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四五岁的时候,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们还住在那种土木结构、青瓦封顶的老屋里,在我家卧房的东面墙上挂着一把二胡。我从未见到谁取下二胡拉出那怕一个音符,不记得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也不清楚谁是它的主人。七五年冬天夜晚,老屋北面三叔、四叔家的房子遭遇了一场火灾,虽然我家没有受到影响,但是,在叔叔们搬离后,我们家也搬到向西两里的村子里。老屋也随即被夷为平地,消失在那片寂静的田野里,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而那把我记忆中的二胡也随之不知去向。
后来的日子,我离开家乡,外出求学、工作,最后像一株蒲公英飘落到了遥远的江南,落地,生根。那把二胡也渐渐在我的记忆里淡漠了,我甚至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过。
最近的十多年,进入中年,工作、生活慢慢稳定了,曾经驿动的心也平静了,我经常会追忆逐渐远去的亲人、故乡,那把记忆中的二胡又重新出现在我的脑海,时不时提醒我它在我的生命里曾经出现过。睡梦中,我也曾感受到它发出的时而呜咽低沉,时而高亢明快的声音,那声音又把我带回四周围着高高的土坯墙,院子里有一口清澈甘甜的井水的老屋,然而,每每循声追去,我却看不见那个弹奏二胡的人。
梦醒后,我想解开那把二胡谜底的愿望变得更强烈了。
我清楚地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每逢冬季农闲,或者过年,我们村和邻村的一些民间艺人会召集年轻一点的村民们排演戏曲,有秦腔《三世仇》,《血泪仇》,眉户戏《梁秋燕》等。二胡作为一种独奏乐器,它的发音纯朴、浑厚、丰润、优美。在秦腔戏的演出中扮演非常重要、不可或缺的角色,散发着独特的民族艺术魅力。然而,二胡却是弦乐器中最难学的乐器之一,它的把位、音准和音色都要求演奏者有良好的乐感,而且学习二胡需要花费大量时间。我的父母都是普普通通的农民,每天辛辛苦苦,早出晚归,哪里会有心思、时间去学练二胡呢?哥哥、姐姐当时上小学、初中,忙于学业,也不可能学习二胡。
一句话,我觉得二胡应该与我们这样的贫苦家庭毫不相干。
二零二二年国庆节,趁着疫情出行限制放松的间歇,我多请了几天年假,从江南回到西安,把老母亲接到西安的家里,为的是能和母亲多待一段时间。那段日子,母亲有时和我坐在阳台聊天,看马路上的人来车往。有时我也会陪母亲推着代步车下楼散步。或者干脆静静地躺在沙发里,喝茶、吃水果,发呆。想到母亲喜欢秦腔,我就用手机给母亲播放她喜欢的秦腔唱段,《周仁回府》,《华亭相会》,《三娘教子》。戏中时而轻快温婉,时而高亢激昂的二胡声提醒了我,为什么不问问母亲那把二胡的来由呢。
“妈,我记得我小的时候,在老家王三沟南的老屋住的时候,咱屋东墙上是不是挂着过一把二胡?那是谁的二胡呢?”
“啥?”,母亲本来耳朵就背,年过八十以后听力更差。我又大声重复了一遍后,母亲看着我答道,
“是的,那是你大(陕西方言:父亲)年轻的时候买的二胡。我们刚结婚的那几年,他每天晚上吃完饭,还爱拉拉二胡。后来,有了你哥你姐后,忙了,就再也没拉二胡了。”
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非常地平静,说完后,马上又和我说起别的话题了。
听母亲说那把二胡是父亲年轻的时候买的,我的心里着实很不平静。在我的心目中,父亲只是一个靠出卖体力,向天要粮的下苦人,他整日忙于农活,那双粗糙的手只能握着的是镰刀、斧子,或者是架子车辕,怎么也不可能拨弄二胡。不曾想,一世忙碌,早早就累弯了腰的父亲,年轻时也有自己的爱好。
这个时候,我深深体会到了台湾作家张晓风在她父亲葬礼前和弟弟说的一段话,“我真的知道父亲吗?父亲的性格如铁如砧,却也如风如水——我何尝真正了解过他?“。“我觉得痛,却亦转觉释然,为我本来就无能认识的生命,为我本来就无能认识的死亡,以及不曾真正认识的父亲。”
是的,我与父亲共同生活了将近四十年,我又何尝真正认识自己的父亲。
父亲也曾经是一个阳光少年,有自己的爱好和梦想,他也有和我一样对知识的渴求,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对美好生活的热爱。只是他出生在那样一个动荡、清贫的年代,生存和养家糊口比什么都重要。父亲把自己的青春、热血,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家人、孩子和国家建设,唯独没有自己。
那个曾经给年轻时的父亲带来快乐,曾经发出过欢快激昂和热情洋溢旋律的二胡,在生活的重压和“大炼钢铁”、“抓革命,促生产”的感召下,再也没有发出一个音符,逐渐消失在锅碗瓢盆的碰撞中,淹没在“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的劳动号子里了。
父亲出生在兵荒马乱的旧社会,十三、四岁就跟着别人学木匠,青年时差点被国民党抓了壮丁。进入新社会,又和大伯到距老家向西百十里多的户县太平峪口(现西安市鄠邑区)做木工活,帮当地人盖房子,盖学校,早早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担。聪明要强的父亲努力自学文化知识,有幸被招录到秦岭山的铁矿厂当工人,后来由于国家政策调整,回家支持农业建设。几年后铁矿厂复工通知返厂的时候,考虑要供给四叔叔上中专,他只好放弃二次走出去的机会。此后一生热爱集体、追求上进的父亲,在村里当十几年的生产队长、贫协委员。
在我的记忆中,家里的脏活、累活都是父亲来干。生活再苦,压力再大,父亲从无怨言,从不发火。作为一个普通的农民,他对我们的爱也很简单,无论我们惹什么祸,他都只是训斥,从不动手,更不会因干农活影响我们的学习。在父亲的心中,孩子们好好学习,走出农村,才能替他实现梦想。九十年代初,父亲已经六十多岁了,还靠给村民们盖房子、打家具、做寿棺,和年轻人一起去西安的工地做木工挣钱供我上大学。
查阅父亲的生活字典,忙、苦、累、难是出现频率最高的文字,唯独没有清闲、偷懒、娱乐、享受。遇到村子里的那些长时间聚在一起闲聊的人,他经常会嘟囔一句“闲的没事干了”。
大概是我上初中以后,哥哥们已经都开始都出去工作,家里的生活也改善了。有几次和父母亲到别的村子看秦腔,回来的路上,母亲给我说着戏里的故事,父亲也会高兴地轻声哼唱几声。我突然觉得,我自己喜欢唱歌,九十年代初大学毕业后参加厂里的“红五月歌咏比赛” 获得一等奖,现在也会用手机上的“全民K歌”APP唱歌,不正是父亲爱好的一种延续吗?
父亲虽然后来再也没有机会拉响那把二胡,但是,他却用一双勤劳的双手弹奏了一生的劳动交响曲。这乐曲饱含热爱,憧憬,激情和喜悦;时而高亢明快,催人奋进,时而低沉悠扬,让人感动。我也在这乐曲中获得滋养,成长、进步,走出大山,实现了父亲年轻时的梦想。
2023年12月09日 无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