多高,都不忘本、不忘根。这一份深蕴基因的寻根情结,从古老的《诗经》就开始了吟唱:“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就连一向豪放乐天的白居易也慨叹:“望阙云遮眼,思乡雨滴心。将何慰幽独?赖此北窗琴?”树高万丈,依然忘不了对根的情谊。曾经富甲一方的名门望族,经历过宦海商途的地震海啸,最终抵不过来自故乡娘亲的一声轻唤,妻儿甜蜜的呢喃,以及乡野间微风拂面时那一刻久违的温柔。这群曾经创造文化奇迹的民族,一朝渐行渐远,却从未忘记自己为何出发,从何处出发。庭院深深下,隐藏的是中国人回归本源,不忘初心的执着,如鱼儿回归源头,如落叶滋养大地。
寻根,归根,是我们一生的使命。这份这百折不挠、溯本还原的坚韧精神,这份镌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习惯和信念,无论来自东西南北,即便历经千秋万代,依旧激荡着华夏儿女的情感共鸣,一如那古老燕坊牌坊上的“字水潆洄”,久经风雨,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