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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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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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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例病人

1

“爷爷,看我的大汽车,呼——”

“轰隆隆……”

车轮碾过水泥地面的尖锐,如闷雷滚动。

冷清空寂的院里,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堂屋门口,一把老旧木椅在屁股下,安静了近两个时辰。滚动的雷声,惊醒了老美的甜梦。揉了惺忪的睡眼,看地皮没湿。扭头望向西院,不由自笑。又是这淘气的孩子,打碎了我的梦。近段时间,老美爱瞌睡。一瞌睡,就做梦。老美不知为什么,大白天做梦,还每次都梦见年轻时的场景。刚才,他又见到了年轻的婆娘樱桃,对他笑呢,羞羞的,甜甜的。眸子闪亮。他想起一个词,“秋水盈波”。抬头望太阳,快到晌午了。老美起身,走向院里一棵樱桃树下。

这樱桃树,有多少枝枝杈杈,何时要修枝,何时要施肥,何时开花,何时结果。老美都清楚,就像清楚婆娘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那是一个早春的午后,婆娘樱桃裹着一身夕阳余晖,从娘家回来。竹篮里挎着一块豆腐,两三颗白菜。而老美惊喜的是,一株小樱桃树苗躺在筐底,像睡熟的婴儿,安静着。这是婆娘特意从娘家起的,她知道丈夫老美喜欢吃樱桃,便决定在自家院子里栽一棵樱桃树。

日子,在樱桃的精心侍弄下,生机勃勃。第三年,樱桃树挂果,樱桃也身怀六甲。一家人欢天喜地。

春暖花开时,樱桃生产了。听见接生婆“添个千金”的报喜,婆婆的脸瞬间晴转多云。樱桃没有看见婆婆的脸,只听见细微的“叹息”声。满头满脸的汗水,汇成溪流,顺着粉嫩的脖颈无声地向胸口流去,流向腹部……樱桃感觉,身体被掏空了,一下子轻飘飘的。顿时,又被雾气充满,鼓胀得难受。

之后的岁月,如樱桃树一样,一年孕一次果。樱桃一口气连生了四孩子,个个是女孩,一个比一个小一岁,个个长得喜俏。可婆婆望着她们,总是一脸愁云惨淡,常常叹气。樱桃心里不好受,对婆婆许诺,一定让她抱上孙子。

1975年的腊月初一,卯时,樱桃终于诞下一个男婴。

婆婆简杨氏隔着门帘,听见接生婆“是个带把的”的报喜声,高兴得不得了,踮起小脚,端着一笊头红花生,一步跨出院子,噔噔噔,去给族人报信。六十岁的老婆婆,似乎忘记了天寒地冻,笑呵呵地,晃动在巷子里,逢人便说:我儿子添个男孩,后继有人了!来,吃花生。

老美心里高兴,忍者没跳起来。脸上光彩熠熠。他竭力把高兴揣在怀里,一个劲地说着感谢接生婆的话,似乎他的儿子不是婆娘所生,而是接生婆的巧手变出来的。突然,听见樱桃一个人在里屋放声大哭,哭声如一枚纳鞋的针,一下戳破了罩在院子里的沉闷。

老美没有进里屋,他知道婆娘太需要发泄了。安静下来,老美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不知所措。

刚才生产的过程,对樱桃来说,就像上战场,惊心动魄得激烈。冥冥混沌中,她似乎看见男孩和女孩,像对垒的双方,在她体内摆开阵势。她使出全部的能量,将粉身碎骨的勇气注入男孩的一方。男孩赢了,击退了女方,发出胜利的呼声……终于,她听见了“是个带把的”喊声,一下清醒过来。她很累,很疲软,感觉汗水汹涌而出,从全身的毛孔里,比赛似地往外奔跑。

她的哭声,盖过儿子的啼哭。不一会儿,她就安静了下来,好像刚才痛哭的是别人。望着床边不知所措的丈夫,她噙着泪花笑道,我终于兑现了承诺。

老美的父亲是单传,到他这辈,还是独苗。父亲说,女孩子长大是人家的,没有男丁继承家业,传宗接代,他这户就绝后了。后来有了老美,父亲高兴了好长时间。原本希望再添一个带把的,可在老美一岁半时,一次意外事故,老美的父亲去世了。年轻的老美娘变成了寡妇。老美就显得更金贵。

老美是小名,是父亲临终前给起的。大名叫简单,上小学报名时,语文老师随意写的。村里人不喊简单,还是喊老美。现在,小字辈的喊叔叔伯伯,年长者喊老美,说是从小喊到大,习惯了,叫大名别扭。老美也习惯了,觉得这样叫他亲近。人就是这样奇怪,对习惯了的东西,会有一种割舍不掉的感情。

在农村,大人小孩碰面,一起干活,赶集上店,基本上都喊小名,很少叫大名的。乡里人情感朴实,厚道,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浑身上下都粘着泥土味,自然不在乎别人喊着土气的小名。在他们看来,名字就是一种符号,和麦子、大豆、玉米一样,区别他人(物)的称呼。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村子里走出去,当了国家干部的,做了教书先生的,或者,成为乡村医生的。总之,心里感觉这样的人地位高,让人羡慕,受人尊重,碰了面,不能喊小名,就称先生,或呼职务。其实,那时候的农村人几乎没有文化,但他们心里明镜似的,跟什么人说什么话,知道分寸的长短。比如,和老美说话,喊小名最适当。

简杨氏坚守丈夫临终遗言,养大老美,不求光耀门楣,只求平安,开枝散叶,延续香火。在老美的书念到初二时候,母亲逼他辍学。那年,老美十五岁,个头蹿到一米六,高过同龄伙伴一大拃。母亲说,趁她身体硬朗,家里好过的时候,赶紧叫老美娶妻生子,尽早实现他死鬼爹的愿望。哭笑不得的老美不愿意,却拗不过母亲,他的眼泪抵挡不住母亲泪水的汹涌气势,最终只能屈服。次年,娶了一位陌生的姑娘樱桃为妻。

樱桃没读过书,个头中等,衣着俭朴,说话细声细语,若雏鸟呢喃,文文静静,虽没有心仪的班里学习委员的瓜子脸,但皮肤比她白皙,显得漂亮几分。这是第一次相亲的印象。老美记得深刻。时光的流逝,丝毫没冲淡记忆。

2

那是初秋的一个午后,母亲拽着他,去邻村一个远房表姐家。表姐给介绍的对象,是距离表姐村子五里远的庞庄剃头匠的女儿,和表姐夫沾亲带故。母亲挎着一个竹篮,一条粉红色新毛巾,遮盖着两包红糖和两瓶玉泉春大曲。二十分钟的路程,那次却走了半个时辰。

表姐住在村子东头,三间土房,麦草覆顶。紧挨主房的东侧,有一个单间厨屋,厨屋南面山墙耷拉个草棚子,堆放着麦茬、干树叶子等。院子不大,收拾得挺干净。和他家相比,主房矮了尺把,外墙皮下半部,也少贴了一层秫秸杪子。但表姐所在的周寨村,在方圆左右有些名气。源于历史久远,更源于曾经出现过一个大人物。

据说,辛亥革命时期,寨子里一个大户人家的二儿子,参加了国民革命军,后升为营长,在一次与清军的战斗中,不幸壮烈了。老美听老师讲过他的传奇故事,来表姐家,试图看看营长家祖宅。可惜,早无踪迹。一说民国时期,这家就搬走了,没人晓得搬到哪个地方;也有说解放前,一家人迁至香港。还有说,去了美国。莫衷一是。

传说的东西,被人添油加醋过,真真假假,分辨不清。古今中外,皆如此。老美答应母亲来相亲,还存有一点儿好奇心。表姐说,女方家祖上与那位传说的大人物,——国民革命军的营长家有一丝联系。他想解开心中的疑惑,那位营长真的存在过吗?

那天,姑娘比他去的晚,独自一人来表姐家,一入院,就帮着干家务活。老美心说,这是做给谁看的?显示自己勤快吗?爱劳动?心里嘀咕着,坐在堂屋的条凳上,没动;也没有抬头看一眼姑娘。

表姐说没有要紧的活干,边热情拉她走进堂屋,介绍说:“这是我的表弟简单,这是我姨。你坐这。”搬过一个条凳,置于大桌子的另一边。

“这是表妹,樱桃,你们认识下。”表姐又对老美说,之后,借故走开了……

“美爷爷,到我家喝酒去,快!”

西院的小孙子琤琤,人未见,声已跑了进来。小家伙是受爷爷的吩咐,来请他的美爷爷一起去喝酒。老美和他的爷爷,也就是一墙之隔的简化,一起光屁股长大,从小要好。直到现在,两人几乎没红过脸。自从婆娘进城,帮儿子看孩子后,隔三岔五,这小孙子就请他过去,陪那简老头一起喝酒。

老美心里明白,这是老玩伴怕他一人吃饭凑活,简单了事,久了,会损了健康。每次,在琤琤旋进院子前,老美都已经起了身,站在房廊下,等着小家伙扯着他的衣襟,爷俩乐呵呵,一同走进隔壁的院里。这样的亲昵动作,常常令老美享受。这乐,是他渴望的,更是他梦中时常出现的温馨画面,——儿子的小手,扯着他的衣襟,陪着一起下地去;儿子骑在背上,在院子里打转转……

简化今年六十三岁,比老美大三岁。但从精神面貌上看去,可比老美年轻多了。老弟兄俩从小一起上学,长大后又一起劳动。年轻时候,在生产队干活。犁地时,一个掌犁把,一个领牲口。午收场上,一个扬麦,一个掠糠。寒冬腊月,是乡里人最清闲的时间,简化常常来找老美扯闲篇。

那年月,为了省点煤油,晚上两人摸黑也能说上一两个钟头。樱桃也不厌烦,总是灌满一瓶开水,放在堂屋的桌子上,不时地过来,给他们续热水,也不插话,又返回内屋,继续做她的针线活。

简化曾羡慕地说:“老美,你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取了这么貌美如花,又贤惠的女人。”

“要是识字,就比那个xx好了。”老美靠近简化耳边,小声说。

“别得一步,跑一扑棱啦。”

简化知道,xx是初二时班里的那个女生,老美曾经心仪的学习委员。话毕,两人哈哈一阵大笑。里屋的樱桃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也跟着一个人笑。只是偷偷地笑,不出声。

“旺,旺”,老美的思绪被跑上来的一条花狗赶走了。小花狗见了老美,调皮地摇摇尾巴,绒球似的迎了过来。它和主人一样热情好客。

3

樱桃性子温柔,贤淑大方,热心肠,对婆婆孝顺。自从嫁过来,家里累活脏活,从不让婆婆上手。左邻右舍都夸赞,老美的婆娘好,要活有活,心灵手巧。几个孩子的布鞋,底纳得针眼匀密,帮做得有模有样。老美和婆婆的衣裳,都是粗布缝制,但合身得体,干净利索。

“唉,光活做得好有啥用?生出儿子才算真有本事。”村人夸樱桃的话,传进老美娘的耳朵里,老美娘说,“老美可是俺家的独苗呀!他死爹的心愿啥时能完成?”

没生个男孩,是樱桃的心病。第一个女娃落地,老美和娘说:“才第一胎,下面就是男娃了。”次年,哪知樱桃又生个女娃。老美有一点失望,他看出婆娘心里也不好受,便隐忍了埋怨的语言。接下来,连续两年,樱桃产下两个女娃。老美的娘失了喜色,整天唉声叹气,像霜打的茄子,不抬头。老美也如泄气的皮球,在同村老少爷们中间走动,挺不起身板。

“娘找的偏方都不管用,我真的命中无子吗?”

“别瞎说。亏你还是半个初中生呢。还年轻着,想要,以后再生!”好朋友简化常常安慰他。

自从第二个女娃出生,几年里,老美娘四处打听,哪里有生男娃的秘方,打听到了,就让老美趁着晚间天黑,提着礼物去找人家。先是樱桃一人吃药,后来,老美也跟着喝了不少药汤。再后来,一闻见草药气味,看着那黑乎乎的汤汤水水,樱桃就“嗝喽、嗝喽”的干哕,老美也反胃。

村里的长舌妇有了用武之地,说什么“老美命中无子”,“命里没有,强求也不行的!”

“生不出儿子,是女人没用。”

话难听了些,可事实上,结婚这几年来,尽生的是女娃呀。樱桃总觉得自己没用,对不起婆婆,对不起丈夫,偷偷流过不少眼泪。心里憋屈,就让自己不闲着。上地干农活,偷奸耍滑的,总想和她在一块干,往往队干部分配的活,她能干一大半。回家来,做饭、刷锅,喂猪、出猪粪,等等,她一个人做,从不让老美搭手。

看着婆娘整天拼命干活,像个旋转不停歇的陀螺。老美心里有时也会滋生隐隐的痛。他不知,这是同情,还是爱?因为有时,他的脑海里会突然闪现那个女学习委员的模样,像走在雪地里,看见了一朵梅花,就突然想起她的面孔。其实,他也明白,那个女生不会知道她能干扰他的心绪,两人压根儿也没有过交集。连单相思都不算吧?

他听人说过,单相思是一种病,得了这病,吃不下,睡不着,人整天跟丢魂似的。他没有这状况。他的日子里有樱桃,晚上抱着,躺在床上,那学习委员的影子从未来过。因此,他断定,自己不算单相思。有时他想,人就是个奇怪的动物,对于异性,为啥会有这样的心思?他没有和婆娘说过这个小心思,不是怕起疑心,而是自己都觉得荒唐可笑。

一天深夜,两口子亲热,婆娘问过他那次和简化笑啥,他没说实话。好多年了,他早忘得一干二净。他奇怪,婆娘怎么还记得?婆娘却说出自己在里屋也跟着他们笑的秘密,他没有接话,只是按住婆娘乳房的手,轻轻用劲抓了一下,惹得婆娘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婆娘说:“孩他爹,有个事我想了好久,一直憋在心里没说。”

“什么事?”

“咱娘要请个仙师给我看看,说他给人家换过不少童男童女,女娃可以换成男娃。”

樱桃在征求他的意见,“这事咋办,你看呐?”

娘和老美提过这事,好像那仙师是个男的。当时,老美没吭声。老美不信这个,什么童男童女可以互换,纯粹骗人的。但是现在,婆娘问他,让他拿主意。

老美本不相信,也不愿意别的男人,给自己的女人看病。生不出男孩,难道就是有病吗?可母亲说是。要不然,让她休妻,重娶一个女人,给她生个孙子,续简家香火。他已经舍不得眼前的这个女人。他心里清楚,自己的女人是个外柔内刚之人,男娃的事像一块大石头,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依他之意,就此打住,任命吧。可母亲不同意。婆娘也不甘心。

“你心里咋想的?”

老美没有表态,反问一句。

“俺想试试……说不定真灵呢。”

以前,是为了父母的心愿而要男孩,老美并没有多么渴望。现在,他还真想要个儿子。尤其,庄上一位无儿老人去世的惨状,冲击了他的灵魂,这种欲望就愈来愈强烈。“养儿防老”是祖辈们一直秉承的观念,母亲告诫他,不要儿子,将来死了都没人问。那个去世的老人,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实例呀!

老美一下豁然开朗了:“养儿防老”的意义重大呀,不只是养老所依,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还有人死去,有披麻戴孝、扛幡的;要有摔火纸盆的……这些活是儿子才能做的,别人谁能代替?!自己老(死的意思)了,咋办?想到这,内心里芥蒂别的男人来看婆娘,嘴上还是说:

“你想试试,就试吧……”

三日后的一个晚上,月光乳白,门前园子里的青菜,被涂上一片清冷,朦朦胧胧,似乎可以听见上面汩汩流动的声音。地面上花花搭搭的光亮,好像隐藏着一种莫名的诡秘。刚刚入秋,空气里余热尚存,让老美心里感觉憋闷。站在门前的空地上,来回踱步,四五分钟的时间,他却感觉有一个小时那么长。

奉母命在门口迎接仙师,是他作为男人必须拿出的态度。一想到一个陌生的男人,马上要和自己漂亮的女人共处一个房间,心里就搅起疙瘩汤,黏黏糊糊,不是滋味。可为了有个儿子,他只得隐忍着,吞咽下去。

4

儿子三四岁,就开始跟娘上地,和一帮大小差不多年龄的孩子在地头玩。回到家来,收工回来的老美就成了儿子的大马。儿子骑在爹的背上,在院子里,驾!——驾!——驾!地驱赶着他的马儿跑。嘻嘻哈哈的欢声,随风飘荡,感染得院里的樱桃树,高兴得枝叶微微颤动。

“慢点儿,慢点儿——”简杨氏笑呵呵地提醒儿子,不要摔了孙子,脸上的皱纹轻松展开,若燕子点水漾起的一圈圈涟漪,满是喜悦。

“亮亮下来吧,爹爹干活累了。”樱桃一边催促儿子从父亲的背上下来,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她半蹲着,一手扶着面盆,一手插在盆里和面,“吃过饭,爹还要下地干活呐!”

一九七八年,对于中国的农民是一个重要的年份,——这一年冬天,距离老美的简庄二百一十公里的凤阳小岗村,发生了一件大事。简庄人听到消息已经是第三年了,几乎一周内,老美分到了属于自家的七亩七分地。这是天大的喜事!

是呀,现在实行包产到户。最大的女儿才十岁,重活不顶用,吃过午饭,我还得上南洼地除草,麦地可不能让草长起来哩。老美想到这,双手抓紧儿子的衣服,从背上顺其下来,然后,直起腰说:“小捣蛋,找奶奶玩去!”

人逢喜事精神爽。老美和樱桃年轻,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个勤劳肯干,一个持家有方,小日子过得鲜亮亮的。

有一天中午,老美回到家,儿子亮亮张开双臂,鸟儿般扑向他,口中念叨:“爹爹抱——”老美不像往常那样,矮下身,伸出双手,抱起儿子,在小脸蛋上亲一口,反而是一副陌生的眼光,打量着跑来的孩子。随后,伸出左手将孩子拉到跟前,仔细地瞅孩子的面相,正面、侧面,反反复复审视几遍,“这孩子确有几分不像自己,难道真有问题?”

坐在堂屋门口的母亲,见儿子一反常态,感到奇怪,问道:“看啥呐?不认识你儿子了?!”老美慌忙说:“没事,看他脸上是不是又有泥巴了。”

老美掩去了失态,可心里极不平静,如五月田间的麦浪滚滚,起伏不定。上午干活,在地头休息的时候,几个村民扯闲话,互相取笑,一个坏笑着说:“老美,我咋看你那儿子长得不像你呢?”

“还别说,我也看出不像。”

“不会是婆娘借来的吧?”

哈哈哈……

老美的脸腾地红起来,不由恼怒:“你儿子才是借人家的!”

老美请仙师给婆娘看病的事,村里人早就听说。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在穷乡僻壤,东家长西家短的事,就像一个长尾巴的野兔,能瞬间穿过巴掌大的村庄,隐身于茫茫田野,或者,涉水越岭,跑向外村。野兔,就被说成野猪那样大了。

仙师姓马,并不像庄上的马那么高大威武。看上去,四十余岁,像戏台上的文弱书生,说话柔软,缺少男子汉气。老美第一次见,就没好印象。那是一个月光混沌的晚上,在香烟的缭绕中,仙师神灵附体,对着婆娘的身体,指指点点,口诵真经,约摸半个时辰。

母亲在外间坐着,婆娘和仙师在内屋里。隔着门帘,母亲看不见内屋的光线,也不能贸然闯入,打断仙师作法。老美作为丈夫,更不允走进内屋,冲了仙气。否则,女童还是换不成男童。

如此治疗,断断续续,仙师隔不几日,就来老美家一趟,前前后后治疗一个半月。每次,婆娘从内屋出来,脸颊都是红润润的,汗津津的,隐隐有疲惫感。仙师每来一次,老美心里就像揣个刺猬般的难受,似乎看见心脏被刺得血糊流拉的,噗通噗通的在那跳动。每跳动一下,猩红的血就呼地冒出一股,染红了五脏六腑。

婆娘说,仙师只是让她盘坐在香案前的蒲团上,双手合掌,不动不语。香烟的味道,令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先前,能听见仙师的诵经声,渐渐地,就有一丝迷糊。但她肯定,仙师没有触碰过她的身体。老美听了,心里一片轻松,他选择相信自己的婆娘。

儿子长这么大,自己还真没仔仔细细地相过面,这一次别人的话,当头棒喝,他心里泛起一丝丝的疑惑,“吃了那么多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婆娘都没怀上男孩,这仙师一来,就治好了?真的那么灵,女童可以换男童?”

老美可是读过几年书的,在庄上也算个有文化的人物,他不信神灵之说,上学时老师说过,鬼怪神灵都是迷信传说!可婆娘经过马仙师的治疗,就是生下了儿子,这是不容怀疑的事实呀。这儿子真不是他的种?

这问号像一根无形的细针,弯在心底,像作阴天似的,遇到风吹草动,便偶尔动一下,心就隐隐地痛。这痛如一股气流,从心底盘旋而起,缓缓升腾,直达头顶,然后,从头顶向下分流,似乎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被鼓胀。这个时候,说不出的难受,老美就又会以陌生的目光瞅着儿子打量。

次数多了,樱桃发现了丈夫的不对劲,忍不住问:“你怎么了?中邪了?”

“你才中邪了!没事。”老美扭过脸,就起身走出院子。

他要去透透气,找隔壁的简化叙叙话,缓解这种痛苦。他们叙话没有主题,扯到哪是哪。每次叙话后,他心里轻快好多,敞亮好多,也忘记了那个“问号”的模样。人就是这么有意思,叙话投机了,天南海北,乱扯一通,说说笑笑,能叙上半天,烦恼、忧愁、痛苦统统被抛至九霄云外,留下来的都是高兴,愉悦。

他在想,在庄稼地里生活的田鼠、野兔,还有河里的野鸭,芦苇丛上的水鸟,它们有没有不开心的时候,有没有不让人知道的秘密?它们两个在一起,或三五个聚一块,叙话吗?肯定会!但一定像他和简化一样,是好朋友才行。即使最好的朋友,也有不能告诉的秘密。这问号,就是他老美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猜忌是一种毒箭,一旦射出去,必置人于死地。他不能毫无证据地猜忌自己的婆娘!心里明白这理,可“问号”就像一个打了死结的麻绳,越想解开,越解不开……

5

时光流到一九八七年,农村的改革春风浩荡,思想活泛的人瞅准了时机,开始发家致富。老美有文化,买来蔬菜种植技术的书籍,在自家的田地劈出二亩,搭上塑料大棚,栽下辣椒、番茄、黄瓜、豆角等反季节蔬菜。他管种,婆娘负责卖。好日子都是顺风顺水,像桃花似的,赶着趟儿开在一处。几年下来,家里经济有了富裕,几个孩子渐渐长大,先后读小学、中学,大女儿已经上了大学,儿子最小,也开始读初一。

儿子越长,越像婆娘,鼻子眼睛,嘴巴耳朵,和他娘一个样。除个头有父亲的趋势,老美没发现和他有哪些地方像。但细细审视,也没看出有一丁点儿马仙师的影子。老美觉得自己傻呀,流言蜚语就是一株无根毒草,像蒲公英的种子有风就飘,落在谁的心田,给予养分,就能生根,发芽,长大。他老美可不能给予其养分,自寻烦恼。

望着院里的樱桃树已长成大树,结的樱桃缀满枝条,红彤彤的,鲜润润的,晶莹剔透。老美如在炎热的夏天,刚饮了半碗井白凉,一下子清爽不少,心里舒泰了。“是呀,烦恼都是自找的,我何必这样傻呢!”

老美的心思,别人不知道,同床共枕的婆娘也不知道。她只是看见自家男人,有时闲下来,坐在院子里看着儿子和小姐姐疯玩,偶尔一言不发,呆看一会,瞬间又恢复常态,一脸喜色。问咋了?就说没事。婆娘也不再追问。她毛二毛三地听闻了“借种”的玩笑话,但嘴长在别人身上,她管不住,又不能去分辨,那不成“假的也是真的了”?看见男人的失态,心细的樱桃随之起了一点儿不易被人觉察的心酸。有几次,她想向丈夫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硬被她咽下去了。

寒来暑往,又是一年高考季。

儿子给老美争脸,居然考上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学。这消息不亚于一颗重磅炸弹,落在了名不见经传的偏僻的简庄,炸得方面十几里地动山摇。老美赶集上店,总有不少人凑上去,献几句恭喜之言,似乎,这样就可以沾点儿喜气,回家传给儿子,盼望儿子也能像老美的儿子一样,考上名牌大学,光耀门楣。

老美开心得不得了。那段时间,每天都有远亲近邻,上门道喜。老美觉得日子如盛开的桃花,粉艳艳的,喜人,光鲜,充满浓浓的甜蜜。

庄西头的一户人家,好像没有祝贺老美的言行,反而有嫉妒之意。这是一个邻居的女人说与樱桃的。这户人家姓王,她家三女儿和简亮小学同学,初中时也同过班,高中没考上,便托人在城里的烟厂找了个临时工的活。王家祖辈曾是简庄的大地主,占据了方圆数百亩田产,简姓虽是大家族,几乎都为这王家做长工。善良低调,平和待人的王家祖辈在简庄没有做过恶事,反而救济过不少穷人。也因此,偌大的简姓家族地盘上,有这王家的一席之地。

因为那句“借种”的玩笑话,老美和王家男主人翻了脸。从此,不喊王家主人的大号,只呼为“王八蛋”。

这“王八蛋”的嫉妒言语,老美也听闻了,处之淡然一笑,并不放在心坎。“权当风刮夜壶了!”老美冷冷地回应婆娘樱桃。其实,心底里还是有马蜂蜇的一般痛,他是在意“王八蛋”的话外之话……

6

“来,来,老伙计快坐下,咱们喝几盅。”简化招呼他。

“老哥,就等你啦,快!”

老美进屋,见称他老哥的人,年纪与他差不多大,似乎在哪儿见过,又一时想不起来,便抬手客气说:“好,好,你请坐。”

“老化,这位客人好像在哪见过,他是?”老美端起酒杯,问简化。

“呵呵,美哥真不记得我了?!我们是校友,比你矮一届的。”

“他是我远房表弟,在宋店中学读书时,比我们低一个年级,大名‘赵凡’的。”

“奥——对,对。想起来了,怪不得面熟。”

老美听简化讲过,老美以前暗恋的女学习委员,后来成了他表弟赵凡的老婆。眼前的赵凡,虽鬓发斑白,面孔清癯,个头中等,但仍然可以看出,年轻时一表人才。心里略显轻松似的,思量女学习委员嫁给他,还不算委屈!

看着赵凡,不由想起简化和他说起的一句笑谈。简化说,他有一次去这个表弟家,看望姑姑,和女学习委员开起玩笑,说起老同学简单曾经偷偷喜欢她,并一次跟随她走路,不慎踏入路边水沟,湿了衣服的尴尬。惹得女学习委员,笑弯了腰。

“听我那口子说过,你当年学习用功,成绩好;若放在今天,肯定能上大学。”赵凡端起酒杯,与老美碰了一下,“吱溜”一饮而尽。

老美当年就是不爱说话,性格内向,如果像赵凡这样能说会道,讨人欢喜,说不定女学习委员成为他的婆娘哩,哪有这家伙的份儿?老美又端起一杯酒,“来,好事成双,再走一个!”

“你这家伙有福气,娶了我们校花。回去告诉她,当年,我可是她的铁杆粉丝。”

“呵呵,一定把话带到。不过,您老哥也福气不浅,嫂子当年也是花容月貌,听说去庞师傅家提亲的人都踏破了门槛。”

老美猛然记起,这赵凡距离婆娘樱桃的娘家很近,仅隔一个庄,一条河。他曾经在一年暑假里,同简化一起去那条河里洗过澡,目的是,希望能碰见家住河西边庄上的女学习委员一面。那天,日头落入女学习委员庄子西边的高粱地里,没了影子,也未见女学习委员的一根秀发。这事,被简化时常拎出来,笑话他好长一段时间。

听婆娘说过,之所以爽快答应嫁给他老美,也是信了他表姐的三寸不烂之舌,夸他聪明,知上进,爱学习。不上学了,也还是一有闲空,就翻书看,不像有的男孩子,整天东游西逛,游手好闲。父亲庞师傅,行走方圆二十多个村子,给乡亲们剃头,见过不少人家的男娃,熟悉老美父亲母亲,知道这一家人老实本分,母慈子孝,在村里口碑好。自然,这样人家的儿子,品性不会差。

樱桃说,家里负担重,父亲整天不着家,三个弟妹小,母亲身体不好,还要干农活挣工分,她就没能读书,帮着母亲料理家务,但她喜欢读书的人。虽然提亲的人不少,她都以年龄小回绝了,唯有表姐提的,没当场回绝。

老美笑笑,说:“喝酒,喝酒。”

“你儿子挺有出息,听说在北京,是某外国公司中国区域代表?这你还得感谢我唻。”

“哎,这话咋说?”

“还记得当年的马仙师吗?”

“马仙师”三个字,在老美的心里,被屏蔽好多年了。分界线就在儿子上大学那年。如果说,这三个字是一根无形的针,他没法从心底拔出来,全因为那“王八蛋”的一句话,但他可以将之软化,以勤劳的时光融化。二十多年了,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三个字。他痛恨这三个字,更痛恨这三个字后面的那个男人,那文质彬彬的模样,魔鬼一般在他脑海里突耸起来,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老美面色骤变。“当”地一声,酒杯砸在桌上,酒水晃荡三晃荡,迸溅了出来,飞出几条弧线。

众人面面相觑。简化知道,是表弟的话揭了老美的伤疤,拿目光瞪了下表弟。

“这——,咋啦?”

赵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老美为何如此反应激烈。

“马仙师可是我推荐给嫂子看病的。难道不是他的祖传秘方,让你们生下的儿子?”

赵凡也很生气,不管表哥的眼色,一个劲地说:“这马仙师是外人送的绰号,他真正的名字,叫马先石,先生的‘先’,石头的‘石’……

老美心里“咯噔”一下,我怎么没注意打听这仙师的真名呢?恨了这些年,却不知道恨的到底是谁!当年,娘没让他去请这马仙师,只是告诉他在门口迎接。是呀,他怎么知道我家门的?他的来历被忽视了,只光顾着心里郁闷,甚至感觉屈辱……

“说起来,马先石与我家有不浅的亲戚关系,从老辈上论,他该喊我表舅。当初不是我三番五次出马请他,他怎会来给嫂子看病。

老美想起母亲说过,这马仙师不好请,一般人家请不动他。

“他祖辈上曾有人在皇宫太医院做过官。清朝败落,马家后人隐姓埋名,流落民间,到达江淮地面,穷困潦倒之际,遇到了我表姐夫的大伯,被收留住下。从此,认作一门亲戚。有一次,表姐家门里一个年轻的媳妇不生育,结婚五六年没有开怀,愁坏了家人。这马先石的父亲就偷偷告诉了表姐大伯一个方子,照此方抓药,两月后即怀孕,后产下一子。此事被传出,越传越邪乎,就有了马神仙之说。”

老美听着,想起马仙师看病,都是自己带来两样仙药,分装在一个黑色的小瓦罐,和一只麦青色的大瓦罐里。小瓦罐的药,要他每周三次,就寝前温热喝下。大瓦罐的药,交代娘均分三份,每次倒出一份在盛有热水的木盆里,让婆娘赤身裸体,坐在木盆里熏蒸。也是每周三次,每次必须熏蒸个把时辰。这样持续了一月余,马仙师说不再来了。之后,婆娘樱桃就有了身孕……

“你是说,他有生男生女的家传秘方?”老美狐疑道。

“那当然!”赵凡说,“当时,我也不清楚。后来,你有了男娃,我问过,他没有明说。去年初,他去世前,才告诉我确有其事……不过,你们很幸运,是他最后一例病人。”

几人一阵惊奇,一阵惋惜。

老美倏然觉得自己渺小得不如一只蚂蚁,恨不得脚下能有个地缝,好立即钻进去。一张老脸红中透紫,紫得发烫!好在,本就赤红色的面孔,别人不注意,看不出来。是呀,人家拿出祖传本领,费时一个多月,调理好夫妻二人的身体,才有的宝贝儿子,自己反而听信谣传,暗恨人家,这不是恩将仇报的小人吗?

想到此处,老美赶紧站起身,满脸赔笑,说:“误会,误会。我咋能不感谢呢,感谢您,感谢马仙师!”

7

回到空荡荡的自家院子,老美的心事浓重起来,一进堂屋,就奔里间卧室。鞋没脱,就合身倒在床上。心力憔悴,疲惫虚脱。按说,心中那个痛点,存在了许多年,一下冰释了,该是轻松和兴奋,现在却反有不适之感。身体好像被掏空了五脏六腑,如这冷冷清清的大院子,空荡荡的难受。

我这是怎么了?“马仙师”三个字,像一种慢性疾病,折磨了心口许多年。先是锥心的痛,时间久了,变成隐隐的痛。再后来,儿女成人,读书、考学、上班,成家立业,一家人活得风平浪静,渐渐的,那种痛感似乎消失了。

“换童子”,这个古老的传说故事,在老美的世界里上演过,母亲确信无疑,婆娘确信无疑,老美曾经也确信。可如今,谜底被赵凡揭开,是一出多么荒诞可笑,又唏嘘不已的事情。那个马仙师,不,应该是马先石,以神道的名义将所有人蒙骗了。这是为何?

老美的内心世界一下坍塌了,顷刻,灰飞烟灭。以前的爱恨苦乐,条条框框,沟沟坎坎,一直都是青枝绿叶地晃动在记忆深处,时光之手一抹,便啥也不见了!

老美闭上眼睛,蜷缩着躺在床上,极力想起什么,越想却越想不起来,眼前一片混混沌沌,感觉身子飘在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被雾气裹挟着,像一片樱桃树叶,轻盈起伏;时而,眼前又是白茫茫的无垠雪野,扯天扯地的白,看不见自己在何处;时而,雷声滚滚,接着落下大雨,那雨势汹汹,庄稼、房屋、树木、行人,皆狼狈不堪……昏昏沉沉中,老美睡着了。

隔壁的小孙子琤琤来喊老美,过去陪爷爷喝茶。喊了半天,喊不醒,回去和爷爷复命。简化心中一惊,中午,老美多喝了几杯酒,醉了?不能够呀!他老美的酒量比我大多了。又一想,酒桌上,老美的情绪反常,和赵凡碰杯不停,许是过量了。可现在快到晚饭时间了,就是是喝醉,也该醒过来了。放心不下,遂起身过院,进了老美的堂屋,就喊:“老美,醒吗?我进来了。”说着话,来到内屋,见老美一动不动,吓了一跳。

老美病了!手一摸,头热得烫手。

简化急转身出去,让儿子去请大夫。退了烧,病情仍不见好转。简化不敢耽误,急忙给老美的婆娘打电话。老美的婆娘樱桃从北京的儿子家往回赶,连天加夜,坐车返家。

樱桃三个月没见丈夫老美,见了面,心疼起来。面色泛白,身体虚弱,说话绵绵的。嗔怪道:“咋不照顾好自个?”

“没事,过两天就好了。你回来干啥,孙女谁看了?”

“都这样了,还操啥闲心!儿子不放心你,非让我回来照顾你。”

老美不再言语。

儿子媳妇是北京户口,以前执行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只能生一胎,哪知一胎就是个女孩。老美有点失望,希望儿子媳妇也执行他的政策,再给他添个孙子,以延续他老简家的香火。儿子没敢回话,儿媳妇回答得干脆,“不可能!”媳妇和婆婆说,这是什么时代了,还抱着老观念不撒手,重男轻女思想严重!

一天吃午饭时间,两口子叙话,樱桃小心地,委婉地和老美挑明了儿媳妇的态度,惹得他大发雷霆之怒,“翻天了!儿子啥意见?……”

樱桃说:“他爹,别气。”又试着说:“前几年,咱们镇上,庄上,路边墙上的标语,不都写着‘生男生女一个样’‘女儿也是传后人’吗。”

老美瞪了婆娘一眼,“你懂个屁!”

老美只能凶自己的婆娘,在儿媳妇面前,不敢提要一个孙子的话。人家是大城市的孩子,父母都是国家工作人员,他不想送上门找难堪。从此,老美要孙子的美好心愿,犹如肥皂泡一样,啪的破灭了。

“马仙师,不在了——”

“谁?”

“马仙师。”

“就是给我们换来儿子的那个。”

樱桃一下没明白丈夫的意思,“啊”了一声。

“死一年了。”

樱桃闻言,眼圈泛红,泪珠盈眶。老美一下惊呆了,坐起来,靠着床背,扯了一下樱桃衣襟,“咋了?你——?”

樱桃恢复常态,“没事。他是个好人呀!”

马仙师的真实身份,她早就知道。“还记得表姐那庄出过一个大人物吗?”

“记得,国民革命军的营长。”

“马仙师的叔父曾是军医,和我的二爷爷认识,他们同在那个营长的手下当兵。当时,我二爷爷是那营长的副官……”

原来,婆娘一直坚守着一个诺言。当年,她答应马仙师,不得告诉任何人他的真实身份,包括自己的丈夫。

“明天,我们去祭拜马仙师吧?”

说出这话,老美浑身轻松了不少,就像没病的人一样。他歉疚地目光,和着窗外的阳光,温暖地洒在床上,七彩光芒跳跃在婆娘的秀发上、肩膀上……

樱桃看着丈夫,泪水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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