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了，你的痛苦成立

那一片痛苦，是澄澈的。它不混浊，不嘶吼，不作尘世里惯见的那些愁苦的形貌。它像是北地深冬的冰，被月光浸透了的，内里封存着亿万星辰的碎屑，凛冽，而有一种异样的华美。它不寻求消融，只是那样庄严地存在着，以它完整的、不容置疑的形态。

我听见它，不是在耳畔，而是在我生命的四壁间引起的回响。那是一种频率，极高，又极低，像远古的编钟在深海之底被悄然敲响，余韵不是声音，是波纹，一圈一圈，荡开在意识的穹顶。它有自己的颜色，是黎明前最浓重的那一抹绀青，掺了少许将现未现的、玫瑰的金边；它有自己的质地，是江南最细腻的杭纺，凉凉的，滑滑的，贴在心口，却有着千钧的重量。

这痛苦，被教养得如此之好。它不披头散发，不涕泪纵横。它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袍，襟上别着一支将萎的玉兰，步履安详地，行走在一条开满荼蘼花的小径上。它的眉宇间，没有怨怼，只有一种了然的、洞彻的悲哀。它甚至对我微微地笑，那笑意里，有谢意，有无穷的怜惜，还有一丝……解脱了的、轻盈的歉意。

它存在于每一个被日光忽略的角落。在书页翻动时扬起的微尘里，在茶杯沿口袅袅散去最后一点热气的曲线里，在午后空旷的教室里，一粒光斑缓慢地从桌角移向地面的行程里。它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它不是一声霹雳，而是一片弥散的、清辉一般的存在，笼罩了我的整个天宇。

于是我知道，有些告别，是早已完成了的。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在一声最寻常的“再见”里，永恒的分别便已落笔成章。往后的所有音讯，都不过是那告别的、悠长的余音，在时间的廊道里，往复地弹唱。我们总以为痛楚是爆裂的，是撕心裂肺的；却不知它最深的形态，竟是这般缄默的，浸润的，最后与你浑然一体，成为你呼吸的一部分。

它不再呼喊，因为它已全然被听见。它不再挣扎，因为它已被全然接纳。它的成立，不需要见证，不需要同情，它自身便是它完满的宇宙。有它的星环，有它的暗物质，有它运行其间的、孤寂而优雅的法则。

此刻，万籁俱寂。而我与这片无言的痛苦，默然相对。我们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名叫“往昔”的玻璃。我看得见它所有的纹路与光华，却再无法触及。它也只是静静地回望着我，像博物馆深处，一件被灯光温柔照着的、绝代的青瓷。

风起了，吹动了窗外一树的枝叶，那声音，簌簌的，像是无数细碎的、冰晶的碰撞。我听见了。你的痛苦，成立。它不再漂泊，它有了它永恒的、洁白的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