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春,原不是欣欣然一路高歌而来的。她是踏着满地尚未化尽的残雪,披着犹带峭寒的晓雾,一步一徘徊,悄然而至的。你若细看,便能瞧见她眉梢眼角的憔悴,与那强颜欢笑底下,一丝若有还无的凄然。她携来的,不是那等蛮横的、不容分说的烂漫,而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伤感的温柔。
那最先泄露春消息的,不是灼灼的桃花,反倒是那最不起眼的濛濛草芽。在背阴的墙角,在枯黄了一冬的草甸子根底,它们探出一点点似有若无的绿意,那样淡,那样薄,像宣纸上偶然晕开的一滴青墨,还未来得及洇开,便被一阵冷雨冻住了。那绿,看着便教人心疼,仿佛一口气呵得重了,便会惊散了它那聚拢起来的、微弱的勇气。这哪里是生机勃发?这分明是一种带着怯意的、试探性的归来,内里含着多少去岁离别的余痛,与对前方莫测风雨的隐忧。
及至那花开了,也并非一派没心没肺的喧闹。你看那玉兰,肥腴的花瓣像浸透了牛乳的玉盏,一盏盏,举向尚且料峭的天空。可它的美,是何等的孤峭,何等的易碎!没有绿叶的扶持与遮掩,就那么赤裸裸地、坦荡荡地将自己的洁白与丰腴交付给春风——而那风,却时常是凉的,带着些微的粗暴,一夜之间,便能将满树琼瑶摇落成阶前一片狼狈的泥泞。那缤纷的落英,哪里是“化作春泥更护花”的豁达?在我看去,分明是一场盛大而仓促的葬礼,每一片委地的花瓣,都是一个夭折了的、来不及做完的梦。
于是,那春日的暖阳,也便有了悲哀。它斜斜地照下来,光里浮动着万千金色的尘芥。那光,不似夏日的白炽,亦不似秋日的澄澈,它是温暾的,柔腻的,像一块融化了的、半透明的琥珀,要将一切都包裹进去。你坐在这样的光里,浑身暖洋洋的,心里头却无端地生出一种软弱的惆怅。你看见光柱里那些微尘,上上下下,浮沉不定,无根无萍,便恍然觉得那便是自身在这浩渺时空里的写照了。这温暖,是一种提醒,提醒你时光正在这般静好中,无声无息地,从你凝然的双眼前,溜走得干干净净。
伤春的根苗,大约便种在这“流逝”二字上了。我们眼见着最美的物事,以最快的速度,走向它的终局。那一片初生的、惹人怜爱的新绿,转瞬间便成了蓊蓊郁郁的、甚至有些蛮横的深碧;那枝头娇颤颤的蓓蕾,还未及让你看个够,便已红消香断。这一切的嬗变,都迅疾得不容商量,像一场不容置喙的判决。我们伸出手,什么也抓不住,只捞得一掌心冰凉的、逝水的感触。
而这伤春的引子,却又暗暗牵动着那尚未到来的、伤秋的终曲。眼前的繁花似锦,何尝不是他日无边落木的序章?这春日里每一分盎然的生意,都像是在为秋日的肃杀,积蓄着更深一重的、对比鲜明的悲哀。于是,这春日的忧伤,便不是孤立的了;它成了一条幽暗的、绵长丝线的起头,一头系着当下的怅惘,另一头,则遥遥地,系着那个必然到来的、天地同寂的荒芜结局。
原来那春日,并非不知自己的命运。她是以这满世界的鲜活与明艳,作为一场最盛大、也最凄婉的告别。我们感伤春天,实则是在凭吊一切终将逝去的美,是在那无限温柔的热闹里,预先听见了所有热闹终归于沉寂的、那一声悠长的、寂寞的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