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我的出租房生活
“我们要怎样告别呢,就像来时那样”。
我坐在床沿上,仔细打量着屋子四周,脚下是打包好的行李箱,像一段段已然成形的沉香,收纳着我在这里酝酿了五年的时光。淅淅沥沥的小雨伴随着冷风从窗外吹进来,轻撩起窗帘,也撩起一室清寂。
我静静的坐着,窗外风雨声涌入耳畔,淘洗着这几年积下的尘埃。突然想起那句经典的电影台词:五年!五年!你知道我这五年是怎么过的吗!你知道吗!
那五年的时光,已被压缩、打包,最终凝固成一种复杂的气味,它混杂着生活的痕迹、往事的尘埃与一丝决绝的凉,封存着所有辛酸苦辣和喋喋不休最终归于无声往事的低语。
终究是要告别了。
仍记得初来时,我是个刚毕业的毛头小子,拖着唯一的行李箱站在出租房大门口,不知所措的拨打租房电话,在一番笨拙的讨价还价后,我拿下了这间二十平的小屋。推开门,空荡的房间里只有一张未开封的床和洁白如纸的墙面。走进屋里,我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这狭小的天地,于我而言,是一个专属于我的、故事的起点。
那夜,我躺在床上,听着隔壁的争吵声、门外的脚步声、巷子里的狗吠声,在这一片喧闹声中,我第一次尝到孤独的滋味,那种空荡荡的、冰冷的寒意和静谧。仿佛全世界的热闹都是他们的,只有我头顶的这片寂静,轰然作响。
头两年,这间屋子见证了我的狼狈和迷茫。我曾在下班后独自喝酒,然后在酒精的催化下彻底崩溃,依偎在墙角无声抽泣;也曾长久地立在窗前发呆,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没有一盏属于我,未来仿佛迷雾般看不真切;也曾在那付完房租后变得单薄的工资,轻易地击碎了我所有的骄傲;更曾在深夜里无数次惊醒,心脏骤然一紧,无人可述说的惆怅,孤独无助感涌上心头......。
那时的出租房,像个冰冷的容器,盛放着我所有的失意与彷徨。我恨它的狭小,恨它的冰凉,恨它提醒着我的卑微。
可后来我才慢慢懂得,它其实更像一块粗糙的磨刀石,让我的脆弱、迷茫、骄傲、浮躁,都在这里被反复打磨,那些无声的夜晚,逼着我学会与自己对话;那份微薄的薪水,教会我如何与生活周旋。这方狭小的天地,以一种近乎冷酷的方式,使我褪去那些幼稚的“学生气”,不得不接受生活的“烟火气”。
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夜。
那晚和朋友畅聊到半夜,拖着酒醉疲惫的躯体回来,在推开门的那一刻愣住了,屋里的灯还亮着,是出门时忘关了。暖黄的灯光笼罩着小小的空间,冷风敲打着窗户,屋里的床铺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温馨。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束光是专为我亮的,这方寸之地是专等我的,我在床前站了很久,任由一种奇异的归属感慢慢升起。
“一个人也要生活得更好”
从那以后,我开始认真对待这个临时住所。我用周末的时间添置了桌椅碗碟,备齐油盐酱醋,在窗子上粘贴喜欢的海报,在窗台种植了几盆绿植,小屋里的灶台虽然简陋,但我学会了在上面煮出可口的饭菜。渐渐地,我发现自己不再只是这里的过客,那些残留在灶台上的每一点油污、窗台上的每一片新叶里,都投入了我真实的情感,出租房已然成为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出租房的生活在烟火气与偶尔的狼狈中不断流转。
某次,“老达”从深圳归来,来探访我,就在这间小屋里,就着桌上几碟简单的酒菜,我们一起谈论着各自的生活。他捧着酒杯,讲着远方城市的奇闻趣事,说到兴起时,他猛地一拍大腿,差点碰翻桌上的酒瓶,两人见状笑得前俯后仰,混着酒瓶碰撞的清脆声响,回荡在着狭小的屋子里。聊到所处的环境、工作上的难处、生活的不易以及未来的方向,话到深处,两人都不自觉放慢了语速,眼底闪过一丝疲惫,却又在看向彼此的瞬间,悄悄褪去了阴霾,我们相视一笑,没有多余的安慰,只默契地举起酒杯,杯沿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而后一饮而尽。辛辣的酒精滑过喉咙,却似点燃了心底的暖意,那些说不出的委屈、道不明的迷茫,仿佛都在这一杯酒里消融,放下酒杯时,两人嘴角都带着释然的笑意。窗外的夜色渐深,屋里的灯光暖融融的,小酒一杯接一杯,话语一句连一句,那些欢声与笑语,像星星一样,在这间普通的出租房里闪闪发亮。
最难忘的是盛夏的那个夜晚,不知是季节变换还是饮食不当,突发急性肠胃炎,腹部一阵拧紧的绞痛,一股寒意蔓延全身,在三十多度的闷热里蜷缩在床上,却冷得浑身发抖,上吐下泻的间隙,只能依偎在卫生间冰凉的瓷砖上积蓄着挪回床铺的力气。意识到“再挺一下”的侥幸和“会死在这里”的恐惧间挣扎过后,拖着虚弱的躯体一步步挪移到医院进行输液治疗,当冰凉的药液滴入血管,剧烈的翻江倒海才逐渐平息。
再回来时,已是凌晨五六点,窗外一片寂静,只有头顶的灯发着微弱的亮光,此时已毫无睡意,躺在床上,像一具被掏空的容器,一丝失落悄然攀上心头。隔壁传来一声清亮的鸡鸣声,划破了凌晨的静谧,远方的天空浮现出鱼肚白,世界刚刚醒来,安静而温柔。我像一个疲惫的幸存者,见证了黑夜与白昼的无声交接。
晨光渐亮,新的一天开始了。阳光从窗子斜斜地照进来,其中夹杂着一丝温柔的暖意,掠过窗帘,在房间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这束光,我看了几百个早晨,从最初刺眼的陌生,到后来温柔的熟悉,再到此刻的怅然。我与那只被圈养的打鸣鸡一样,困在不同的牢笼里,却共享着同一个黎明。
隔壁出租房里谋生的人陆陆续续走出房间,奔向工作岗位,听着窗外渐渐响起的喧闹声,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家从来不是某个固定的地点,而是我们与生活达成和解的姿态。
如今真的要离开了。
新买的房子在城北,有明亮的客厅和宽敞的阳台,舒适的沙发软床.....,处处都透着“家”的温馨。
看着屋里这些年来居住的痕迹,我曾以为是自己在改造这间屋子,其实是它在塑造着我,用狭小教会我珍惜、用简陋教会我创造、用临时性教会我:生活的意义不在于住在哪里,而在于如何居住。
别了,我的出租房生活。你收留过我最初的迷茫,见证过我成长的阵痛,也记录着我的蜕变。你是我在这座城市的第一个归处,是青春里最真实的一课。我带走的不是行李,而是一个更完整的自己,一个学会了在任何地方,都能把日子过出光亮的自己。
雨停了,我轻轻带上这扇门,拖着行李下楼,骑上借来的电动三轮车,车轮碾过潮湿的路面,缓缓驶离,最终消失在那条熟悉的街道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