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光,照地堂
“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训落床(在床上睡觉),听朝(明天早上)阿妈要赶插秧啰…”周桂枝压着嗓音低低地唱着。炕上的春望还不会说话,咿咿呀呀地,露出两颗小乳牙。
外头的月光照得人头脑发昏。许春生撩开帘子走了进来,喊了声:“阿妈…”脱了鞋,坐在了炕上,逗弄着年幼的弟弟,这下,是一点睡意都没有了。
周桂枝别过头,看着咿咿呀呀的春望,问:
“今个儿你那些大伯大娘可说什么了?”
许春生停下手里的动作,任由春望抱着他的手吮吸着,应了声:
“他们还能说什么哩,说来说去不都那几句…”
周桂枝望着外头的月光,只觉得头脑发昏。是哩,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那几句…
……
许祈福家里穷,往上还有两个兄弟,但许祈福聪明,许父和他两个兄弟咬着牙硬是供他上了学。许祈福争气,成了村子里第一个出去的大学生,好像一切,一切都要好起来了,但生活的苦厄就像海里的水草,缠着他,挣脱不开。
下雪天,许父上山砍柴摔下崖半边身子都动不得了。许祈福坐着火车一路往家里赶,但这火车开得着实是太慢,太慢了…
那天晚上外头的月光沉沉的,照得人头脑发昏。许父死了,死得静悄悄的,只有他养在院里的鸡知道。许祈福第一次知道山里的雪是会压死人的,他留在了村里,当了村里的教书先生,没再出去过。没几年,他娶了周桂枝回家,周桂枝是早些年进村的,听说是被人从南边的山里卖过来的,不知怎的,就被村长给收留进村里来了。村里的人都说周桂枝命好,嫁了个好人家,只因着周桂枝没文化。
日子如流水一样过去了,外头的枝芽长着娇俏的黄蕊,院里的春草长得正茂。照周桂枝的说法,生娃娃是个在阎王殿溜达的活儿,呱呱坠地的那一霎那,许祈福就给他取了个名儿,叫春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春生,许春生。
许春生打小就跟着许祈福读书认字,村里人常调笑许春生,说他是要继承许祈福的衣钵的,许春生听了,也只是摸着后脑勺笑了笑。现在村里不缺大学生了,在许祈福的教导下,许多山里的娃娃都走出了这深山,留在这的,只是许祈福,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许祈福,是村里娃娃的老师许祈福,是许春生的父亲许祈福,但或许,他又不是许祈福。
许祈福心里扎了一根刺,小小的,平日里不觉得,想它起来时,密密地疼。这刺不仅是许祈福的,也是周桂枝的。在夜里,伴着布料与被子的摩擦声的,还有许祈福的梦呓:
“阿爸,你瞧着了么,村里的娃娃都有出息哩…”
周桂枝心里揣着明白,她知道哩,祈福不该这一辈子困在这深山里的。想明白了事儿,她从自家笼子里揣了只肥鸡,去了许书记家。许是头一回干这档子事儿,她憋红了脸:
“书记,你瞅瞅俺老汉,他还有机会出去不?”
外头的日光照的人发烫,许书记低着头吸着手里的水桶烟,呼噜噜的,手里的线香猩红的火苗着了眼,谁都没说话,线烟上的灰掉落在书记的手上,他被烫得颤了颤;
“许家媳妇儿,咋想着让祈福出去闯闯哩?”
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几年得了许祈福的教导,山里的娃娃才好了起来,虽比不得城里娃娃,但也送出了好几个大学生,前段日子,村里的学校还得了市里的先进。
外头的日光照的地上的雪都融了,淌出几条细细的银线。周桂枝低着头,嗫嗫嚅嚅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俺老汉,不该在这守着俺娘俩的…”
许书记又吸了口水烟,呼噜噜的:
“是叔自私了,祈福这么多年为村里做的事儿…大伙儿都看在眼里。祈福,是该出去闯闯哩…”
线烟上的火光灭了,许书记放下水烟,慢慢直起身,从桌肚那掏了张纸递给周桂枝:
“拿回去给祈福看看哩…”
周桂枝不识字,但也没多问,拿着纸回了家。
周桂枝记得很清楚,那晚的月光沉沉的,照得人头脑发昏。许祈福拿着纸,头一次卷了根草烟,但没有点着。周桂枝坐在炕上,她说不得什么温存的话,但那晚,她带了难得的少女的娇羞:
“春生他爹,出去闯闯哩,俺和春生搁家里等你回来…”
许是得了周桂枝的支持,也许是许祈福自己的想法,说不清楚了。许祈福走了,是在雪把树都压弯了的凌晨走的。许祈福没来得及跟周桂枝说一句话,只交代了许春生:
“照顾好你娘…”
他拍了拍许春生的肩膀,将些许碎钱压在了周桂枝的枕头底下。许春生一晚没睡,他知道,他现在是一家之主了,要照顾好他娘。周桂枝也没睡,借着外头蒙蒙的月光,看着许祈福走了,脚印一个深,一个浅。
许祈福走了,村里的人看见周桂枝,都忍不住问:
“许家媳妇儿,你咋想的?让你家老汉去那么远的地方?可北哩…”
周桂枝搓了搓手,哈了口气,小声说:
“不就西藏,祈福说可近哩,一会儿就到,他教书去哩…”
西藏到底有多远,周桂枝没有具体的概念,但她念着,祈福说可近哩…许祈福从一座山到了另一座山,更远的山。
那晚下雪了,在月光下沉沉的,让人头脑发昏。就是在这晚,许祈福死了,被山里的雪压死的,为了一个学生。他们说,其实雪不大,只是北方太平了,轻薄的白便把活气压得死死的。
周桂枝几乎要站不住,她扯着许春生,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春生,你带俺去找你爹…你爹呢!”
她张着嘴巴比划着,发不出声音。许春生死死抱住她,颤着身子:
“阿妈,阿妈…”
他们心里都清楚,西藏实在是太远,太远了…祈福,祈福,一生都在为他们祈福,可是,我的祈福呢…月光照在院里的雪堆上,阴沉沉的,令人头脑发昏,许祈福回家了。
许春生和周桂枝守在那,月光照得雪在发光,亮晶晶的:
“阿爸,阿妈怀孕了,我给弟弟取了个名儿,叫春望,希望的望,许春望…”
……
“你想去么?”周桂枝抬起头看他,眼里一片死寂。
许春生知道的,阿妈不想他去。那片土地,葬了她的丈夫,现在还想埋葬她的儿子。但他还是要去的,他许春生啊,可是要继承他爹的衣钵的…
娘俩很久都没有说话,只听到一声低低地叹息:
“春生,去吧…”就像她当年跟许祈福说的一样,“春生,出去闯闯哩,俺和春望搁家里等你回来…”
“可…一定得回来哩…”
外头的月光照得院子亮堂堂的,周桂枝轻轻地哼唱:“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训落床(在床上睡觉),听朝(明天早上)阿妈要赶插秧啰…年卅晚,摘槟榔…”许春望咿咿呀呀地,挥着小手…
姓名:李晓琳
地址:广东省广州市花都区迎宾大道西30号广东第二师范学院
学校:广东第二师范学院
专业: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