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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马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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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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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母亲的相聚和别离

父亲二零零五年正月去世后,母亲就一直和二姐住在西安市临潼区东三十里的家里。

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我结婚较晚,本应该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多一些,然而,高中在县城,大学在洛阳,毕业后在西安工作几年后又辗转广东、山东、上海,最后落脚无锡。现在看来,兄妹六人中,我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反而最短,因此,心中常感愧疚,就特别珍惜和母亲在一起的分分秒秒。为了能多陪母亲,遇到五一、国庆、春节,我都会坐火车、乘飞机,或者自驾一千二百多公里回到西安。回家相聚虽然短暂,却给母亲晚年清净、平淡的生活带来些许阳光般的温暖和快乐,让年迈的母亲觉得生活有乐趣,有盼头。

每次回家,车子刚拐进老家的街口,就能看见母亲一个人坐在门口的椅子里,上身前倾,一只手扶着椅子,一只手掌弯着放在额头,认认真真地察看由西边马路上开过来的每一辆车、走过的每一个行人,就像小时候母亲站在家门口等着放学的我回家。

我停好车,拿一个小木凳挨着母亲坐下,母亲关切地看着我,一会儿问问这,一会儿问问那。

“你坐火车还是飞机回来的?”

“无锡热不热?”

“你上班有空调吗?”

“你这旅游鞋鞋面都是孔,漏风,脚冻不冻?“

真是应了那句古诗,“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

二姐家的二楼有给两个外甥准备的房间,他们平时不在家,我要回家的时候,二姐会把其中的一间打扫好,换上干净的床单、被褥。记得有一次,天快黑了,我从二楼下来的时候,正好碰见母亲扶着护栏一步一步地向着二楼走上来。农村房子的楼梯都非常陡,而且通向二楼的门是朝着楼梯的方向打开的,要上到二楼,必须在快要走到楼梯尽头的时候再向后退一两步欠着身子把门打开。对于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来说,这样做太危险了。

二姐知道母亲又差点闯祸,很是不开心,就怪怨起来,给我说道,“你看妈怪不怪,我给她说我把房子给你收拾好了。她还是不放心,非要自己上来再看看。”

住在老家,遇到好天气,我每天上午、下午我都会和母亲一起沿着马路边散步,或者干脆走到街道背后僻静的田间小路聊天,因为远离街道的路上比较安静。和母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我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拉着母亲有力的手一起走亲戚、看大戏,可惜现在的母亲老了,背驼了,手没有了力气,需要我跟紧了护着她。

虽然一生都生活在农村,但是母亲从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到处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为此,我和爱人在二零零七年带母亲去了洛阳,二零一三年又带母亲去了北京,后来哥哥嫂嫂带她去了海南。外出旅游是母亲最开心的事,也为此后一段时间她和邻居们聊天提供了新话题。到了晚年,母亲走不了远路,不能外出旅游了,我们兄弟几个提出遇到节假日就把母亲接到临潼、西安我们自己的家里住一段时间,让常年生活在农村的母亲换换环境,散散心。

这本来是个好主意,但是大家平时都忙于工作,只有到了节假日才有条件接母亲到自己的家里,因此,接母亲去谁家就会闹出一些小插曲。

记不清是那年过年,我刚把母亲接到家里没住几天,三哥就提出要把母亲接到他们家。听说三哥要把母亲接走,我和爱人当时心里都不太痛快,毕竟我从外地回家一次也不容易。可是转眼又想,三哥家有车,方便带母亲在西安各处逛逛,看看热闹,只要母亲开心,在那个儿子家里住不都是一样的吗?

儿子听说奶奶要到三伯家去了,情绪低落地嘟囔道,“经常看电视、报纸上报道谁家的子女们互相推来推去不养父母。咋们家正好相反,大家都在抢奶奶。”

儿子这么说,我感到既可乐又欣慰, 我们都想把母亲接到自己的家里过年,这不正是受母亲过去常年伺候爷爷奶奶的影响。很显然,这种孝敬长辈的家风也传承给了我的儿子, -儿子研究生毕业刚开始工作,就攒钱资助我去年换了个新越野车。

二零一六年,儿子考上大学,我爱人终于可以来无锡了。临走前,我们三人一起回老家看望母亲。一听说我爱人也要去无锡了,原本为我儿子考上大学满心欢喜的母亲立刻满脸失落,没有了精神,她眼角噙着泪水,低声说到,“这样你们以后可能就不太回来了。”

在母亲心里,只要我爱人和孩子还在西安,我就会经常回老家。现在儿子上大学了,爱人去了无锡,预示着我们都要到外地生活了。看到母亲难过的样子,我爱人连忙坐到母亲身边,拉着她的手安抚道:“妈,你放心。我们肯定还和过去一样,经常回来看你。”

我知道母亲内心也挺纠结的。以前她经常唠叨着我一个人在外地,工作忙,生活没人照顾,太辛苦,嚷嚷着我爱人早点过去照顾我,可是真的到了我们离开的那一天,她又担心我们离开西安后,不能经常回家看她了。

遇到这样的场景,我心里很是难过,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抛弃母亲的罪人。小的时候,母亲就像阳光,把温暖和疼爱洒满我生活的角角落落,我像是一个幼苗,在母亲的呵护和养育中茁壮成长。转眼间,我们长大了,母亲老了,正需要我们照顾的时候,我却选择了离开。然而,处在这样一个充满竞争和不确定性的时代,又有多少人不是和我一样处在平衡生活和事业,大家和小家的纠结中呢?为了不让母亲失望,我们决定只要遇到节假日就回西安,把母亲接到我西安的家里,带她逛商场,游公园,吃大餐。

然而,生活中总是有着太多的未知和不确定。

二零一九年夏天的一个傍晚,看二姐一直都在忙,母亲不想麻烦二姐,洗完脚后自己起身倒洗脚水,结果摔了一跤。虽然母亲在髋关节手术后积极进行康复训练,身体恢复的很好,生活自理没有问题,但是她再也不能走远路了。自此,母亲很坚决地向大家宣布,“以后我就待在老家了,你们谁的家我也不去了。”

二零一九年冬天,突如其来的疫情给人们的生活带来前所未有的困难,定期回家几乎成了不可能,手机视频成了我和母亲相见的主要方式。然而,二姐整天忙家务,手机经常不在身边;母亲本来听力就不好,八十岁后状况更糟,因此,每次成功视频通话就是我和母亲最开心的时刻。

每次视频母亲都要问我,“你看见我了吗?” 母亲听力不好,视频通话只能听明白只言片语,因此,我们能够看到彼此对她来说更重要。在母亲心目中,在外地的我也想她,想看到她,因此,每次视频都要再三确认。

虽然母亲经常在视频里说“我好着呢,你不用操心。好好上班,疫情这么严重,就不嫑(关中方言:不要,读"bao")回来了”,其实,她内心还是盼着我们回家的。二姐说,只要知道我们兄弟中不管谁要回家,母亲就早早地开始算着日子,沉浸在期待儿子回家的幸福中。

二零二二年九月初,看到疫情出行限制放松了,我和爱人就想趁着国庆假期回西安看望双方的老人,也想把我母亲接到西安住几天。考虑到母亲此前有不再离家外出的想法,我就提前让二姐试探一下母亲的意思,二姐很快回复我,母亲还是执意不去西安。听到这样的结果,我和爱人挺失望的。然而,等到了距离国庆节放假还有两三天的时候,二姐又在电话里告诉我,母亲突然改变了主意,说是如果国庆节我回去,她就去我家住几天。

听说母亲愿意去我家住,我和爱人都非常开心,-这是母亲手术后第一次外出,而且她把这个难得的机会给了我们。

九月二十九日上午我们回到西安,第二天一大早就开车回到老家。二姐说母亲前一天就洗了澡,第二天一大早就高高兴兴地收拾自己的衣物,还有假牙、牙具、毛巾和治疗脑梗的药品, 阿司匹林肠溶片,阿托伐他汀钙片,苯磺酸左氨氯地平片。

听说我要带母亲去西安住几天,大哥、二哥中午在临潼的饭店安排我们和母亲一起吃顿饭。保存在手机里的照片上,除了母亲和二哥的小孙子坐着外,我们六人都站起来,共同举杯和母亲一起享受疫情期间这一难得的家庭团聚。母亲坐在圆桌的右侧,左手放在饭桌上,握着筷子,右手微微抬起,很听话地迎合着我们举起一个小小的白酒杯,目光中充满着幸福和喜悦。

母亲过去晕车比较厉害,一晕车她就发誓再也不坐车了;然而,等下次再有机会我们带她出去逛的时候,她终究还是抵不住想和我们一起到外面看热闹的诱惑。后来,有了晕车药,晕车贴,效果很是不错。再后来,大家都买了车,母亲坐车多了,晕车反应就轻了很多。即便如此,每次坐车的时候,母亲手里都要拿着一个塑料袋,以备呕吐的时候用。

从临潼到西安的路上,我不时地问母亲,“妈,你没晕车吧?感觉还好吧?”

每次,我都听到坐在后排的母亲既紧张又镇定地回复到,“没事,好着呢。”

说来奇怪,只要我开车,母亲还真没晕过车。为此,大家就和母亲开玩笑,说母亲偏心,要不为什么坐我的车就不晕车了呢。

九月三十到十月六日,是我和母亲最后相聚的日子。

母亲睡眠质量一直不好,习惯了早睡早起。住在我家的日子里,为了不影响我们休息,起床后她就悄悄地穿过客厅,坐在阳台上靠窗的椅子上,一个人静静地看着街上的路灯由明到暗,看着楼下马路上的行人、车辆越来越多,然后就唠叨着,“西安的人和车咋就那么多呢?”

我爱人一天三顿变着花样给母亲做各种好吃的,每顿饭母亲总是忍不住要多吃一些。担心她一次吃多了不好消化,我就劝着她少吃,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是充满自责。

吃完饭,我和母亲一起坐在沙发里聊天。母亲慨叹过去生活的艰辛,称赞现在人生活的便利和富足。说得最多的就是我的爷爷奶奶过去可伶,没有享福。然后又唠叨哥哥姐姐们谁家的日子过得好,谁家的负担重;那个孙子孙女或者外孙外孙女听话、能干,谁又吃不了苦,让人操心。看到母亲说话累了,我就给她倒杯水,戴上耳机听着手机里的秦腔戏,慢慢的,母亲就躺在沙发里睡着了。

每天上午或者下午,天气好的时候,我都会招呼母亲下楼,我们一起到院子里或者外面的人行道上走一走。母亲那几天心情很好,推着助步车比有些健康的老人走得还快。看着母亲术后这几年回复的这么好,我也很为母亲开心。

“妈,你回家了要坚持锻炼,腿有劲了,过年来的时候我们走过马路,到幸福林带公园里转转。”

听到这样鼓励她,母亲的心气更足了。记得有天起床,我们看到母亲扶着阳台的不锈钢栏杆试着做双脚跳。

每晚休息前,我都会到母亲休息的房间,看看母亲的床边,地板上有没有什么东西挡道,叮咛她晚上上厕所一定要先打开床头的灯,走路时脚抬高点,小心绊倒。这个时候,母亲总是自信轻松地说,“我没事,你赶紧睡觉去。我在家里的时候,晚上谁会管我呢?”

其实,二姐一直都把母亲照顾得非常好,为了照顾母亲,二姐有时候走亲戚也带着母亲一起去。母亲这么说,只是不想让我们觉得她还需要人照顾。

生活中,母亲是一个非常自律和要强的人。生活再艰难,她也不喜欢让别人照顾,更不愿给别人添麻烦,即使到了老年,她也努力在向我们证明她还很能干,能自己照顾自己,不用麻烦别人。记得二零一三年我和爱人带母亲去北京,游玩颐和园时候,我爱人怕母亲摔倒,老想着伸手去搀扶她,但是,她每一次的努力都被母亲用手推开,“嫑动我。”

考虑到下一次我们再见母亲的时候就到春节了,我爱人偷偷地给我母亲买了一件开领的羊毛衫。母亲虽然口头上说着“不叫你再给我买衣服,你咋又去买了”,还是开开心心地接过羊毛衫,然后走到门口的穿衣镜前试穿起来,口里念叨着,

“你看我穿这衣服合身不?”

母亲套上羊毛衫,再也舍不得脱下,开心得像一个穿上新衣服的小姑娘。

十月六日中午,我们返回无锡的前一天,我邀请三哥一家人和我们一起陪母亲在我家附近的餐馆吃饭。在等三哥一家人的时候,我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围着圆形餐桌,母亲静静地坐在我爱人的旁边,胳膊搭在桌面上,左手放在握着拐杖的右手上面,双眼目视前方,像是在等着三哥他们来一次吃饭,又像是在想着什么心事。

这是我给母亲拍下的最后一张照片。

二零二三年元月三日下午,母亲因突发脑溢血昏迷送医。第二天傍晚,在我回到老家两小时之后,母亲停止了呼吸。母亲带着对家人的不舍悄然离开了,甚至来不及和我们道别。

借住在隔壁养病的堂弟过来给母亲灵堂上香,他说母亲跟他讲了很多次,我还要接母亲到西安过年呢,可惜,母亲的这个心愿再也不能实现了。

我一直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风筝,无论飘的再高、再远,无论外面是风雨交加还是晴空万里,都能感受到远方母亲的呼唤和牵挂。现在,母亲手中的那根线断了,但是,我仍然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就像母亲的爱,在孤寂时给我温暖,在挫折时给我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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