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晃晃悠悠踱到空无一人的公园,手上的酒还有大半瓶。仰起头喝一口,光秃秃的树枝上弹起两只麻雀,夜空在旋转,云团在疾驰,城市灯光隐没了星星,远处天边绽开一簇除夕夜的烟花。
今年不放烟花了,他愣愣地对路灯行注目礼,圆而亮的灯光像要在他视网膜上烧穿一个洞。他还记得去年放烟花的场景。他和女儿把烟花搬到一处空旷地,点燃,女儿捂着耳朵逃开,闪光随着炮响升空。烟花是便宜货,炸出来的花不圆,疏密也不均匀,整个儿看着像是营养不良。但女儿很开心,跳,拍手,光滑而圆润的嬉笑。女儿?他琢磨着,她们现在会不会就在放烟花?但不想回家,家里没人。也不想去找女儿,会见到妻子——已经是前妻了。
他找着一张长椅。坐下。喝酒。喝酒。喝酒。酒精灼着食道,滑进胃袋,被挤回来的酒气溶解在干冷的风里。耳朵很烫。朦胧的视野,眩晕,像发了烧,脸肯定很红。靠着椅背,抬头,任由椅子的侧棱磕着自己的脖颈。时间减速慢行,想高歌一曲,半满的酒瓶是他的麦克风,整座公园是他的听众。但手抬不起来,嘴也张不开,全身仿佛只有眼珠能动。喉咙里吐出浑浊的呜咽,只有对面的垃圾桶听见他的呓语。
在这儿睡一晚吧,他想,躺在长椅上,像个流浪汉那样。会感冒的,跳脱的转念,新年的第一场感冒。上一回感冒是什么时候?一个月前吗,抑或一个世纪?宿醉。走上大街,路面如波浪般起伏,成群结队的飙车青年留下焦黑的尾烟,急刹的车主破口大骂,滴水的巷子窜过一只老鼠。吐得七荤八素,莫名其妙地回到空旷的家,早晨起来头痛欲裂,筋骨酸疼,冷汗涔涔,紧接一场高烧,整整两天躺在床上,身体与被褥融为一体,辗转反侧,茶饭不思,周遭只余浮沉的梦境。终于有力气下床时,才发现右手手掌不知何时划了一道浅浅的血口。看着日历上滞后的数字,他感到自己的生命仿佛也滞后了四十八小时。
酒喝完了,原以为能撑到零点的。再去买吧。他把酒瓶撑在椅面上让自己站起来,沿(印象中)来时的路往回走。附近一处购物广场在举办跨年活动,聚集了一大批人,聚光灯直直地打向天上,让他想起街头表演的通天索。望着几百米外乌泱泱的人群,他咀嚼着自己的格格不入。明明只相隔一条街道,这里却几乎没什么人声。他想去买酒,可那里不是他该去的地方,浑身酒味地闯进去只会被保安赶出来。他把空酒瓶(这时才意识到酒瓶还在自己手上)举到眼前,世界被罩上一层滤镜,变了色的路灯排列整齐向远处延伸,自助售货机孤零零地站在街角。他把酒瓶扔进路边的河里,扑通,没有挣扎,瓶子轻易地沉没了。
回到公园时,他手上多了两罐啤酒,而长椅上多了个人。借着酒劲,他走上前,看清了对方的脸,约莫四十过半,蓬头垢面,脸冻得暗红,油腻的头发长及肩膀;上下打量,棉花从红袄的破洞里露出来,像一只肥大的蛆虫,裤子是旧的,鞋子也是旧的,外罩的大衣也是旧的,左袖管在肘部打了个结。他瞧瞧自己比流浪汉多出来的半截左胳膊,觉得自己的才是异样的躯体。过年好,他朝流浪汉打个招呼,后者没回答,只抬头盯着他,像盯着一只动物园里的猩猩或是一滩被踩了一脚的呕吐物。
他坐到流浪汉旁边,闻到对方身上的一阵骚臭。也可能是自己身上的骚臭。他的鼻子已经不是自己的鼻子。他抬起一只胳膊,猫舔毛似的嗅嗅自己的衣服:是流浪汉身上的骚臭。他自己呢?每次清醒过来,他都会洗个澡,所以理应没什么味道。多久没洗了?他问,又猛然自觉这话像是在拿对方取乐,尽管他并没有那种想法。流浪汉瞪着他,三秒或是三年,他产生一种对方无需眨眼的错觉。天太冷,流浪汉说。他瞧见流浪汉少了一颗门牙。洞。黑漆漆的,透着点红。什么意思?他不懂。他把脑浆捐给了酒厂,正考虑要不要给流浪汉也捐点什么。捐点什么呢?他翻翻口袋,一把他家大门的钥匙。要不把流浪汉带回自己家去吧。凭空的狂想。这样家里也会热闹些,总比只有自己一个人热闹些。还可以借浴室让流浪汉洗个澡!哈哈,他一拍大腿。我真是醉了,他喊道,对着流浪汉。
你醉了,流浪汉说,听上去像是喉咙被挖了一块肉。
对,他说,你要不要也来一罐?
他把一罐啤酒递给流浪汉,自己打开了另一罐。大约是走路时晃得太厉害,拉环被拉开的瞬间,罐口发出嗤嗤声,白色的泡沫如从水管的破口压出的水,又顺罐身流到他手上。你看,啤酒犯癫痫了!他又朝流浪汉喊,把流出的泡沫添了个干净。喝呀!喝!他举起罐头向流浪汉示意,仰面灌下一口。流浪汉看看他,看看啤酒罐,又毅然地看着他,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有没有吃的?流浪汉问他。
他的脑子勉强处理了流浪汉的问题。一定是饿了吧,他思忖。有,有,他想起了买啤酒的那台自助售货机,他模糊地记得最顶上的架子摆着面包。我去买,我去买,他说。他把啤酒罐放在椅子上,朝售货机的方向跑起来。为什么要给流浪汉买东西吃?他并不在意,他只是对流浪汉感到莫名的亲切,他想起了父亲,他小时候总喜欢跟在父亲后头,父亲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也许流浪汉就是他去世多年的父亲。为了支开缠着不放的他,父亲常常让他去买些糖果,让后趁机溜去上班,流浪汉会不会也趁机溜掉,顺带走他两罐啤酒?我真是醉了,他想。耳朵的温度降下去了。
跑到售货机前,最顶上的架子果然摆着面包,就像专为他摆的一般。他打开手机,里头剩下的零钱只够买两个。一刹那他觉得他才是流浪汉,公园长椅上那个臭烘烘的男人是为了取代他的冒牌货,他会夺走他的身份,代替他整夜整夜喝酒,代替他喝醉后同路边的猫儿吵架,代替他回到空空如也的塑料袋似的家,然后同他一样在床上留下一身汗臭与酒气;而他会一条街一条街地翻找垃圾桶,为了残羹剩饭孤身对抗野狗的集团,然后回到空空如也的塑料袋似的家。我果然是流浪汉,不论会不会被取代,他得出了结论。扫码,嘀,支付,机器嗡嗡地响,面包掉下来。顺产!他欢呼,取面包时却被盖子夹到了大拇指。
他抱着面包跑回公园,流浪汉还在长椅上,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啤酒罐也未打开,仿佛脱离他视线的流浪汉变成了一截木头。给你,面包。他把面包用双手递给流浪汉,好像在授予他功勋章。唔,谢谢,流浪汉咕哝一声。他坐回流浪汉身旁,拿起喝了一口的啤酒罐,被夹到的大拇指还在隐隐胀痛。
流浪汉用嘴撕开包装袋的肚子,挤出面包大啖其肉。他看着打结的袖管,思考眼前这个男人的故事,他想问他为什么失去了一只胳膊,为什么成了流浪汉,为什么在这座公园等他。他将两人的相遇解释成命运,本不信宗教的他突然开始在心底感谢神的旨意,只有在他喝醉时才存在的神的旨意。我说,他问流浪汉,你经常来这儿吗?流浪汉点点头,嘴里的面包还没咽下去,他瞧见被嚼成糊状的面包填满了门牙的缺口。你晚上都睡哪儿呢?流浪汉费劲儿地吞下面包(为什么不喝酒呢),举起完整的右手(手上还拿着包装袋),指着与售货机相反的方向。那边的桥洞底下,流浪汉说。
桥洞底下。他知道那座桥,可从未注意过桥洞底下有什么。他想象男人在桥洞底下搭起一座帐篷,帐篷边是一只跛脚的小桌,桌上摆着几只瓷碗,碗边缘的缺口像疯狗的牙。应当再有一块破破烂烂的垫子,或是一只小方凳,否则怎么坐呢?你得请我去你家做客,他说,我请你吃了面包,你也得请我吃点什么,这叫礼尚往来,哈哈!他忽然想喝鸡汤了,妻子走后,再没人给他熬过鸡汤。父母健在时,过年他会跟着去亲戚家串门,他们往往在酒楼点上一大桌子菜,整只的鸡,整只的鸭,合着眼睛等待被筷子划开身体,好似解剖室里的青蛙(感谢神的旨意!)。然而人们只是舀点汤汤水水,对待鸡如对待转盘中央用以装饰的假花,鸭也只是少了一只腿,好比身边的男人少了半截胳膊。
没什么东西,流浪汉说,但还是站起来,一副要领路的样子。你不是流浪汉吧,流浪汉问他。今天晚上是,他说。他们离开公园,步上大路,几乎贴着栏杆走,流浪汉低着头,右手插在口袋,他则扶着栏杆,以免一头栽进河里。走了一段路,流浪汉忽然蹲下,从地上捡起什么,他凑上前看,流浪汉的手掌上躺着一张皱巴巴的五元纸币。地上偶尔能捡到钱,流浪汉说着把钱收进口袋。他也学着低下头,并非真想找到什么,不过是作为路上徒然的消遣。他发现,地上不止有钱,在砖缝间,在井盖周围,在栏杆与地砖连接的地方,或黏着,或卡着,或生长着,各种东西。无生命的:纸屑、果核、一小段棉线、断裂的指甲、用过的牙签、嚼过的口香糖、被踩瘪的烟头;有生命的:杂草、野花、蚂蚁、蜘蛛、甲虫、蜗牛、飞蛾、蘑菇、种子与果实。任意一块砖头底下大概都比他家里的冰箱充实。他从未注意到地上是如此满满当当,它们仿佛都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
就是那儿,流浪汉指着眼前的桥。沿楼梯下到桥底的平台,他四下望望,靠墙处几块厚厚的、破了口子的棉垫,泛黄的被子在其上堆成一坨,角落里摞着几个空泡面桶,没有帐篷,没有跛脚的小桌,没有小方凳,也没有边缘如犬牙的瓷碗。我家,流浪汉说,自嘲似的。
真宽敞!他大叫。四周荡漾着回音。
你喝醉了,流浪汉说。
对!哈哈。其实他没醉,只是自以为醉了。他在平台边缘坐下,任由双脚悬空摆荡,昏暗的河水好像要把他的鞋子吸下去。有水声,八成是鱼。他可以想象到钓鱼佬们排队在这坐着的情形,花花绿绿的饵盒,花花绿绿的桶,桶里有几尾鱼兀自徒然地扑腾,溅出的水花把水泥地涂上深色的星点。
这儿只有我一个人,流浪汉说。没人来吗;没有,来这儿干什么;钓鱼;这一段河没鱼;那哪儿有鱼;不知道,我又不钓鱼;那你每天干些什么;睡觉,找吃的,等死;上哪找;跟别人讨,给我吃的我就吃,给我钱我就攒着买吃的吃;那不就是乞丐;我不是么;哈哈,我也是;乞丐可没有酒喝;我是说我们都没有钱。他手机里最后的几块钱已经被流浪汉吞进了肚子(流浪汉在来的路上把另一个面包吃掉了)。我们都没有钱!他又说一遍,提高了音量。是啊,流浪汉说。两人都沉默下来,干巴巴地坐着,不想动,也不知还有什么可说。天边几簇与他们不相干的烟花,直插云际的光束,扩音器中失真的喧腾。又听见水声。分明是有鱼的嘛。他盯着水面,幻想下一秒就会有一条鱼蹦出来,但什么也没发生,水面上只有浮动着的自己的黑色剪影,剪影后是更大的剪影,桥的剪影,像要把他压垮似的。你在这儿住了多久了,他问,并不好奇,只是为了不让空气更显沉闷。这儿是说哪里,桥洞么;嗯;不到一年;这样啊。没了下文,气氛更尴尬了。他猛地甩两下脑袋,还是很晕,分不清是自己在转还是地球在转,耳朵被半夜的冷风吹得生疼。不冷吗,他问。冷啊,流浪汉似乎觉得好笑,冷有什么办法,我们都没有钱。
烟花的爆炸声变得稀疏,宛如一支舞曲的尾声或另一支更加盛大的舞曲的前奏。他点亮手机查看时间,还有半小时就到零点了,他说。流浪汉随意地应了一声。他站起来,拍拍裤子(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走到流浪汉身旁,盘腿坐到地上。骚臭味似乎比在公园里闻到的更浓一些,大概是因为这里是流浪汉的家(如果能如此称呼这堆由破棉垫和旧被子组成的东西的话),他用被眩晕感浸成一团的大脑勉力思考(就像挤一块浸透了水的纸巾):一个人的家里总会沾满与其个人身上相似的味道;如果是多个人,味道便会混杂在一起;如果太久没人住,就只会有灰尘与阳光的味道。可自己的味道自己总是闻不到,人们总在习惯自身,就像酒鬼习惯酒精,流浪汉习惯流浪。他暗自点头,觉得自己俨然成了一位哲学家。
我们来打发点时间吧,他说。要干什么;你听我说话,然后我再听你说话;说什么;随便什么都行;哦;你那罐酒不喝么;喝;那怎么不打开?流浪汉甩了甩下端打结的半截袖子。哈!你早说嘛。他抢过来,抠起拉环,把口吐白沫的啤酒罐又塞回流浪汉手上。那我开始了,他喝一口自己的啤酒(一直拿着却忘了喝),冰凉的液体长驱直入。他讲起小时候父亲为摆脱他而耍的小花招,讲起春节酒席上放凉了的鸡鸭,讲起望着形状不规则的烟花拍手的女儿,讲起酗酒,讲起离婚,讲起自己感冒高烧的瘫软,讲起自己与猫儿的争吵,讲起自己混乱的臆想,没有条理,无需逻辑,权作酒后的胡言。此刻他什么都不需要,他只想说下去说下去说下去,不是说给同他一般醉的酒友们听,不是说给家里缄默的四壁听,不是说给公园的垃圾桶听,他将对流浪汉敞开自己的全部,撕开自己的胸腔,献出自己的心脏,双手插进血管的乱丛,扯出虬结的纸带:来吧,读吧,有孔为一,无孔为零,绵长的二进制记载着我的一切。
讲完最后一段,他才意识到他们走到了桥上,桥两头是一样的庞然空落,路灯把两人的影子切成深浅不一的好几份。不好意思啊,一张口就停不下来啦,他给流浪汉看看手机荧幕的数字,只剩五分钟啦,是不是不够你讲;难道过了零点你有事么;倒也没有;那过了零点我再讲不也一样;说的也是;不过我可以先讲一个短的;好,他说。
流浪汉把啤酒罐交给他拿着,右手慢慢解开左手袖管的结,又从露着棉花的红袄下往上探,取出一块白色的棒状物,同时扭着身子,轻飘飘的左袖管逐渐被撑满。
我的胳膊是好的,流浪汉说。
啊,这样啊。他大笑起来,流浪汉也跟着笑。影子在颤,他拍着栏杆,栏杆上映着他们扭曲的镜像,流浪汉缺失的门牙,垃圾桶大张着嘴,嘴里呼出的气凝固成棉花,桥下有水声,天上掠过两只麻雀或蝙蝠,交错的光柱,闪烁的霓虹,旋转的夜空,疾驰的云团,隐没的星星,大楼侧面的显示屏开始了新年倒数。
笑够了,把啤酒瓶还给流浪汉。真有意思,他说。
舞曲终于过了漫长的前奏,归零的数字,千万声炮响燃成白夜,啤酒罐相碰发出咚的轻响——
新年快乐。
真实姓名:蔡意祥
联系地址: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乌鲁木齐市天山区胜利路666号新疆大学红湖校区16号宿舍楼菜鸟驿站
就读高校:新疆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