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
一个黑色精灵儿,踩着一缕余晖,落下人间。纤指微动,点晃之间,成片的庄稼、错落的树木、鲜明的村庄,一下隐去了轮廓,化为黑黢黢的一团。须臾,一团团的黑,汹涌澎湃着,由远及近,淹没路人的视线。
一切都在黑暗里了。
唧,唧——啾——,唧,唧——啾——
旷野里,蟋蟀、油葫芦、纺织娘等虫子的鸣叫,长一声,短一声,赶着趟儿,挤向路人的耳朵眼里。谁唱主角,谁是配角,无须分个清楚明白。重要的是,黑暗中,它们的吟唱高亢,像夜色中忽强忽弱的闪电,亮于路人左右。
一会儿,月光许是被惊醒了,无精打采地俯视路人;星星,从黑色里探出脑袋,眨动着惺忪的眸子,张望脚下的世界。脚下的路,隐隐现出丈把远的灰白。这一刻,喜悦鹊起,你会轻松地迈开大步,甩开双臂,走起来,——走着,走着,你会发现,眼前的路,永远是灰白的丈把远!
这情境是我最熟悉不过的,像一盏灯火,明灭于生命的深处。
三十余年前,我正读初中,从家至王店中学的那条夜路,以步丈量过不知多少次。尤其初三那年,白天黑夜地丈量,八里多的路程,精确到步数。
那个年代,农村最先进的交通工具,当数自行车。我们村子几百人,仅有二三辆。我们家穷,连一个时钟都买不起,何谈代步的自行车?所以,从家到校,来回全靠脚板移动。二十一点半下晚自习,步行到家,多在二十三点之后。走夜路,成为我当时必须完成的一项作业了!
作业有难有易,难的是走秋冬的夜路。
虫鸣的世界,一定有大片的青草或庄稼。路人喜欢虫鸣,不会迷失方向。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高粱玉米抽穗、芝麻大豆长角的前几日,都可着劲地呐喊冲刺,株株向上伸展。之后,便不再长高,开始了酝酿果实的计划。田野里,它们站成一排,一块,一大片。一米,两米,三米的个头,密密麻麻,一眼望不着边际。从家到学校之路,中有一段两边田间俱是这样高杆的庄稼,绵延二三里,风一吹,前呼后拥,哗啦啦作响。白天里是风景,在朦胧的月色下,却如电影里密集的敌人,喊叫着,向你扑来,令十四五岁的孩子,也胆战心惊,汗毛倒竖!
倘若在无月的夜晚,一人或二人,摸黑走在这路上,心脏比白天跳得急促,咚咚的心声,吞噬足音。紧赶慢赶到家,才发现贴身的内衣,早已湿乎乎的……这样的情形,刀刻于记忆的深处。
走夜路,怕的是自己吓自己,更怕别人吓自己。
先前,我和弟弟及同村的伙伴三人同行,一路上,谈天说地,笑班里的某男生,整天喷香水,抹头油,总往女生堆里钻;某女生长个南瓜脸,偏又涂了层厚厚的雪花膏,嘶哑的嗓音一响,堪比破锣音;也谈某老师的严肃,某老师的和蔼;……但不说魑魅魍魉——我们不吓唬自己。
初三下学期,那个同伴儿去离校不远的亲戚家借宿,只有我和弟弟,冷凄凄地,在夜晚,摸黑走完那空旷寂寥、两边高粱林立的一段路。有一个阴天,风高月黑,冷气凛凛,我和弟弟即将走进那段路程时,突然发现,前方有一豆亮光,移动而来,悄无声息。心,激灵打个寒颤!前方的地里,又添了两座新坟,莫非是他们的魂灵出来了?是男鬼,还是女鬼?是老的,还是少的?他们不愿意闷在下面,想出来透透气,还是留恋人间的美好?我们止步不前,大气不出,死死盯着那点火光,胡思乱想起来。
“鬼火,不该是这样的。”
村里的李奶奶说过,阴雨天,是鬼火最易出来的时候,远远看着,一闪一闪的,突然灭了,须臾又亮了。鬼火会跑动,胆大的人,如果近前要看个究竟,那鬼火就跑开了,不会让你靠近。问她,见过吗?李奶奶便冷住笑容,讪讪说:“没有。我怕走夜路,这是听老辈人说的。”弟弟想起邻居李奶奶的话,断然否定道。
那时乡下,七八岁的孩子,晚上爱在外面疯玩,有时深夜十一二点才回家睡觉。捉萤火虫,是夏夜必玩游戏之一。李奶奶的鬼火移动说,倒像萤火虫的特点,在漆黑的晚上,飘飘荡荡,忽明忽灭,煞是神奇呢。
渐渐地,豆大的光亮越来越近,像一颗橘红色星星,缓缓划行。我和弟弟口言不紧张,腿肚子却出卖了内心,颤抖了几下。
“老师说过,世上没鬼神,是人瞎编的。”弟弟说这话时,底气不足,弱弱的。
“那蒲松龄笔下的鬼怪之物,活灵活现,有的令人毛骨悚然呀!”
“可化学老师也讲过,阴雨天,农民夜间看见的鬼火,实际是磷火,是动物尸骨中的磷与水作用时产生的磷化氢气体,可自燃,质量轻,风一吹便动,是自然界中的一种化学现象!”
我们对着话,不再恐惧。
走近了,看清是同村的一位大叔,他是为生病的妻子去街上请大夫,提个马灯照亮的。那一刻,我们都哈哈乐了。
“吓我一跳!路当中怎么竖着两个柱子,还以为见鬼了,是你俩呀!”大叔亦虚惊一场。
“我们刚放学。”
一边回答大叔的话,一边心生了遗憾。遗憾没能目睹真正的鬼火,少了一个向同学炫耀的话题。因为之前,班上有个漂亮女生问我:“走夜路,你俩不害怕吗?黑夜里,鬼好出来呀!”言罢,咯咯地笑了。她的笑好看,也诡秘。其实,她不知道,母亲当时还告诉过我们一个避鬼的秘方。
母亲说,人怕鬼,其实鬼更怕人,人有三昧真火护体。头顶、两肩上,各有一昧真火,走夜路,若头往两边扭,会吹灭肩上真火;往上看,会吹灭头顶上真火,不东张西望,一直朝前走,你身上的三昧真火,旺旺的,孤魂野鬼就不敢近身!我们笑笑,心里不信,却试着做了,这秘方果有奇效,黑暗中行路,胆量和勇气足足的,毫不弱于白天。
世上无鬼神。母亲所讲“走夜路不要左顾右盼可避鬼”的方法,不过是古人走夜路积累的经验而已。实乃是古时道路坑洼不平,夜晚视线不好,要集中思想,注意看路,就不会受外部环境影响,分了心,跌了跤。经验是前人智慧的结晶。走夜路,如何走得快,走得轻松,走得惬意,取决于环境和心情,更取决于路人的勇气与智慧。
读中学三年的夜路之行,让我获益匪浅。它锻炼了我的胆量,磨砺了我的意志,成长了我的刚强自信,让我知道,只要有勇气,生活中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夜深人静,那条夜路有时会重现梦境,仿佛昨日刚走过一遍。于是,那份胆量和无畏的勇敢劲头,一下又回到了身上。
如今,人们极少走夜路了,缘于交通工具的先进和普及。而上学的孩子,更是不走了,大人们不会给他们走夜路的机会。也因此,如今的孩子们,大多缺少了生命中的那份胆量,勇敢,和智慧。
淋雨
昨夜下了场雨,不大,却淋湿了道边香樟树。柏油路面,湿漉漉的。树,绿得发亮;路,黑得油光。一场雨,让天地焕然一新,神采昂扬;让人清爽,心若开放一片鲜花。
一个小女孩,踮起脚,踩着路面积水走,上下闪动着张开的双臂,背上的书包随之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晃动,真像一个木偶娃娃,被一根线牵引运动。“快点走,要晚了!”紧跟着的母亲催促了。闻之憬然,孩子迈开步子,嚓、嚓、嚓,一路小跑起来,落下母亲嗔怪的声音,“别跑恁快——”
这孩子喜雨!她没有言语,但举止不会说谎。走在雨水打湿的路上,她愉悦得可爱。这可爱劲溘然将我引入一片时光里,淋雨的生命叙事中。浓浓淡淡的淋雨情感,从记忆底层,一下翻腾上来,綦切地弥漫灵府。我看见了一幅幅画面,与眼前截然不同:
哗哗哗的雨水,从天穹而下,若银河倾倒。雨点豆大,串连成线,像父亲织箔的经绳,看不见线端,底下却好像有一只手,一直向下扯个不停。密密麻麻的雨线,交织着,将两个少年,紧紧包裹。风,呐喊,怒吼,似乎要扯去包裹他们的雨披?怎奈,撕开一个口子,瞬间,又合上了。雨水,是撕扯不破的瀑布!两个瘦削的少年,若瀑布下的两株芦苇,勾头弓背,狼狈不堪……少年浑身流水,——头顶着塑料化肥袋子折成的雨披,根本起不到丁点儿作用。
这画面中的少年,就是我和弟弟。在一个夏季雨天,我们在艰难地走向八里之外的学校途中。雨中的庄稼,路边的小树,在大雨中摇晃,和我们一起经受风吹雨打,它们愈挫愈勇,风力稍稍弱了,雨珠小了,便挺直脊梁,叶片亮闪闪地伸展着,绽放笑意。这笑意,是对风雨藐视?还是骄傲?是苦楚?还是胜利?淋雨的人,才能心有灵犀。
走在路上,一场大雨突兀而下,令人猝不及防,你的视觉会看见奇妙的景象:
上学的孩子,将书包遮盖头顶,双手死死地攥紧两边,不让风刮掉,一边疾速狂奔,向学校去,或是驰向就近的农舍,像不像海燕一样,迎着暴风雨,飞翔?!上地的老汉,并不畏风雨的侵袭,反挺直腰干,一步一步地,踏实走着。无遮无挡,健步而行。肩上的农具,也不畏风雨,任凭雨水冲涮,身上的污垢随水而去。人和农具皆喜欢雨水似的,像遇见了熟人,笑呵呵地打着招呼,一起向家走去。
若是大姑娘和小媳妇,这时候就不矜持了。她们慌慌张张地跑起来,甩开臂膀,跨开大步,鼓鼓的胸脯袒露无遗,颤动不止,像有一头小鹿在里面,不安分地往外直撞。一路跑起来,像蝴蝶翩跹,并不失美的风韵。
最着急的则是上了年纪的小脚女人,迈不开步子,雨打荷叶似的,摇摇晃晃。雨水,很快压在身上,一步一个水花。真像踩着高跷一样,让人揪心,生怕一不小心,摔倒了。此时的她或她们,全无往日的喜色。惊慌失措的神情,雨水一样密布面孔。倘若戴着斗笠,披着雨披,或擎着雨伞,更像一株六月的麦子,尴尬地晃在雨中。
淋雨,乡下人视为家常便饭。淋湿了衣裳,也不会生气。因为,雨水是庄稼成长必不可缺的力量源泉,他们和他们赖以生存的庄稼心贴心,彼此灵犀相通,对方需要的,就是自己需要的。一旦雨水连绵不绝,庄稼愁眉苦脸了,乡下人也跟着愁眉苦脸。于是,他们三三两两,淋着雨,在庄稼地里疏通水道,请过多的雨水离开庄稼。葱绿的庄稼地里,头戴斗笠的,身披雨衣的,都是赤脚绾裤,手持铁锨,弓腰上演着同一个姿势。白花花的雨水,落在田地,顺着水道哗哗流向沟河。庄稼,就又昂首向天,好像在说:我有亲人帮助,你奈我何?
秋冬季节,乡下人也不喜欢淋雨。
虽然秋冬的雨水不大,脾性温和,不像夏天那样的豪放,粗旷,甚至野蛮,但寒气袭人,冷若冰霜。上学的孩子,最讨厌走在路上,突然落一场秋雨,因为一场秋雨一场寒,他们在外面疯玩的次数日渐减少。倘若秋冬里阴雨连绵了几日,道路泥泞不堪,孩子们就得穿着雨靴上学,如果气温零度以下,路面结冰,也不敢疯跑。
望着跑远的女孩,我在想,她生活在现代化的都市里,肯定体会不到昔日农村孩子淋雨的情愫。而如今远离乡村,久居城市的我,再没有经过一次淋雨的洗涤。那种酣畅的淋雨滋味,和淋雨后的身心纯净,被岁月封存了起来。只能在某个时刻,随一场雨复活,令人激动不已。
烧锅
母亲,离开我们三年了。总想写点与母亲有关的文字,以兹纪念。奈何,感觉找不到最准确的词语,昨日做了一个梦,梦中是我烧地锅的场景。心里酸酸的,亦愈怀念少时帮母亲烧锅的日子。
那时,母亲一边示范着点火、续柴、泄灰,一边手把手地教我如何做,好多次,我不是划完一盒火柴也点不着火,就是灶膛里被塞满柴禾,浓烟滚滚。厨房里全是烟,呛得母亲一个劲地咳嗽、流泪,而我顶不住烟熏,早已手捂口鼻跑到门外。每在这时,母亲不但不埋怨我,反擦着泪笑着说:不要急,慢慢来,烧锅也是有学问的,哪能一学就会?记住“人要实心,火要虚心。”起初,我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问:“人心如果长实了,还能活吗?火又怎能虚心呢?”
母亲反复解释:人要实心,是指做人要实在,对人要实心实意,不能虚情假意,要不然,別人不会相信你,对你也不会实在;火要虚心,就是说烧火时,柴禾中间要有空隙,空气才能流通,火才烧得旺呀!
母亲的话,我似懂非懂。后来上学,读了《放羊的孩子)ー文,才知道“实心”就是做人不能撒谎,不能说瞎话、做假事、骗人,否则,就会像那个撒谎的放羊娃,失信于人,结果被狼吃了。随着烧锅的次数增多,母亲的细心指点,我也弄懂了“火要虚心”的奥秘所在,烧锅的技术日瑧成熟,我成为兄弟几人中烧锅技术最好的一个。
说起烧锅,有一事至今记忆犹新。1977年深秋的一天晚上,天阴沉得厉害,我帮母亲烧好锅就在院子里和弟弟玩。忽然,和我家仅隔一户人家院子里蹿起了火苗,红红的火焰在漆黑的夜空中闪亮,火舌蹿得很高,快燃着了那家的屋面。我捅了下弟弟说:“快看,XX家失火了!”弟弟也很吃惊,和我一起大声喊起来:“失火了!失火了!赶快救火呀!……”呼喊声划破夜空,惊动了村民,有的端盆,有的拎桶,有的跟着边跑边喊,一起涌向XX家。
可到跟前一看,全傻眼了,原来这户人家在院子里燃“火纸”,说是为孩子治病回香火(当时,淮北农村流传的一种迷信方式)。自然,我们挨了一些大人的训斥,那家人也很不高兴。当时,我辩解说:我们以为他家小孩烧锅引起了大火,谁知道是回香火呢?
这件事,母亲没有训斥我,只是说:以后遇事要弄清楚情况,不能鲁莽行事了。至今我的性格比较沉稳,碰到事情不再急躁,或许与这件事的教训分不开的。
因为烧锅技术好于兄弟,放学回家,母亲总是喊我帮她烧锅,我也乐于此事。尤其,上了初中,知道要跳出“农门”,改变命运,唯有读书考学一条路,便开始珍惜一点一滴的读书时间。而那个时候,农活似乎较多,上学回家的孩子总是被大人喊着,做这样那样的小活。趁烧锅的时候,我可以看书,可以记背英语单词,背诵课文。柴禾填进灶膛,点燃后,注意续柴,火不熄即可。当然,这需要一心二用,两者兼顾的本领。
工作以后,随着单位的变动,我与母亲的距离越来越远,烧锅已成为我读书时光的一段美好记忆。如今,人过四十,有时工作的压力、城市的喧嚣和生活中的无奈让我感到疲乏,每当此时,总会怀念往昔生活,渴望像当年一样,烧锅时聆听母亲的教诲,背读经典诗文,以聚集生活中披荆斩棘的力量。
终于,有一天回乡下,母亲在我的执意下让步,同意我帮她烧锅做饭。此时,我极力寻找当年烧锅的感觉,回忆每一道程序。我放好柴禾,第一次点着火,灭了。第二次又灭了。母亲说:“你不会烧锅了,………”我不相信帮母亲烧锅的能力没有了。第三次划着火柴,直到火柴杆燃完,烧痛了手指,灶膛里的油菜秸才被点着。火苗突突上蹿,不时伴有噼里啪啦的炸响声。我小心地用火棍拨拉着灶膛里的柴禾。刚燃完的秸秆,卷曲出不同姿态,发出红色的光芒,闪闪烁烁,简直是一种语言,倾诉着久别的思念。望着火苗热烈地亲着锅底,我心中涌起一种兴奋和满足,笑着对母亲说:“看!我还没忘记烧锅的技术吧?”母亲也很高兴,慈祥地笑道:“你是农村里长大的娃……”
看着母亲满头的白发,我忽然醒悟了什么:烧锅,对我来说已不是一种技术了……
梦,醒的时候,天已大亮了。万千阳光,将我包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