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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旭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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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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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记

二零零二年腊月十八,广州市钟落潭镇,微雨,湿润的空气中隐约有了年的味道。我蹲在小旅馆的房间里收拾行李,一大一小两个旅行包,被随身物品和土特产撑得像两个鼓足的气球,提起来还能听见搪瓷杯和饭盆碰撞的叮当声。

“回家喽!” 我盘算着广州到无锡的新空调特快的车次,归心似箭。可等我挤上番禺到广州站的公交车,才发觉要实现这 “回家” 的目标,在年底比讨债还难。

溅满泥浆的公交车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蛇形移动,车厢里挤满了和我一样操外地口音的人。蛇皮袋、尼龙包堆了一地,腿短点都跨不过去,我把装有几万货款的小包紧紧地抱在怀里,车窗玻璃凝满了水汽,看不清外面的街景。后边有两个大姐操着四川口音唠嗑,一个说格老子的,今年春运的人比去年还多,鬼晓得买不买得着去成都的票,另一个说都是些莽子,回家过个球年。我心想,你不就是莽子么?

车屁股冒着黑烟,终于在火车站广场前停下。一开门我就被惊呆了 —— 广场犹如盛夏季节的海滩,黑压压地全是人头。临时搭建的帆布棚里,排队买票的队伍绕了几个圈。有人裹着军大衣坐在行李上打盹,有人举着 “求购 X 月 X 日车票” 的纸牌来回走。扩音器里循环播放着 “请旅客们按秩序排队,不要轻信黄牛” 的通知,清脆的女声传不出多远,瞬间被人群发出的嘈杂声吞噬得干干净净。

排了近一个小时的队,终于轮到我,售票员大姐头也不抬地敲着键盘:“你要广州到无锡的票?早就没了,连站票都没了。” 我心里 “咯噔” 一下,又问:“去长沙的票还有吗?到那边我再转车。” 大姐噼里啪啦忙了十几秒,递出一张票:“广州到长沙,站票,今晚七点。”

站票就站票吧,总比困在广州强。

列车门掉了几处油漆,露出底色,像打了补丁的棉袄。我刚进车门就被堵住了 —— 门口堆着几个超大号编织袋,戴红袖章的列车员站一旁骂骂咧咧,两个农民工打扮的中年人正使劲往里拖袋子,豆大的汗珠顺着黝黑的脸颊直往下淌。

我侧身挤进车厢,才明白 “沙丁鱼罐头” 是啥意思。车厢里几乎没有一丝空隙,人贴人,肩抵肩,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

空气中混杂着各种味道:劣质香烟、方便面、汗、脚臭,还有桌上掰开的橘子散发的酸甜气息。两个有座的年轻人在吵架,好像是为了谁占了谁的落脚地,声音越来越大,在动手前被周围人劝住了:“大过年的,有座就不错了,出门在外都不容易。”

我走了好几节车厢,才找到一块很小的空地,把大包塞在腿边,自己靠住车厢壁站着。刚开始还行,两小时后,腿就麻得像不是自己的。想蹲下来歇会,可脚边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我生怕膝盖砸到别人的脸,只好在原地直直腰。

夜里十点多,乘务员推着售货小车过来,喊着 “让让,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让让”,小车翘起的头犹如剪刀,人群像百货店的花布一样被慢慢撕开。我花十块钱买了碗泡面,蹲在地上,就着昏暗的灯光狼吞虎咽,滚汤溅在手上,烫得一个哆嗦,反倒把泡面桶抓得更紧了 —— 这是十几个小时里,第一口热乎东西。

凌晨一点,火车终于驶进长沙站,车门刚打开,我就被后面的人推了出去。一个趔趄站上月台,寒气扑面而来。抬头一看,漆黑的天空飘起了零星的雪花,落到地面,眨眼就化了。远处传来火车进站的鸣笛声,像一个得了咽炎的男高音。

我用力拍打着发麻的双腿,突然瞥见对面站台停着一列正喘着粗气的火车。深绿色的车身,在黄色的站台光下有点发黑,像头趴在铁轨上的老牛。让我心头猛跳的是,车身订着反光的铭牌,借着灯光能看清上面的字 ——“长沙 —— 无锡”。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就是它了!

两座站台之间隔着几条铁轨,怎么过去?再不走,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我猛地跳下月台,几步就踩着了坚硬的铁轨,然后踩到了软塌塌的沙子,接着又是铁轨,又是沙子,身后有人在厉声呵斥,我顾不上回头,三步并作两步跳上了对面的车尾。一个站台工作人员正在吹哨,手里挥舞着红旗发信号。

汽笛拉响了,“呜 ——” 的一声。耳朵嗡嗡作响,列车缓缓启动。我还没进到车厢,急得像头疯牛一样,用肩膀顶住尾部的车门,使劲往里拱。

“挤你妈!” 里面有人骂了一句。我顾不上道歉,拼尽全力把自己和行李塞进车厢,脚刚站稳,车门 “哐当” 一声就关上了。火车越开越快,窗外高大的站台柱迅速地后退。我靠住车门,大口喘气,大汗淋漓。

“喂,你从哪儿冒出来的?你的票呢?”

炸雷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把我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有个穿着铁路制服的男人站在我面前说话,声色俱厉。他四五十岁的年纪,身材高大,肩宽腿长,相貌有点像电影《追捕》里的高仓健。他的制服领口系着风纪扣,帽檐压得很低,用审视的眼光居高临下地盯着我。

我心里一紧,脸上随即漾起讨好的笑:“大哥,您好,我是来补票的,请问在哪儿补票?”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跳月台,扒火车,随便哪一条都够得上铁警请我去喝咖啡。

“高仓健” 斜了我一眼,鼻子 “哼” 了一声,语气仍然硬得像石头:“跟我来!” 说完,转身朝车厢另一头走去,身形笔直,肩膀上的纽扣在昏暗的车灯下泛着蓝光。

这节车厢比我从广州来的那节稍微空点,但也挤得够呛。看到我们过来,有人抬起头看了两眼,又低下头去,大概是见惯不惯了。

“高仓健” 带我走进一扇写着 “乘务员室” 的小门,冲里面喊:“给他补票!”随后走出去带上了门。

房里就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角落里堆着几个帆布包,上面印着 “长沙铁路局” 的字样。桌子后面坐着个中年男人,身形瘦小,穿着和 “高仓健” 一样的制服,但没戴帽子,头发疏得像沙漠里的芨芨草,额上有几道浅浅的皱纹。他抬起头,冲我笑了笑,眼神温和,不像 “高仓健” 那么板正。

“你好,小伙子。” 他的声音像电视剧里的毛主席在讲话,软软地很亲切。

我愣了一下:“你好,现在就补票吗?”

他摆摆手:“不急,先歇会儿。看你喘的,刚上来?”

我点点头,把包放在地上,把屁股坐在包上。我累坏了,从番禺一路折腾到现在,快二十个小时没消停过,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他给我倒了杯热水,搪瓷杯上印着 “为人民服务”,杯沿有几个豁口。我也不客气,接过喝了一口,水顺着喉咙下去,心头一热。

“听你口音,不是湖南的?” 他问。

“嗯,江苏无锡的,在广州做点小生意,这不是快过年了,赶着回家。” 我说,“没想到广州到无锡的票这么早就卖完了,只能先到长沙,再想办法中转。刚才在站台上看见这趟车,就赶紧挤上来了。”

“春运都这样,票不好买。” 他叹了口气,“我姓李,叫我老李就行。在这条线上跑了二十几年了。”

“李大哥您好,我姓范。” 我介绍了一下自己。销售跑了一年多了,天南海北的都能聊几句。老李看起来性子随和,我也就放松了警惕,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老李说,这趟 “长沙 —— 无锡” 的绿皮车是快退休的老伙计了,最高时速才八十公里,逢站必停,从长沙到无锡得跑近十个小时。现在又是春运期,每个乘务员都很累,就算车厢里挤成一块铁板,他们还得操着大嗓门,像针一样插进去查票,几十年喊下来,没有哪个同事不得咽喉炎的。他妻子是长沙站的售票员,忙起来一个月都见不上一回面。

聊着聊着,龙门阵差不多摆完了,李大哥开始盯着桌上的搪瓷杯出神。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叹了口气:“唉,小兄弟…… 我最近心里烦透了。”

我没接话,等着他往下说。

“我娘上个月走了。” 他声音低了些,“七十一岁,走得很突然。办完丧事到现在,一个多月了,我老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干啥都提不起劲。忙的时候还好,一闲下来就特别想她。”

他说,娘是个特别老实的人,一辈子没走出过长沙。小时候家里穷,娘总把好吃的留给他。上夜班回来,不管多晚,锅里总有娘留的热菜热饭。结婚后搬到了铁路系统分配的公房住,娘每周都要坐两小时公交过来,给他送点自己腌的咸菜、晒的辣椒。

“丧事那天,我看着娘躺在那儿,就跟平时睡着了一样,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李大哥的声音有点发颤,“她前两年总说腿疼,让我陪她去省里大医院看看,我以为是关节炎发了,想等空点再说,结果今年三月......查出来是骨癌…… 。”

我有些同情他,但是我性格大大咧咧,平时连老婆孩子都哄不好,别说安慰一个刚失去母亲的陌生人了。脑子转了半天,突然想起一句以前学过的文言文,随口说道:“李大哥,这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啊。”

李大哥愣了一下,抬头看着我:“小兄弟,你说啥?”

我赶紧解释道:“就是说…… 树想安安静静待着,可风总要吹它;儿女想好好孝敬父母的时候,父母已经不在了。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我说完话,屋里静了好一会儿。李大哥低下头,肩膀轻轻抖了一下。过了几秒,他突然趴在桌上,发出 “呜呜” 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我一下子慌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男人哭我不是没见过,我舅舅想念去世的外婆时,对着遗像偷偷哭时被我撞到过;我哥们被女朋友甩了,在酒桌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嚎啕过。可眼前这位,是个素不相识的乘务员,难道我说错话了?

我想递张纸巾,可摸遍了口袋也没找到。想拍他肩膀安慰两句,想想还不够朋友,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只能像根木头似的站着,听着他压抑的哭声,心里既尴尬又有点难过。

过了好一会儿,李大哥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只兔子。他从口袋里掏出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田字格帕子,擦了擦眼泪,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笑:“让你见笑了,小兄弟。我小学都没上完,快五十岁了,还是头回听见这么句话。你说得对,我就是没尽到孝心。”

“刚才你解释完那句话,我突然就想明白了。” 李大哥叹了口气,神态已经自如,“不是我放不下我娘,是心里一直很愧疚。现在哭出来,反倒觉得敞亮了。”

他看了看表,说:“一点四十五分,你在这儿将就一晚吧。这办公室小是小,总比在过道里挤着强。早上八九点就能到无锡。”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赶紧道谢:“太感谢李大哥了!您可真是帮了我大忙!”

春运的绿皮火车有多挤,经历过的人都知道。别说座位,能找个落脚的地方就算不错。这里,简直就是火车上的天堂。

李大哥打开墙角的壁柜,从里面掏出个塑料小马扎,递给我:“地方小,你就委屈委屈,坐这个歇会儿。”

“不委屈,一点不委屈!” 我接过小马扎,抱着装货款的小包坐下,感觉浑身的骨头都松了,困劲一下子涌上来,眼皮沉得像灌了铅。靠着硬冷的车厢壁,听着车轮“哐当哐当” 的声音,还有外面隐约传来的鼾声、孩子的哭声,很快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我做了个梦,梦里全是家的模样:妻子在厨房炖排骨,香味满屋;两岁的女儿趴桌上乱画,笔尖沙沙作响;爹妈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里的春晚节目哈哈大笑……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人轻轻推醒。睁开眼,看见李大哥站在面前,手里捏着一张火车票。天已大亮,淡金色的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

“无锡站到了。” 他把面额十五元的车票递给我,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小兄弟,不用补票了,掏一百块钱给我就行,拿上这张票,就能出无锡站,咱们以后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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