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樟木柜立在堂屋的东北角,通体泛着深褐色的油光,像一块凝固的茶膏。那衣柜有三层,每一层都藏着不同的秘密。最上层用旧报纸包着的点心,总是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甜香;中间层堆着针线盒、顶针和几本翻得卷边的黄历;最下层排列着油盐酱醋的瓶瓶罐罐,瓶口都用玉米芯塞着,防着灰尘也防着我们这些馋嘴的孩子。
记得最清楚的是樟木柜打开时发出的"吱呀"声,那声音像是从岁月深处传来。奶奶的手在衣堆里摸索半天,终于掏出个皱巴巴的油纸包。她解开麻绳的动作很慢,仿佛在举行某种庄严的仪式。油纸展开时总会发出轻微的脆响,露出里面裹着的麻糖或云片糕。"姐一颗,你两颗,弟弟也两颗。"奶奶分糖时从不看我们的眼睛。她枯枝般的手指在糖果上方悬停片刻,最终总会在我和弟弟这边多停留一瞬。姐姐接过属于自己的那份,总是安静地走开,而我却会故意把糖纸剥得哗啦作响,惹得弟弟眼红来抢。樟木柜第三层放着的酱油瓶,是奶奶从镇上供销社打来的散装酱油。湖南人做菜重油重盐,奶奶却连酱油都舍不得多放。她常说:"省着点用,你们爸爸妈妈在学校上班好辛苦。"这话像根刺,多年后想起仍会扎得心头一颤。每月逢三逢八是镇上赶集的日子。天还没亮透,奶奶就换上她那件靛蓝布衫,挎着竹篮出门。篮子里装着攒了半个月的鸡蛋,用谷壳仔细垫着防碰碎。我常常趴在窗台上,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晨雾中,竹篮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像一只温顺的鸽子。集市在沅江边的空地上,青石板路被晨露打得湿漉漉的。奶奶在禽蛋区卖完鸡蛋,总要绕到零食摊前徘徊许久。卖麻糖的老汉认得她:"阿婆,又给孙伢子带甜的?"奶奶便赧笑着摸出用手帕包着的零钱,数出刚好够买半斤的数目。那手帕是姐姐绣的,上面歪歪扭扭地绣着朵荷花。这些糖最终都会出现在樟木柜最上层,用写满社论的老报纸包着。奇怪的是,奶奶自己从不碰这些甜食。有次我趁她晒被子时偷尝了块芝麻糖,被她发现后挨了顿好骂。后来才听母亲说,奶奶年轻时牙就掉光了,装的是副假牙,吃不得硬东西。
姐姐十二岁那年,有次跟着奶奶去赶集。回来后我看见她眼睛红红的,躲在灶屋后头抹眼泪。原来奶奶买了两包姜糖,却只拿出一包分给我们,另一包悄悄塞给了住在村口的堂弟——就因为那是个男娃。那天晚上,姐姐在作业本上写了满满一页"凭什么",又全部用橡皮擦掉了,纸上留下大片擦痕,像永远抚不平的委屈。
姐姐考上广州的大学那年,家里摆了十桌酒。奶奶破天荒地从衣柜底层取出珍藏多年的糯米酒,给每桌都斟上一壶。酒是自家酿的,装在洗干净的输液瓶里,贴着已经泛黄的标签纸。酒液呈现出琥珀色,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女娃子能读大学,是祖坟冒青烟了。"奶奶喝得脸颊泛红,这话不知是说给客人听,还是在说服自己。送行那天,她往姐姐行李里塞了包用红纸裹着的酥糖,是姐夫家送来的聘礼,一直没舍得拆。红纸已经有些褪色,边缘处起了毛边,显然被反复打开又包上过。
姐姐走后,樟木柜最上层突然空了许多。奶奶还是照例去赶集,但带回来的零食总是放到返潮也吃不完。有次我撞见她对着姐姐的毕业照发呆,照片摆在衣柜中层,压在针线盒下面。照片上的姐姐穿着学士服,笑容明媚,背景里的木棉花开得正艳。变化是渐渐发生的。先是姐姐寄回的照片里出现了高楼大厦,后来汇款单上的数字一次比一次大。奶奶不识字,每次都要我念汇款附言给她听:"给奶奶买新棉袄""奶奶生日快乐"。她听着听着,就会转身去擦衣柜的玻璃门,那上面其实根本没有灰尘。阳光透过玻璃,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姐姐第一次带着广式老婆饼回家时,奶奶正坐在门槛上拣豆子。听见汽车喇叭声,她慌得把笸箩都打翻了,黑豆滚了一地,像一群受惊的小甲虫四处逃散。"阿姐回来啦!"弟弟飞奔出去,我也跟着跑。只有奶奶慢慢站起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往屋里走。我从窗户看见她打开衣柜最上层,把已经受潮的麻糖飞快地塞到最里面。她的动作有些慌乱,假牙不自觉地轻轻打颤,发出细微的"咔嗒"声。姐姐带来的点心装在精美的铁盒里,掀开盖子甜香扑鼻。奶奶捏着一块莲蓉酥,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太甜了",她这么说,却把盒子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珍宝。我注意到她的指尖在铁盒花纹上轻轻摩挲,那是她表达喜爱的特有方式。后来每次姐姐回来,行李箱里总有一半是给奶奶的礼物:软糯的鸡仔饼,入口即化的杏仁饼,还有装在琉璃瓶里的陈皮梅。
奶奶开始把这些点心大方地分给来串门的邻居,总要补上一句:"我大孙女从广东带回来的。"说这话时,她脸上的皱纹会舒展开来,像一朵风干的菊花重新吸饱了水分。邻居们接过点心时,总会夸姐姐孝顺,奶奶便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露出那副不太合衬的假牙。父亲查出败血症那年,正是油菜花开的季节。金黄的油菜花田在风中起伏,像一片金色的海洋。奶奶突然变得沉默,整天坐在衣柜前的藤椅上发呆。藤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与衣柜开合时的"吱呀"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首忧伤的二重奏。有次我见她把父亲小时候的虎头鞋从箱底翻出来,摆在衣柜中层——那个原本放杂物的地方。虎头鞋已经很旧了,绣着的虎须都掉了几根,但奶奶却用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抚平那些翘起的线头。阳光透过窗棂,在鞋面上投下菱形的光斑,仿佛给这双小鞋镀上了一层金边。
父亲走得很突然。出殡那天,奶奶没哭,只是死死攥着姐姐的手,攥得她手背上都现出青白的印子。夜里守灵时,我听见奶奶在里屋跟母亲说话:"这些年苦了你了,我把阿芸也亏待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岁月的茧。丧事过后,衣柜里的格局悄然改变。最上层现在堆满了各种营养品,都是姐姐寄回来的;中层放着全家福相框;底层油盐酱醋的位置,被母亲换上了父亲生前爱吃的辣酱。奶奶开始把姐姐寄的钱都攒起来,说是要留给"我的三个孙伢子"。她数钱时总戴着老花镜,银白的发丝从发髻中散落几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去年春节,我带着孩子回老家。晚上做了一个梦。梦中见到了逝去多年的奶奶。只见八岁的侄女趴在奶奶膝头讨糖吃,老人笑着打开衣柜最上层,那里现在整齐码着五颜六色的糖果盒。她给每个孩子都分了同样多的糖,连表姐家的小丫头都没落下。分糖时,她的手很稳,再没有当年的犹豫。月光从雕花窗棂洒进来,照在敞开的衣柜上。
四十年前的光阴在木纹里静静流淌,那些曾经鲜明的界限,如今都化作了温暖的影子。姐姐在厨房帮母亲炸年货,笑声混着油香飘进堂屋。奶奶突然对我说:"你姐姐最像我年轻时候。"这话让我鼻子一酸。我望向窗外,院角的梅花开得正好,暗香浮动,与记忆中的甜香交织在一起。
湘北的夜,总是带着柴火味的暖。衣柜门上的铜环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岁月在低语。那些关于偏心的往事,如今都成了下酒的故事。唯有衣柜里飘出的甜香,依然鲜活如初,见证着这份不曾逝去的湘情湘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