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文字的时刻,总觉指尖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案头的宣纸洇着潮气,像被泪浸过的旧帕,每一笔落下,都似在易碎的时光上刻痕,稍一用力,便会裂出细密的伤口。墨是陈年的徽墨,研磨时散着松烟的清苦,混着窗外的雨丝,在空气里织成一张网,把那些说不出口的悲戚,都兜在里面,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总爱在暮色沉落时提笔。彼时残阳把窗棂的影子拓在纸上,像一幅褪色的剪影,风从檐角掠过,带着老巷里槐树的枯香,吹得案头的稿纸轻轻翻卷。笔下的字句总绕不开“旧”与“别”——写故园的断墙,墙缝里长出的野草是“岁月遗落的鬓发”;写渡口的老船,船板上的裂痕是“时光啃噬的齿痕”;写深夜的孤灯,灯芯跳动的微光,是“被回忆点燃的灰烬”。那些文字像失了巢的燕,在纸页上盘旋,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最后只能蜷缩在段落的缝隙里,带着一身的寒,沉默不语。
曾以为文字是掌心的暖炉,能把那些冰冷的过往焐热。于是写少年时的青梅树,写树下落满的花,写花影里的笑闹,可笔锋一转,还是会落到“如今树在人非”的怅惘里;写故友寄来的信,写信上熟悉的字迹,写字迹里的牵挂,末了却只能添一句“邮差不再来,墨迹已生尘”。原来那些被文字打捞的回忆,从来都不是暖的,它们是沉在时光河底的碎玉,捞上来时,还带着河水的凉,碰一碰,都能让人心尖发颤。
有次写一篇关于“告别”的短文,写了删,删了写,直到天快亮,纸上还是只有“再见”两个字。墨汁在纸上晕开,像一双哭红的眼,忽然就想起那年送计舟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清晨,天灰蒙蒙的,风里带着纸钱的灰味,我站在灵前,想说些什么,却只挤出一句“再见”。后来才知道,有些“再见”,其实是“再也不见”,就像那些写了又删的字句,看似是在斟酌措辞,实则是在和自己的回忆较劲——既想把那些痛藏起来,又忍不住想把它们摊开,让文字替自己哭一场。
笔下的文字渐渐多了,案头的稿纸堆得老高,像一座小小的坟,埋着那些被时光偷走的人和事。有陌生人读了,说“你的文字像浸了月光,带着清愁”,可他们不知道,那些清愁不是刻意营造的意境,是无数个深夜里,眼泪滴在纸上,晕开的墨痕;是翻旧照片时,指腹摩挲过故人面容,留下的温度;是路过老巷时,听见熟悉的叫卖声,忽然涌上心头的空落。文字于我,从来不是什么“才华”的证明,而是一个树洞,一个能让我把那些不敢说、不能说的悲戚,悄悄藏起来的地方。
可藏得久了,连文字都染上了悲色。后来再写春,写不出“繁花似锦”,只看见“落花流水”;写夏,写不出“蝉鸣聒噪”,只记得“夜雨孤灯”;写秋,写不出“硕果累累”,只念着“枯叶飘零”;写冬,写不出“银装素裹”,只想着“寒梅独放”——原来心境染了霜,笔下的山河,也会跟着落雪。
如今依旧爱在暮色里提笔,只是不再奢望文字能焐热过往。那些落在纸上的字句,像一粒粒尘埃,在时光里慢慢沉淀,或许有一天,它们会被风吹散,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可我还是愿意写,愿意让这些墨痕,替我记得那些逝去的时光,记得那些离开的人,记得那些藏在心底的悲。哪怕它们终会褪色,终会消散,至少在写下的那一刻,我曾与自己的灵魂,好好地告别过。
墨已干,灯已残,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梧桐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我把笔放下,看着纸上那些未完成的字句,忽然觉得,写下文字,或许就是一场漫长的自我救赎——用墨痕丈量悲伤的长度,用文字稀释痛苦的浓度,直到有一天,能笑着对那些过往说:“我还记得你,却不再难过了。”只是现在,我还在等那一天,等纸上的墨痕,不再带着泪的温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