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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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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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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魂

湘北的冬天,就像一位姗姗来迟的老友,带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轻轻叩响季节的门扉。它不像北方的冬那般凛冽、干脆,一脚踏进,便是铺天盖地的寒冷与肃杀。在不经意间,一点一点渗透进生活的每一处缝隙。

沅江,这条湘北大地的母亲河,在冬日里渐渐瘦了下来。往昔那宽阔浩渺的水面,如一条蜿蜒的碧玉,在卵石滩上悠悠流淌汇入洞庭湖。江水清澈见底,能看见水底圆润的卵石,在水流的冲刷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泽。阳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像是无数细碎的银子在跳跃。白鹭是沅江上的精灵,它们时而优雅地掠过水面,翅尖轻轻点破晨雾,惊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时而栖息在江边的石头上,用那修长的脖颈梳理着洁白的羽毛,如一幅灵动的水墨画。打谷场上,金黄的稻草垛静静伫立,像是一个个沉默的卫士,守护着这片古老的土地。稻草散发着阳光烘焙过的芬芳,那是一种混合着泥土、稻谷和岁月气息的独特香味,让人闻之便能感受到丰收的喜悦和生活的踏实。

每到这个时节,老篾匠张爷爷就会从他那间昏暗的小屋里取出那把磨得锃亮的篾刀。刀面上映着岁月留下的斑驳,一道道划痕就是张爷爷一生故事的真实写照。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篾刀,那是他最珍贵的宝贝。记得那个微雨的清晨,雨丝细得几乎看不见,像一层薄纱,轻轻笼罩着整个村庄。青瓦上留下了深色的痕迹,那是岁月的泪痕。我们五六个细伢子,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挤在张爷爷家的堂屋里,眼睛紧紧盯着他那双布满沟壑的手。张爷爷挑选稻草时格外认真,他的指尖在稻秆上轻轻摩挲,像是在抚摸情人的发丝。他一边挑选,一边用带着浓郁湘潭口音的话语教导我们:“晚稻秆柔韧,就像沅江的水,看着软,实则有力。做草龙,就得选这样的好材料。”他的声音低沉而醇厚,像是一首古老的歌谣,在堂屋里回荡。扎龙头是整个草龙制作过程中最神圣的时刻。张爷爷从樟木箱里郑重地请出珍藏的老竹片,那樟木箱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仿佛封存着岁月的秘密。他把竹片放在炭火上小心烘烤,竹片弯曲时发出“吱呀”的声音,像是岁月在呻吟。当两颗油茶果点上朱砂,嵌入眼眶的刹那,整条草龙仿佛被注入了灵魂。在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草龙轻轻颤动,仿佛有了生命。那一刻,我分明看见张爷爷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那是一种对传统技艺的敬畏和对美好生活的期许。

正月初四,天边刚泛起蟹壳青,我们就像一群兴奋的小兽,早早地聚集在沅江边的卵石滩上。冬雾浓得化不开,将一切都裹在朦胧的纱帐里,整个世界仿佛都变得如梦如幻。小毛高举着龙头,龙须上凝结的霜花像缀满钻石的王冠,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我拖着龙尾,能清晰地感受到稻草传递来的细微颤动,仿佛那是真龙的心跳。“要像沅水河的漩涡那样转!”张爷爷的喊声穿透浓雾,在寂静的江边回荡。我们赤脚踏在卵石上,冰凉的触感从脚底直窜上来,冻得脚趾发麻,但谁也不肯停下。我们奔跑着,欢笑着,草龙在我们的手中舞动起来,像是一条活灵活现的蛟龙。胖墩一个趔趄摔进浅滩,溅起的水花惊起一群野鸭,“扑棱棱”地掠过水面,消失在雾霭之中。渐渐地,我们与草龙融为一体,它不再是一堆简单的稻草和竹片,而是有了生命的灵物。江水为我们伴奏,那潺潺的流水声仿佛是一首激昂的乐章;龙鳞上的红纸片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吟诵一首古老的咒语。我们在卵石滩上肆意地奔跑、旋转,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我们和这条充满灵性的草龙。沿着江边的小路,走进小村庄,我们挨家挨户地舞龙拜年。每到一处,都会受到热情的欢迎。村民们在大门口放起鞭炮,那噼里啪啦的声响在空气中炸开,仿佛是对新年的祝福和对生活的热爱。孩子们跟在我们身后,欢呼雀跃,他们的笑声像银铃般清脆,在村庄的上空回荡。在李婶家的吊脚楼前,我们停了下来。新贴的红对联散发着浓郁的墨香,与灶屋里飘出的腊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年味。

新媳妇从湘西嫁过来的苗族姑娘,穿着湘西土布嫁衣,银凤簪在她乌黑的发间轻轻摇晃,折射出细碎的光斑。她掀开绣着“喜鹊登梅”的门帘时,一阵混合着桂花头油和少女体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仿佛置身于春天的花园。草龙在吊脚楼里游走,龙身擦过门框时发出“沙沙”的轻响。胖墩故意在宁乡花猪跟前扭动龙身,惹得那猪“哼哧哼哧”地直喷鼻息,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新媳妇掩着嘴笑,眼角的泪痣跟着轻轻颤动,她的笑容如同春日里盛开的花朵,美丽而动人。她端来甜酒冲蛋,米酒的醇香里裹着蛋花的柔滑,喝下去,一股暖流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暖到心尖上。我们坐在吊脚楼的木凳上,一边吃着甜酒冲蛋,一边听着李婶讲述着过去的故事。那些故事就像一颗颗璀璨的星星,镶嵌在我们的记忆深处。然而,生活并非总是充满欢笑和喜悦,也有黯然神伤的时刻。那年去王叔家,远远就看见蓝纸对联在风中轻轻飘动,像两只垂泪的眼睛。王叔穿着粗麻孝服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悲伤和疲惫。“回吧,孩子们,”他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老爷子刚走,见不得喜庆物。”我们默默地解下龙须上的红布条,草龙顿时失了神采,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回程路上,沅江的水声格外清晰,像是大地在低声啜泣。小毛突然蹲下身,捡起一块鹅卵石用力掷向江心。“咚”的一声闷响,涟漪一圈圈荡开,倒映着天上流动的云彩。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龙之所以为龙,不在于它的形,而在于它承载的那些无法言说的情感。它是我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我们对亲人的思念,是我们对传统的坚守。此后的日子里,这样的悲伤时刻时有发生。村里的老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去,他们带走了那些古老的故事和传统的技艺。每一次参加葬礼,看着那渐渐远去的灵柩,我的心中都会涌起一种莫名的失落和恐惧。我害怕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会渐渐消失,害怕那些美好的回忆会被岁月的尘埃所掩埋。但生活也并非只有悲伤。在那些平凡的日子里,也有许多温暖的瞬间。

夏日的夜晚,我们会在院子里铺上凉席,仰望着星空,听着老人们讲述着古老的传说。萤火虫在草丛中闪烁,像是一个个小小的灯笼,为我们照亮了童年的梦境。秋天,我们会跟着大人们去山上采摘野果,那红彤彤的野山楂、紫莹莹的野葡萄,味道酸甜可口,让我们回味无穷。时代在飞速发展,外面的世界就像一股汹涌的潮水,冲进了这个宁静的小村庄。村里的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他们带回了外面世界的新鲜事物,也带来了新的观念和生活方式。曾经热闹非凡的村庄,渐渐变得冷清起来。去年回乡,我看见叔伯侄子们捧着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他们年轻的脸上。他们沉浸在虚拟的世界里,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我取出珍藏的竹篾和红纸,篾条上还留着当年的指纹。“二叔,这多老土啊,”大侄子的目光始终没离开闪烁的屏幕,“我们要去看IMAX电影。”只有小侄子好奇地摸了摸稻草,但很快就转向了平板电脑里炫目的游戏。我的心突然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一种深深的失落感涌上心头。村里的打谷场,曾经是我们的欢乐天堂,如今却变得冷冷清清。那些稻草垛依然在,但再没人把它们变成游动的龙。新建的沿江步道上,游客们的笑声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传来,模糊而遥远。他们穿着时尚的衣服,带着相机,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仿佛只是这个村庄的过客。我站在沅江边,看着那静静流淌的江水,心中思绪万千。江水依旧,不舍昼夜,但村庄却已物是人非。那些关于草龙的记忆,就像河滩上的鹅卵石,被时光的流水打磨得愈发温润光亮。我知道,有些东西终将消逝,但只要还有人记得,那条草龙就永远活在沅江的晨雾里,活在细伢子的笑声中,活在这片土地最温柔的褶皱里。

今年清明,去给张爷爷上坟。我带着一束鲜花,沿着那条熟悉的小路,缓缓走向墓地。路边的野草已经长得很高,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张爷爷的坟前,石碑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我依然能清晰地记得他那和蔼的面容和温暖的话语。我跪在坟前,默默地献上鲜花,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张爷爷,您走了,但您留下的草龙技艺和对生活的热爱,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心中。我仿佛又看见您在堂屋里忙碌的身影,看见您那双布满沟壑的手在稻草间游走。从墓地回来的路上,夕阳把沅江水染成金色,恍惚间,我似乎看见一条金黄的草龙在水面上游过,龙须上的红布条像跳动的火焰。我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握住了一把江风。那一刻,我知道,乡魂是一种无法割舍的情感,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眷恋。它是故乡的山水、故乡的人、故乡的传统,是我们心灵的归宿。

夜深人静时,我常常梦见那条草龙。它在记忆的迷雾中穿行,鳞片闪烁着温暖的光芒。醒来时,枕边似乎还留着稻草的清香,混合着沅江水潮湿的气息,那是故乡最深沉的味道。有时我会突然惊醒,发现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在这个喧嚣的世界里,我们总是在不停地奔波、忙碌,寻找着所谓的成功和幸福。但我们却常常忽略了内心深处的那份宁静和温暖。

故乡,就像一个永远的港湾,无论我们走多远,无论我们遭遇多少风雨,它都会默默地等待着我们归来。乡魂,是刻在骨子里的印记,是流淌在血液里的记忆,是无论走多远都忘不掉的根。它让我们在繁华的都市中,依然能保持一颗纯净的心;它让我们在面对困难和挫折时,依然能坚守自己的信念;它让我们在岁月的长河中,永远不会迷失方向。我知道,未来的日子里,村庄还会继续发生变化。

也许有一天,那些古老的房屋会被高楼大厦所取代,那些传统的技艺会被人们遗忘。但我相信,只要我们心中还有乡魂,只要我们还记得那些美好的回忆,故乡就永远不会消失。它会在我们的心中,永远绽放着光芒,成为我们生命中最珍贵的财富。让我带着乡魂,勇敢地走向未来。无论前方的道路有多么崎岖,无论遇到多少艰难险阻,我们都不会害怕。因为我知道,在故乡的土地上,有我们的根,有我的亲人,有我永远无法割舍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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