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石榴树》

母亲离开我们两年了，她喜欢的石榴树还在小院里，枝繁叶茂，果实累累，今年获得了大丰收，一颗颗幸福的石榴笑得合不拢嘴。我站在石榴树下，和心里的母亲对话，就像母亲当年一样，站在石榴树下盼着我们回家。

说来话长，这棵石榴树是“后来者居上”，那个位置原来栽了一棵白玉兰，因为母亲的名字里有一个“兰”字，我以为她老人家会喜欢。谁知道母亲并不以为然，大约过了一年后，母亲郑重其事和我提出来，她不想要那棵玉兰树了，她喜欢石榴树，让我换成石榴树。我问为什么？母亲就说石榴树好，多子多福嘛。我马上领会了母亲的用意，她老人家是希望我们家人丁兴旺，记得姑姑曾对我说过，我们家自打我祖父开始就是单传一支，到我父亲还是单传，直到母亲生下我们兄弟三人，才算是结束了单传的局面，家族的人都认为是母亲的功劳。

据《北齐书·魏收传》记载，文宣帝侄儿安德王纳李家女子，李妃的母亲向文宣帝敬献石榴两枚。文宣帝不解其意，左右官员也一脸茫然，遂扔掉了石榴。太子太傅魏收连忙解释说：石榴多籽，遇王新婚，敬献石榴是期望多子多福。文宣帝大喜，命人捡回石榴，并奖赏了魏收。从此之后，石榴就成为中华文化中象征“多子多福”的吉祥果。

中国栽培石榴的历史，可追溯至汉代，据晋·张华《博物志》载：“汉张骞出使西域，得涂林安石国榴种以归，故名安石榴。”我家这棵石榴树来源于山东西南部的沂蒙山，据说是当地传统的红石榴品种，适应能力强，成活率高，原来栽种在山上的果园里，只有大拇指粗。我开车把树苗运回来，栽到事先挖好的树坑里，过了几个月，看到枝条上吐出带有红尖尖的嫩芽，就表明石榴移栽成活了，母亲很高兴。

母亲生于1937年，她的娘家店集离我们老家20多里路，店集是即墨东乡的交通枢纽，也是当地比较繁华的一处集市。我的外祖父是一个做生意的小商人，一家人靠辛劳操持度日，母亲性格外向，很小的时候就能帮家里人做事情。尽管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母亲的童年好像没有幸福可言，那是一个“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年代，她经常对我们说起大舅二舅如何东躲西藏逃避抓壮丁，匪患来的时候如何往自己脸上涂抹锅底灰。

“五月榴花照眼明”，每年农历五月，石榴花开的季节，走进母亲的小院，第一眼就会发现石榴树上那一朵朵鲜活灵动的火焰。石榴花热情洋溢地仰望着天空，花瓣薄如绡纱，质地温润，边缘微微卷曲，像是少女舞裙的裙裾。唐代诗人杜牧有一首《山石榴》写石榴花的美丽：

似火山榴映小山，繁中能薄艳中闲。

一朵佳人玉钗上，只疑烧却翠云鬟。

我看过家里的老照片，母亲年轻时候很漂亮，像一朵盛开的石榴花。她20岁就嫁给了我的父亲，父亲那时在诸城教学，母亲也在那边住过。母亲21岁生下了我的大姐，后面陆续有了大哥、二姐、二哥和我，据母亲说，二姐上面还有一个女孩子，刚生下来就夭折了。

母亲一生爱美，老了也喜欢新衣服，每年过生日和春节大家都争着给她买衣服，她会当着大家的面穿上。我小的时候，老跟在母亲屁股后头，她每次出门之前都要把自己收拾整齐，那会儿没有什么化妆品，她就用一种“雪花膏”抹脸，老了以后她用晚辈们给她买的护肤品。母亲年轻的时候会用一种简易削发器为自己理发，后来家里买了推子，她就成了家里的义务理发师。

母亲心灵手巧，我们姊妹五个的衣服鞋子基本上都是她亲手缝制。每年过年的时候，大家都想穿上新衣服，那段日子是母亲最忙碌的时候，白天要赶集买年货，做过年的馒头，晚上在煤油灯下做棉鞋、缝衣服，我和母亲睡在一个炕上，半夜醒来发现母亲还在飞针走线。

我是家里老幺，小时候胆小，甚至晚上不敢一个人到院子里上厕所，母亲就在院子里站着，一直等我上完厕所才进屋。我那会儿身体弱，经常头疼脑热，每次生病的时候，母亲就会用花生油给我煎一个鸡蛋，让我趁热吃了，至今我还能回味起煎鸡蛋浓郁的香味。

八月里来桂花香，红彤彤的石榴挂在枝头，压弯了枝条，石榴皮崩裂开了，露出晶莹剔透的籽粒，“高枝重欲折，霜老裂丹肤。试剖紫金碗，满堆红玉珠。”石榴犹如一个大家庭，石榴籽则是满堂的儿女———兄弟姐妹多，同睡一个窝，一家人各安其位，守望相助。

母亲经常教育我们兄弟姊妹要团结，不过她打的比方不是石榴籽，她会用当地方言说：“你们兄弟姊妹都是一张包袱包出来的，不能闹矛盾，有什么事情要互相帮衬。”

母亲年轻的时候吃过苦，受过累，身体落下了毛病。父亲寡言，不愿意求人，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母亲帮着张罗。特别是我们姊妹四个上大学的时候，每次开学返校前夕，母亲总是找亲戚东挪西借，给我们筹齐上学的费用。

苦尽甘来，母亲的晚年是幸福的，我们兄弟姊妹都想着法子让她高兴，母亲的小院，不光有石榴树和桂花树，还开辟了菜地，让她种花种菜。我曾经写过一首小诗《母亲和土地》，有一年大学召开诗会，吴思敬老师的夫人高老师亲自上台朗诵，感染了在场的诗人。周末时光，一大家人汇聚到母亲身边，包饺子，拉家常，母亲总是说一些老家的往事，大家就跟着她一起怀旧。母亲做得一手好菜，是个美食家，一直到老都在指导我们做饭，我在青岛的家里做饭，还经常打电话向她老人家请教。

在古希腊神话里，石榴是爱与美的女神，代表生命的轮回、丰饶与神秘。在佛教文化中，石榴树是四大圣树之一，石榴被认为可破除魔障，是“吉祥果”。晚年的母亲也开始信佛，家里常年供奉观音菩萨，每年石榴成熟的时候，她都会摘几个放在供桌上……

石榴籽吃起来甜甜的，吃完了带一点酸涩的回味，这种感觉就像是人世间的圆满和不圆满，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对于丧母之痛，我经常劝自己要释怀，但每每有一种不甘，有一丝苦涩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