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当天,春雷并未如期而至。杏花烟雨中,母亲因为突如其来的腹泻,住进了镇上的医院。
中午,母亲喝完我送来的黑米粥,不能马上躺下,她就将佝偻突出的后背紧紧地抵住床头,尽量让自己坐得着力些。
“你也有白头发了。”母亲注意到了我的鬓角,她像看一个婴儿般的看着坐在陪护椅上的我,混浊的眼睛里尽是怜惜。“姆妈,我五十二岁了,怎么会没有白头发?”“少磨磨夜头,你自己照照镜子,脸上有多少条皱纹?”我正在聚精会神盯着手机,抬起头时,目光恰和母亲相对,母亲眯起眼笑了:“你小时候,雪白粉嫩,照相馆把你的百日照放在橱窗里招揽生意,现在怎么黑得像电视里的李逵呢?”她的记忆力日渐衰退,能回想起来的,不过是些我童年的事情,心里总担心的,是我经常熬夜的坏习惯。这些话,翻来覆去,听得耳朵都能长茧子了。我有些哭笑不得:“姆妈,您今年八十了,少操点心吧,我天天上工地干活,怎么会白呢?您老人家看会电视,让我读完一篇手机上的文章。”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你个老小,真是不让人放心。”
母亲的这句话,一点都不夸张,自打怀上我,她就没省心过。孕期三十二周例行产检,我的姿势头朝上脚朝下,胎位完全颠倒,让母亲提心吊胆了好一阵子。那是一九七三年,以工分作为考核的特殊年代。尽管母亲的肚子已经显山露水,还是每天跟着生产队长的哨声上下工,拔草平田,开沟修渠,一干就是半天。临盆时,接产医生和之前的产检医生是同一人,她惊奇的发现,我已在娘肚里翻了个身,正了过来。可见辛勤的劳动,真能改变人的命运。
头大如斗,用来形容我的硕大脑袋非常贴切。母亲在避过了胎位不正这一关后,长舒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高兴,紧接着又迎来了老天为我们母子相见设下的第二道障碍——头卡在产道里。医生想了很多办法,都没能将我的大头脱离母体,直至动用冷冰冰的手术刀,伤了母亲的身体,才将我这个血淋淋的肉团抠了出来。
母亲又累又痛,昏昏欲睡,听到旁边的护士说了声:“太费劲了,是个男孩。”于是强打起精神看向我。欣喜的同时,母亲觉得有点不对劲:“孩子怎么不哭呢,难道是个哑巴?”
接产医生经验丰富,不慌不忙,一把将我倒拎起来,用力拍打粉嫩的小屁股。终于,我在吐出了一大滩羊水之后,用一连串嘹亮的啼哭,向整个世界同时也向我的父母,正式宣告了我的到来。
母亲自幼家境贫困,上初中那会又遇上三年自然灾害,饥饿贯穿了整个青少年时期,体质羸弱。父母的结合,更是穷碰穷叮当响。诞下我后,除了家养鸡每天下的一两个蛋外,母亲几乎得不到其他任何营养。
我出生才一个多月,冬天就降临了。白天,为弥补奶水的不足,母亲把她唯一能得到的鸡蛋炖成羹,一勺勺地塞到我嘴里。夜晚,我常常饿醒,喂过奶,嚎啕声仍然不停地划破村庄上空。母亲只能冒着刺骨的严寒起床,打开半熄状态的煤炉,扇风引火,待煤球发了力,把奶锅架在炉上加入水和大米粉,捣成糊状来填我的肚子——否则我能哭得翻白眼。哺乳期内,母亲几乎没睡过一次囫囵觉。
上世纪七十年代起,境内开始推行双季稻,搞三熟制,让原本就一粒汗珠子摔八瓣的农民愈加苦不堪言。几乎同时,社队工业逐渐兴起,有门路或者有技术的社员开始洗脚进厂,今天这个不来,明天那个走人,母亲所在生产队的人手很快捉襟见肘。我尚在襁褓之中,母亲又被叫去参加集体劳动。
中国的农村,第三代在学龄前一般都由祖父母带大。我祖父早已病故,而我祖母,在我出生的第二年,架不住邻镇的小女婿苦苦央求,被请去照顾刚坐月子的小女儿。从此以后,母亲外出劳动时不得不带上我。
到了秋后缴公粮的日子,河对岸的公社粮管所开始热闹起来。
故乡河流密布,水路四通八达。各生产队缴纳公粮,多以船运至粮管所。我们村近在咫尺,仗着人多车多,未费多大力气,很快完成了任务。
忙惯的人闲不住,何况坐在家中天上也不会掉馅饼。歇下来没几天,生产队长就领着社员们去粮管所当临时工扛活,按照以往惯例,干完活直接拿现金,比起年底才能折算成钱的工分要实在的多。
交公粮的船,稻谷都散装在舱里,不加舱盖,卸货靠人用笆斗扛。由于担心下雨后粮食湿了通不过验收,船老大们十分焦急,一个个争先恐后,互不相让。几十艘粮船把河道塞得满满当当,下货反倒慢了。
船上的稻谷并不能直接进粮库,先得卸在河埠的临时堆场上检验。经粮管员测过干燥度,方能评级、司磅、入库。
瘦小、短发的母亲,挤在岸边的男人堆里,穿一身男女通用的草绿色文革服装,脚边是一只和肩膀同时磨毛了的竹笆斗,等着安排活计。不多时,码头上哨声四起,在粮管员的指挥下,社员们排成了长龙,踩着长长的木头跳板,开始从人手不足的大船上卸粮。母亲虽然生在河边长在河边,但从小到大,连最简单的狗刨都没学会,第一次走上晃悠悠的跳板,感觉如同走钢丝,至今提起,仍然心有余悸。
那个年代,普通人家是置办不起婴儿车的。上工前,母亲会把我放进一个养育过几代家族成员的老式站桶里,买上两分钱一只的油酥饼,让我抱着慢慢啃。待卸完一船粮,再来看我。
一开始,这招挺管用,后来我没了耐心,渐渐要从站桶里爬出来了。有一回,竟然跌跌撞撞地走上了码头,小嘴咿咿呀呀,张开双手径直奔向母亲要抱抱。
母亲正扛着七十多斤的一斗谷子,战战兢兢地走在跳板上,身后是不断催促前行的同事,脚下是绿得瘆人的河水,看到岸上穿着红色小棉袄的儿子蹒跚地走向自己,吓得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尖叫。不得不说运气不错,附近正在验货的一位年轻的粮管员,在听到叫声的同时一个冲刺,将离河水只有一步之遥的我抱了回来。
父亲在县国营酒厂上运转班,一礼拜只回来一趟。他是每月能挣三十六元固定工资的正式工,在一众农村户口的朋友里面,算得上鹤立鸡群。虽说干的不过是铲煤和烧锅炉的底层营生,但浑身一股子大男人主义,别说洗衣做饭,就连油瓶子倒了扶不扶还得看心情。
父亲痴迷下象棋,人送外号烂扁担。我三岁那年,邻居家办喜事,祖母和母亲被邀去搓汤圆,家中只剩下我们父子俩。棋瘾犯了,他就抱了我去街口的供销社理发店内看别人厮杀。棋局太过胶着,结束时,我早在等候理发的长椅上睡着了,他没舍得叫醒,直接将我扛在肩上出了门。
乡废品收购站紧邻我家隔壁,是从街上回家的必经之路,偏偏收购站边上的路灯坏了,还扔了一堆废铁在黑黢黢的门前。父亲脑子里仍在盘算着适才的对弈,走路几乎闭着眼睛,不留神拌在铁块上,顿时摔了个大马趴,而在父亲肩头酣睡的我,像一捆稻草似的飞进了废铁堆。
进家门时已近12点,母亲还在煤油灯下缝缝补补,看到我满脸的鼻涕眼泪和肿得大腿般粗的小腿,心疼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她像一头愤怒的护崽母狮,将粗枝大叶的父亲骂了个狗血淋头。我从没见过温婉的母亲发这么大的火,嗓门简直超过了广播里唱红歌的女高音,一时间吓得停了哭泣,睁着懵懂的双眼看着他俩。
母亲将我轻轻搂进怀里,边替我擦泪边问:“儿子,不哭了,你真是个勇敢的男子汉,腿还疼吗?”“姆妈,腿不疼了,就是冷。”我噘起嘴告诉母亲。到家后缩起脑袋一直在挨骂的父亲,此时腾得一下站起来,气急败坏的说:“糟糕,儿子可能骨头断了。我当兵时,见过战友从汽车上摔下来,骨折的地方就是感觉发冷,狗日的收购站害人,现在快一点了,卫生院半夜里也没有骨科医生,得先帮他贴个膏药。”说完,翻箱倒柜的找起他的宝贝麝香膏来。
贴了膏药挨到早上,我越发疼痛难当,去医院检查,当真是胫骨断了。接好骨头打上夹板,平躺在黑乎乎的老床上,伴随着小伙伴们在弄堂里抛铁箍发出的笑声,我百无聊赖地度过了整整一个月。
村里的老中医华爷,是祖父的生前好友。那天上午,我刚去公社医院卸掉夹板,下午他就被祖母请来,要借他多年行医的眼光瞧瞧我的腿,会否留下后遗症。瘦小的华爷跟在祖母后头,走进卧室,摸了摸我的脑袋,掀开了被子仔细地打量。
看过伤处,华爷原本逢人就带三分笑的圆脸突然拉长了许多,说道:“不对,这腿没接好。”祖母有些紧张起来,不过还是故作镇定的强调了一句:“卫生院医生接的骨,不会有问题吧?”
华爷摇了摇头,将我抱起,轻轻地挪到床边的亮光处,指着尚留有夹板印的伤处说:“我虽不是骨伤科医生,但几十年来断手断脚见了不知多少,你孙子夹板都拆掉了,这地方仍然肿得像个馒头,你觉得正常吗?”说罢,伸出一个指头在伤口轻戳,我立刻痛得姆妈姆妈的大声哭喊,连眼泪都下来了。华爷摸着颌下花白的山羊胡子,说道:“这孩子,骨头十有八九被接岔了,就这样坐视不管,绝对会有大麻烦!”祖母和母亲面面相觑,目光都转向了他。华爷沉吟了一番,对我祖母说道:“咱们公社卫生院都是些赤脚医生,靠不住。佩英嫂,事不宜迟。我写个地址,你们去找我的朋友谢金潮,他是江阴县云亭公社卫生院的正骨专家。”顿了一下,朝我的腿指了指说:“祖传五代接骨,谢医生可是江阴县里的一只鼎。”
母亲心中有些忐忑,问道:“老华叔叔,骨头都已经连在一起了,还能怎么办呢?”华爷怕吓着我,凑近了母亲耳边轻声说:“侄媳妇,这孩子骨头要拉断了重接,长痛不如短痛,得抓紧时间,不然日后铁定是个瘸子!”
母亲见我缩在被子里,像受伤小猫般的轻声呻吟,想到才这么小个人儿,竟然还要承受大人都难以想象的痛苦,鼻子一酸,掏出了帕子拭泪。祖母说道:“老华,这不是小事。我们妇道人家做不了主,要等我儿子回来商量,您能抽空来看我孙子,当真是感激不尽。”华爷掏出别在上衣口袋中的钢笔,在糊满旧墙用来抵挡掉落的灰尘的报纸上,详详细细写好了地址,随即向祖母告辞:“你家老范,和我穿开裆裤时就是好朋友,你这么说就见外了。我还要出诊,有事随时可来找我。”
掌灯时分,父亲骑着二八大杠下班到家,在外屋的饭桌上,母亲说起了赴江阴正骨的事。父亲说华爷是个土郎中,眼光未必准确,母亲则认为事关儿子的一生幸福,必须重做检查。两人各执已见,谁也说服不了谁,一顿本该其乐融融的晚饭最终以吵架收场。年近七十的白发祖母坐在灶下发呆,不知该听谁的。母亲铁了心,哪怕靠着两条腿也要带我去江阴。父亲像一头脾气发作的倔驴,任凭祖母大声呼喊,也不肯留下,回厂部宿舍去了。
母亲从未出过远门,平日里更是毫无主见,不过一旦下了决心,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第二天,母亲起了个大早,在灶上焖了一锅山芋和几个鸡蛋,装进网兜。再找了条旧床单,在祖母协助下,将我牢牢地缚在背上。挨到东方发白,一路打听着向江阴境内走去。
那个场景如同逃难,母亲一辈子都忘不了。又瘦又小的她背着三岁的我,一个走得汗流浃背,一个疼得哼哼唧唧,渴了,向路边的人家讨点水喝,饿了,啃几块冷掉的山芋。鸡蛋全进了我肚子,母亲一个也没舍得吃。从早晨到下午,走走停停,约莫六七个小时,才找到云亭公社卫生院。
谢医生诊室的门口坐满了病号,其中一部分是慕名而来的外乡人。母亲顾不得难为情,硬生生地挤上前去,自我介绍说是华爷的侄媳妇,背着小孩刚从堰桥走到。
二十多公里啊!谢医生看了看母亲风尘仆仆的脸,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将手上的病人交给助手,先替我做了检查,影像显示,表面看起来接好的小腿骨确实还岔着。
谢医生举起胶片,眉头绞成了一个十字:“怎么到现在发现呢?你们那边的医生干啥吃的?如今骨痂都长满了,重接,我怕孩子吃不了这个痛。”接着又摇摇头说:“才三岁的小孩,又不能上麻药,让我怎么弄?”母亲倒是一点都不慌了,语气十分坚决:“谢医生,我来摁住我儿子,您尽管放手干!”
将骨头硬生生拉断的感觉,是一种超出了人类认知能力的疼痛。母亲把我的反抗想得太弱了,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哭喊、撕扯、咬人,将身体拧得像一根天津十八街的大麻花。前前后后,谢医生共叫来了三位护士帮忙,加上我母亲,每人都出了一身汗,才将我死死的按在门诊床上。谢医生一碰我的伤腿,我就哭,我一哭,母亲就抽泣。好不容易挨到治疗结束,她掉的眼泪比我的眼泪还多。母亲背着我走了几十里路,嗓子都哑了:“乖儿子,别叫了,一会儿就好。好儿子,不要扭来扭去,马上就好……”
母亲后来说,带我去江阴重新接骨,是她这辈子做的最艰难也是最正确的一次决定。常人的母亲,只能给孩子一个完整的躯体,但是我的母亲,给了我两次完整的躯体。
我读完手机上的文章,揉揉双眼,站起身直了直腰,膝盖不小心碰到了病床的床沿。母亲正在闭目养神,感觉到了动静,睁开眼来,略带羞涩的说:“阿明,妈有事跟你商量。”“什么事?姆妈,我听着呢。”我瓮声瓮气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回荡,惹得对床的病人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母亲感觉自己打扰了别人,于是将声音压得很低:“以前,我从未提过老了以后的事,怕触自己的霉头。但是今年满了八十,就没那么多忌讳了。”母亲缓了缓,继续说道:“你抽空回老家打听打听,你爹迁进去的公墓,还有没有空坟,今后,我总有一天会用得上的。我们俩葬在一处,你们清明节时扫墓也方便。”
母亲的语调非常平静,就像平日里吩咐我上街去买一趟菜,我却如同被巨石砸中了胸口,竟然浑身颤抖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