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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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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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蜉蝣应知天地广

它来时,是悄无声息的。仿佛黄昏的光线在某一刻忽然有了重量,沉甸甸地析出了一些纤毫毕现的、游丝般的生命。它们成群地,在晚照最后的余晖里盘旋、升腾,像一片被惊扰的、金色的尘灰,又像谁向着静谧的河面,吹散了一口极轻极淡的呼吸。

这便是蜉蝣了。

你须得屏住气息,方能窥见它们那惊心动魄的、全部的世界。它们的翅,是真正的“薄如蝉翼”,甚至更薄,薄得像晨曦初现时,草叶尖上那一点即将蒸腾的露水所幻化的虹彩。那翅膀上脉络纵横,精致得如同古代宫女团扇上细笔勾勒的烟云山水,只是这山水是透明的,承载不起一丝风的重量。它们的身子,是那样一种娇嫩的、近乎悲悯的纤弱,仿佛一滴稍重的夜露,便能将它压折;一阵稍疾的晚风,便能将它那薄纱的裙裾撕得粉碎。

它们就在这水湄之上,林梢之下,不知疲倦地舞着。那是一种何等专注,又何等狂热的舞姿啊!盘旋,回环,疾升,骤降……每一个动作都灌注了全部的生命力,仿佛要将这仅有一次的、短暂的飞行,演绎成一场旷古的、绝世的芭蕾。它们不饮不食,生来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这最后一刻的、极致绚烂的绽放。那舞,是无声的乐章,是流动的、稍纵即逝的雕刻。你看它们,有的在疾飞中忽然触碰了水面,便漾开一圈极小极小的涟漪,那身影便永远地印在了那圈涟漪的中心,成了水底的一个微渺的梦;有的力竭了,翅羽的震颤渐渐缓了下来,像一片真正的秋叶,打着旋儿,以一种最优美、最从容的姿态,飘落于苍茫的暮色里,再无踪影。

这哪里是生命?这分明是一场正在眼前发生的、盛大而连续的寂灭。

《淮南子》里说:“蜉蝣不饮不食,朝生而暮死。”这“朝生暮死”四字,念在嘴里,便有一种冰冷的、斩钉截铁的决绝。它们从幽暗的水底挣扎而出,褪去稚嫩的旧壳,换上这袭华美而脆弱的礼服,奔赴这场仅有一夕的、与光与风的约会。当翌日的晨光再度降临,照耀的已是另一个全新的、同样短暂的世界。它们来过,爱过,飞舞过,然后便静静地、集体地消失,仿佛昨夜那场辉煌的舞蹈,只是天地间一个忧伤的错觉。

我站在这河岸上,作为一个可以计数晨昏的、更为“长久”的存在,心头却并无半分优越,反倒涌起一股深不见底的悲凉与谦卑。我们这被称之为“数十年”的时光,在宇宙无涯的荒野里,与这蜉蝣的一夕,其本质的差别,又真正能有多大呢?都不过是时间长河里,一朵倏忽明灭的浪花罢了。

只是我们不自知,或不愿自知罢了。我们用回忆纠缠过去,用期望捆绑未来,将这中间实实在在的、流淌着的“当下”,耗费在无尽的筹谋与焦虑里。我们何曾像这蜉蝣一般,将全部的、炽热的生命,毫无保留地灌注于眼前这唯一的、正在流逝的瞬间?我们的生命,因“长久”的幻象而变得稀释、冗杂;而它们的生命,却因这注定的“短暂”,而浓缩得如此纯粹、如此浓烈,浓烈得令人心碎。

夜色,终于像一张漫无边际的素绢,轻轻覆盖了下来。最后几只蜉蝣,还在执着地舞着,它们的身影在渐浓的暮色里,已成了一些模糊的、淡金色的光点,一闪,一闪,如同即将燃尽的灯烛,在做着最后的、温柔的告别。

终于,万籁俱寂。河面恢复了它墨色的平静,晚风也歇了。方才那场绚烂而悲壮的典礼,了无痕迹。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我依旧站着,站在这无边的夜色里。我的生命,似乎也因此被划分成了两段——在那场舞蹈之前,与在那场寂灭之后。我的悲哀,不是为它们的逝去,而是为我们这更为可悲的处境:我们拥有看似漫长的光阴,却常常忘记了,该如何去真正地、倾尽所有地,活上一回。

那朝生暮死的蜉蝣,用它一日的繁华,照见了我一生的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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