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小院前面有一棵大枣树,当年是从老家的山上移栽过来的,那时的母亲身体还算硬朗,她说:看到大枣树,就像回到了老家,心里踏实。
老家凤凰村位于即墨东北部,一个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北方传统村落。村南的凤凰山,从远处看酷似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凤凰山虽然不高,满山都是宝藏,除了奇花异草中草药,还有神奇的马牙大枣。这种大枣树,在老家方圆几十里,只有凤凰山上才有,据说当年秦始皇东巡琅琊的时候,他的御马掉了一颗牙齿,被天上的神鸟衔到凤凰山上,化作一株大枣树,结枣形如马牙状,由于得当地山水之灵气,马牙枣硕大而脆甜,食后唇齿留香,是风靡四乡的特产。
大枣在中国有几千年的种植历史,《神农本草经》中被列为上品。“秋来红枣压枝繁,堆向君家白玉盘。”这是诗人欧阳修笔下的大红枣,读来令人垂涎。秋天采摘的新鲜大枣是美味可口的时令水果,晒干以后的大枣不仅可以食用,还是一味功效广泛的中药。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盛赞红枣有润心肺、止咳定喘、补五脏、治虚损、调营卫、缓阴血、生津液、悦颜色等功用。
我小的时候,大枣可以说是奢侈品,小孩子要想吃到一颗大枣,比吃上一块糖还要难。凤凰山上一共几十棵大枣树,是村里的集体财产,每年家里分得的枣子几乎能数过来,被母亲珍藏在某个隐秘的角落,关键场合才能拿出来。每逢过年,母亲都会用白面做上几个“枣鼻子饽饽”,用来祭奉先祖,饽饽上面会插几片大枣,她不舍得用整个大枣,而是把大枣切成几片来用,剩下的枣核小孩子啃啃再扔掉;还有一个重要场景,村里有人家娶媳妇办喜事的时候,会在洞房的炕头上撒上几把大枣、栗子和花生,寓意“早生贵子”。
大枣树懒春,发芽晚,每年四五月份,枣树刚刚吐出雀舌般的嫩芽,小孩子的梦里就结满了大红枣。这些枣树呢,好像故意考验我们的耐心,它们一点也不着急,慢慢悠悠的,先是长满茂密的叶子,然后开出浅黄的小花,再招引来一群馋嘴巴的蜜蜂,过些天枝叶间冒出一个个绿色的小球……
等啊盼啊,一直到了中秋节前后,秋风凉了,马牙大枣压弯了枝头,它们一个个晒足了阳光,脸蛋慢慢变红了。我和小伙伴们经常去查看大枣的成熟情况,顺便偷偷地摘几个尝尝。不知道是谁告诉了爷爷,有一天放学后,爷爷把我叫到书房,给我讲了一个从没听说的故事:“即墨历史上有个名人叫王吉,在汉宣帝时做过大官。他年轻的时候,邻居家里有一棵枣树,树枝伸到他家院里,枝头挂满了大枣。王吉的妻子顺手摘了几个吃了,王吉得知大怒,非要休妻不可。邻居于心不忍,拿了斧子就要砍伐枣树,街坊四邻纷纷劝解,王吉只好召回了妻子,邻居也不伐枣树了……”听完爷爷讲的故事,我的脸蛋也和熟透的大枣一样,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农村搞联产承包责任制,我本家大伯承包了村里的枣园,在大伯的精心呵护下,枣树当年就喜获丰收。有一天晚上,大伯给我们送来一篮子马牙大枣,我一边吃着甘甜的大枣,一边问父亲:“凤凰山的马牙大枣是不是世界上最大的枣子?”父亲摇了摇头,告诉我崂山上还有更大的枣子,象瓜一样大。看到我困惑的眼神,父亲说:“你知道唐朝有一个大诗人李白吧?”“知道啊,我还会背他写的诗呢,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好好,李白不光去过庐山,还来过我们这边的崂山,在崂山他遇见一个叫安期公的仙人,吃的枣子和瓜一样大。有诗为证:我昔东海上,劳山餐紫霞。亲见安期公,食枣大如瓜……”父亲是我们学校的校长,他说的话我当然相信,就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吃上如瓜一般的大枣。
后来我们长大了,到外地求学工作,每年回家过年的时候,都能吃上老家的马牙大枣。随着生活水平的普遍提高,大家早已实现了“大枣自由”,什么新疆大枣、乐陵小枣、沾化冬枣,都吃了不少,也没觉得多么好吃,在郑州工作的二哥给母亲寄来河南大红枣,她也是吃一个尝尝就放下了,在母亲心里,还是凤凰山的马牙大枣好吃。
几年前,我在城里买了一处带院的房子,把母亲接过来住。在母亲的指挥下,我们在院子里开辟了几个菜畦,种上了各类蔬菜,茄子、辣椒、黄瓜、西红柿、韭菜、大葱、白菜、萝卜,从春天到秋天,菜园里总是能吃到各种新鲜蔬菜。尽管如此,母亲还是感觉城里的生活不如老家随心自在,每次见面总是念叨老家的事情。有一天她神神秘秘地告诉我,头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过世的父亲,在用竹竿打枣树上的马牙大枣……我就知道,她的“思乡病”又犯了。
自从栽下这棵马牙大枣树,母亲很兴奋,就像是把凤凰山搬到城里的感觉。一家人齐心协力侍弄这棵大枣树,浇水,施肥,打药,在母亲充满期待的目光里,大枣树也很争气,当年就开花结果。那年的中秋节,我拿着长长的竹竿,打下了成熟的马牙大枣,挑了一个最大的递给母亲,她咬了一口 ,说道:“嗯,还是当年那个味儿。”
母亲是个热心人,她喜欢把成熟的大枣分给左邻右舍,让大家分享来自老家的特产。有一天傍晚,我看见有几个小孩子在用竹竿打枣,正想过去驱赶,被母亲阻止了,她说:“吃几个大枣算什么,你忘了小时候怎么偷吃村里的大枣啦?”对啊,将心比心,我是不应该驱赶他们的,杜甫老先生曾经作过一首诗,“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当然诗中的西邻是一个缺吃少穿、无儿无女的老妇人,杜甫认为不但不应该阻拦,还要尽可能表示一些善意,让她脸面过得去。和老先生相比,我的格局还是不够大啊。
就这样大枣树每年开花结果,我们和母亲一起分享马牙大枣带来的幸福感。前年五月份的时候,母亲黯然神伤地告诉我大枣树“长疯了”,我仔细一看,发现树干上冒出一丛一丛的嫩芽,也没有像往年一样开花,大枣树怎么会“疯了”?我百度了一下,原来这是枣树的常见病,光长树枝和叶子,很少开花结果。难道是大哥浇水太频繁了?还是我肥料喂多了?是不是大枣树水土不服?老家的同学说,马牙大枣树本来生长在干旱贫瘠的山坡上,到了我家小院“好吃好喝”,待遇太好了。大枣树是平凡朴实的树种,喜欢在山地荒坡生长,我们却把它当作温室里的花儿娇生惯养,没有考虑它的生活习性,没有尊重它的生活规律,所以才会导致枣树生病。
吃饭的时候,母亲闷闷不乐,她说大枣树生病了,可能是个不好的预兆,要不要伐掉大枣树?为了大枣树的去留,我们开了一个家庭会,家人分成两派意见:大部分人建议伐掉大枣树,理由是既然不结枣,留着也无用,不如伐掉改种柿子树;我的意见是保留大枣树,尽力想办法挽救,不能忘了移栽大枣树的初心,大枣树是母亲的念想,是一代人的乡愁……母亲听了我们的议论,转头凝望着院外那棵大枣树,若有所思,半天没有说话,大枣树就这样保留下来了。
天有不测风云,第二年的中秋节前夕,母亲竟然匆匆离世了,一场小小的感冒引发心梗,夺去了她老人家原本脆弱的生命。泪眼婆娑中,我看着那棵生病的马牙大枣树,想起母亲说过的话。看来凤凰山的马牙大枣树是有灵性的,它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母亲也是有预感的,要不然她不会急着让我们给她准备送终的寿衣,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提过。
“叶不争春、花不争艳、根不争地、冠不争天”,这是家乡人民对大枣树精神品格的赞颂。与世无争和与邻为善,是大枣树的生存智慧,也是母亲教给我们的做人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