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回家,在饭桌上,母亲说有人来问,想买下咱家的老屋,拆了盖新的。我恍惚了一下,和父亲默默喝了两口,沉思片刻后说:“还是不要卖吧,那毕竟是咱家的老屋,家和土地,是农民一辈子的牵挂啊。”
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老屋曾经一幕幕在眼前浮现。记忆虽然模糊,心底却涌起一片潮湿的亲切。
那是一栋两层的土瓦房,孤零零地立在村子的主干道旁,像一位被时光遗忘的老人,沉默地守着最后一方故土。墙体是用黄土夯实的土坯砌成,雨水在上面冲刷出无数道沟壑,像是老人脸上纵横的泪痕。屋顶的黑瓦,碎的碎、歪的歪,缝隙里探出几丛枯黄的野草,在风里瑟瑟抖动着。那扇我进出过无数次的木门,虚掩着,门轴大约已经朽烂了,只需一阵微风,便发出一声悠长而痛苦的呻吟“吱呀”,仿佛在诉说不堪回首的往事。
可记忆里的老屋,从来不是这般模样。
它是规整的,温暖的,土坯砌成的墙身敦实厚重,墙面被祖父用细泥抹得光滑平整,经年累月里,泛着温润的光。堂屋的两扇实木门板,古色古香,门神像常年张贴在中央,守护着这“家”的安全。
一楼大半的空间被堂屋占据,水泥地面总被扫得一尘不染,靠墙的木柜被擦得发亮,柜门上的铜锁扣,在暗淡的灯光下闪着微光。堂屋正墙正中,庄严地悬挂着传统的“天地君亲师位”牌匾,其下是一张深色供桌,上面整齐安放着故去亲人的牌位,牌位旁静静立着一尊香炉,每逢年节,总有三炷清香在其中袅袅升起,缕缕轻烟承载着家族绵延的思念。而牌位左侧的柜子上,则摆放着我童年唯一的乐趣—那台黑白电视机,多少个傍晚,我曾准点蹲守在它面前,为动画片里的世界心潮澎湃。
两侧的卧室各开一扇小窗,窗棂是祖父亲手做的方格样式,糊着的毛边纸在风里轻轻晃动。阳光透过窗格,在昏暗的房间里投下细碎、跃动的光斑。
二楼的木板,是建屋时请木匠精心铺就的,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却异常牢固,木缝里嵌着的细木屑,仿佛还留着当年刨子划过的痕迹,角落里堆着的旧农具、老棉絮,都带着阳光晒过后暖烘烘的香气。这里,曾是我与玩伴们的乐园。在那些捉迷藏的夜晚,我们就在这一片黑暗与木香中屏息穿行,笑声仿佛还嵌在梁柱之间。
屋外的厨房紧挨着主屋,像老屋伸出的一只温厚手掌。父亲讲,这厨房是你姑姑出嫁的彩礼,是当年你姑父来提亲时,亲手帮咱家建起来的。土灶贴着东墙,灶台用水泥抹得平整,一口发黑的大铁锅嵌在土灶上,灶口前,柴火总是码放得整整齐齐。每次生火,浓烟裹着草木的辛烈气息从烟囱里飘出,在屋顶盘旋片刻,才慢悠悠地散进田野。厨房的屋顶没用瓦片,而是用木板和水泥浇筑的,祖母在上面种满了多肉、太阳花.......。夏天一到,各色花朵从屋顶垂落,风一吹,花瓣便洒在灶台边、水井旁,连做饭的烟火气里,都混着丝丝缕缕的甜香。
厨房门口的按压式水井,是当年全村少有的新鲜物件。铸铁的井身泛着冷峻的光,木柄却被磨得温润光滑。双手用力往下一按,清澈的井水便“哗”地涌出,凉得沁骨。夏天用它来冰镇西瓜,井水漫过青黑的瓜皮,不一会儿,就能透出那股直抵心底的清爽凉意。
可如今,目光所及,只剩满眼的破败。
屋顶那飞檐的一角,在长年累月的车辆振动与剐蹭下,那翘起的飞檐终究没能支撑住,大半都已损毁,磨去了往昔的姿态。土墙的泥皮大块脱落,露出里面参差的碎石和枯黄的稻草,风一吹,墙灰便簌簌地落。
堂屋的水泥地面裂开了蜿蜒的缝隙,那个曾光亮照人的木柜,歪斜躺在墙角,柜门虚掩,里面积满了时光的尘埃。当年闪着微光的铜锁扣,早已锈成了喑哑的褐色。
两侧的卧室更是面目全非,我曾住过的西屋,被父亲改成了牛棚,地上铺着干草,两头小牛犊悠闲地卧在里面反刍,牛蹄印与粪便混杂,堆满整个房间。窗户上,那方格木棂断了几根,糊着的纸早已烂成碎片,风从破窗灌入,卷起地上的草屑,在屋里打着无奈的旋。
二楼的木板朽得厉害,踩上去不再是清脆的咯吱声,而是绵软、危险的“吱呀”呻吟,每一步都让人心惊,生怕一不留神,就坠入过往的窟窿里。角落里堆着的烂箩筐和储存的玉米秆,都蒙着厚厚的、绒绒的尘网,像盖着一场无人惊扰的长梦。
转身走出老屋,目光落在屋外那片堆放玉米秆的空地,那里曾是厨房和水井的位置。早在前几年,因“影响车辆进出”而被父亲拆除了,原地只剩一片堆放玉米秆的空地。曾经的角落,或许还开着些星星点点的野花,但曾经的厨房,如今只能向记忆里去寻了。
我记得,那炊烟总是青白色的,从烟囱里袅袅地升起,丝缕不绝,最终融进傍晚瑰丽的霞光里,祖母就佝偻着身子在灶前,一下一下往灶膛里添着柴火,火苗“噗噗”地舔着锅底,顿时,一股勾人的饭菜香便飘散开来,那弥漫的烟火气,是家的味道,是安稳人世间的味道。
此刻,我站在老屋前,看着墙面上模糊的痕迹,如今只剩下淡淡的印记。风卷着荒草在屋前打转,曾经飘着饭香与花香的地方,如今只剩下萧瑟的风声。
老屋的土瓦还在,木梁还在,可那些鲜活的时光,却早已随着炊烟,散进了茫茫的岁月里。
再过几年,老屋会彻底坍塌在荒草之间,或许会拆除后原地变成了别人家的新屋。
起风了,屋顶的残瓦,墙头的野草,一齐摇晃起来,发出簌簌的响声。
我站在这片破败与记忆交织的荒凉前,忽然明白了:我回不去了,老屋也等不起了。
旁边的邻居家早已建起三层小洋楼,洁白的墙面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晃眼;车辆能顺着拓宽的路直接开到家门口……。可曾经冒着炊烟的烟囱、磨得温润的水井木柄,却再也没了容身之处。
我们都在时间里,一个不得不向前,一个只能留在原地,终于还是走散了。
这破败的,又何止是几堵土墙,几片旧瓦,这荒凉的,又何止是一口枯井,一间牛棚。那些守着黑白电视机等动画片的傍晚、小伙伴们捉迷藏的二楼、不断添柴的土灶。这些农家生活的缩影,早已被网络电视、智能手机、电气灶所取代。
老屋的倾颓,从来不是一栋建筑的消逝,而是一种生活方式的彻底落幕,是一个年代的悄然终结。
我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那扇木门在我身后,或许又发出了一阵呻吟,但我已不敢细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