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舒春霞的头像

舒春霞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11/01
分享

我的鱼丸潘阿婆

我的鱼丸潘阿婆如果活到现在已然是110多岁了。当我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毛孩的时候,她就是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了。那个时候,她拄着一根简易的木棍,两头已经磨得漆黑光滑,那是几十年熬成的。

从村里出来镇上,沿着阡陌纵横的羊肠小道再到柏油马路,“踏踏踏”木棍将地敲得生响。我甚至觉得,木棍并不是用来撑起她的身体,而是帮她涨势气的。路边窜出的一只野猫估计都没有她的木棍灵活。她长得美丽,只是枯萎得厉害,表情皱巴巴,像苦瓜。但是精神头甚好,眼睛特别明亮。只要在路上碰到她,我就知道,镇上谁家该有红白喜事了。鱼丸潘阿婆是出来帮人刮鱼丸的。

潘阿婆不到三十起就一个人守家,上面是年迈的公婆,下面是嗷嗷待哺的儿子,中间还有一个小她二十岁的小姑子,这个小姑子就是我的母亲。

外公外婆这一世生养特别不顺利,婚后一连几个都夭折了。生到第四个女儿的时候,好不容易养到三个月,带回娘家,一夜之间又突然没了。太外婆急得没办法,就去邻村抱养了一个一样大的女婴给外婆,也就是潘阿婆。潘阿婆吃着外婆的奶长大,在外婆家养到十岁的时候,我的舅舅才出生。与当时千千万万的农民家庭一样,潘阿婆被指婚给舅舅,纵使她年长舅舅十岁。我本该称她为舅妈,但是,因为她实在比我的奶奶辈岁数还大,所以,我跟村里的小伙伴一起,都叫她阿婆。

我的舅舅,同样地,也与当时千千万万读了私塾,受了新时代文化影响的文化人一样,在他19岁那年,脱下长袍,毅然丢下他的儿子,以及大字不识一个的小脚妻子,还有他的父母妹妹,乘船离开偏僻的农村,再坐车辗转到北京,追求新生活去了。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因为外公外婆生母亲的时候大约半百年岁,母亲生我也是年过四旬,纵使他们都活到了耄耋之年,但我并未见过我的外公外婆。听母亲说,她的一家子,就靠潘阿婆刮鱼丸谋生,可想而知,阿婆前半生就像加了黄连的中药,需要一饮而尽,越缓慢咀嚼,苦涩越充盈整个口腔。

我们老家位于长江边上,鱼米之乡。吃鱼是寻常事,但是,能把鱼变成白白胖胖的鱼丸却鲜有人会。先前镇上有几家档口,但是,做着做着,就关门了。唯有潘阿婆做的鱼丸,又白又嫩。母亲说:“我姐过细啊,白肉和黑皮分得干净,又不浪费鱼肉。像她做人,几十年清清白白。”

母亲说,阿婆还年轻的时候,外公外婆怜惜她,托人给她嫁到邻村。从地里干完活回来的阿婆见了媒人,操起门后的棍子要打人,从此,再也没有人提起这档子事。没有男人的家就像是个空空荡荡的硬壳,能把她硌出血,反复结痂。她越来越勇敢的去抵御鬼牛蛇神。

有一当地恶霸,占了外婆家的地基要盖私宅。动工那天,阿婆睡在地基上,头枕着棍子,一边哭一边喊:“来,看谁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全村人来看看!”恶霸奈何不了这不怕死的,只能灰溜溜的不了了之。

为了照顾娘家,母亲嫁得很近,婆家娘家一个镇上。我们几个兄弟姐妹,每逢回家,都会去看望阿婆。我常常在阿婆家吃饭,粘着锅底流着油的红薯,老坛子酱香的酸菜,大块的红烧肉都是我的最爱,但是阿婆从不在任何人家里吃饭,即便是从小带大的妹妹家。

我大姐大哥结婚,家里新房子入伙,阿婆都过来刮鱼丸。办喜事的头一天早上,母亲会把偌大的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灶台前堆上一人高的柴火,旁边是两米长的案板,几把铁刀磨得发白铮亮。案板下面几个蛇皮袋里装的大雄子鱼还在使劲挣扎…… 阿婆来了,扫视了一眼,她从袋子里拿起一条围裙,一边打着结一边吩咐:“谁都不要来厨房,我要开始刮鱼丸了。”随即,她把厨房门关上,不一会儿,里面就传出来“啪啪啪”开剁的声音。

在阿婆看来,刮鱼丸是个神圣的事情。每次到我家,都碰到我们吃早餐,母亲热情的拉着她:“姐,您一起吃点?”阿婆总是一样的话:“我今天吃素,在家吃了,不沾荤腥。”佛教徒通过吃斋来修行,莫非刮鱼丸对于阿婆来说亦是一种修行?后来我也慢慢意识到,可能厨师最忌讳偷嘴,这也是阿婆自律的一个方式吧?

阿婆在厨房里噼里啪啦不亦乐乎,我们外面吵吵闹闹,因为办喜事,不时的有人来贺喜,鞭炮声不绝于耳。阿婆从不出来看热闹。几个时辰过去,等鱼丸刮好,放在水里立即漂得起来了,她就探出头来:“妹子,来看看。”这个时候,我才有机会尾随着母亲进去。母亲用勺子捞起一个鱼丸,吹了吹,放在嘴里,“真是不错,嫰,滑。”随即又捞起几个放在小碗里,递给我。“快出去快出去,知道你好吃。”虽然我提前就享受到美味佳肴,但是,这小小的一碗还是让我意犹未尽。阿婆的鱼丸怎么就这么好吃呢?母亲说,对于淀粉,姜和盐的量是非常苛刻的,多一点点都不行,少一点点也不行,不光会影响口感,还会沉下去。另外,做鱼丸最讲究的是"刮"的功夫要到家 ,坐几个小时,得沉得出气,熬得住累,也只有你阿婆才能做到了。

就这样一个怕麻烦任何人的老人,在我离开家乡到南方的头一天晚上,她拄着棍子,从村里出来,陪我住了一晚。那是她专门陪我的唯一的晚上。这让我想起了村里待嫁的女孩,要出门子之前,长辈们舍不得,会陪着睡一晚上。那一晚,千叮呤万嘱咐中饱含着不舍,饱含着爱怜,饱含着希望。

阿婆九十多岁离世,孙儿环绕,五代同堂。 她把苦日子慢慢熬,按照自己摸索出来的配方认真熬,终于成为了一个有福的老人。就像在蚌壳里的沙子,在黑暗中把自己生生磨成了珍珠!

陪她走的还有那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棍。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