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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迪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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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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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耀之路

退休刚过半年零三天,外头那老天爷就跟捅漏了天河似的,哗啦啦往下倒水。屋里头也不消停,房梁那老木头缝儿里,雨水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在土墙上画出一道道湿漉漉的印子,活像那墙也在偷偷抹眼泪儿。

这鬼天气,倒把我那点陈年旧心思勾出来了。床头柜子底下,我扒拉出个旧提包,抖落开——嘿!是它!我那褪了色的《扶贫日记》老伙计!封皮都磨得没脾气了。

顺手抄起桌上那个印着“劳动模范”几个红字的大搪瓷缸子,沉甸甸的,凑到台灯底下,那缸子映着暖光,倒像个温润的老物件儿,跟我对眼儿呢。

这日记本子,年岁可不小了,纸页黄得跟秋叶子似的。上头那些字儿啊,叫年月啃得有点模糊,像蒙了层薄雾,跟我捉迷藏哩!可怪就怪在这儿——手指头一页页翻过去,纸页哗哗响,当年在青山坳里那些热火朝天的日子,倒像刚出锅的烙饼,呼呼冒着热气,全在眼前头蹦跶开了!哪块地咋整平的,哪条沟咋挖通的,哪个犟筋老哥最后咋咧着嘴笑的……桩桩件件,记得门儿清!

这哪是本子啊?这是我把心掏出来,蘸着汗珠子,一笔一画刻给那青山的信!

台灯晃得人眼晕,一下子又把俺从青山坳拽回这漏雨的屋里。抬眼望窗外,黑漆漆的雨幕里,那青山的影子模模糊糊,叫雨水洗刷着。心里头啊,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个啥滋味。

我这身老骨头是退下来了,可这颗心呐,早八百辈子就拴在那青山顶的树上了!不管它日头咋升月亮咋落,那山,那人,那情分,早就像刻在我心窝窝里的印子,风吹不走,雨打不掉,到闭眼那天也忘不了!

“老周哎——该灌药汤子了唷!”

堂屋里,他婆娘的声音裹着一股子味儿飘了出来,像刚揭开锅盖的蒸笼气,热烘烘又湿漉漉。老周正蹲在门槛子外头,瞅着院坝边湿泥地里冒出的青草芽子出神。

这声喊不打紧,倒像是根引信,“噗嗤”一下,把老周心窝子里埋着的那股陈年老味给点着了。

是药味吗?的确如此。电子罐中的药气被火焰轻舔,一丝丝、一缕缕地飘散出来,在屋内盘旋。然而老周的鼻子敏锐地抽动,他闻到的,分明是百里之外,山坳深处任邦耀家特有的那股气息!

怪就怪在这雨上。

刚歇了雨脚,天还阴沉着,地上湿气重得很,一股脑儿往上泛。草木叶子吸饱了水,沉甸甸往下坠,那青气、土腥气,还有经年老木头、老石头缝里捂着的霉味儿,都给这湿气泡发了、蒸腾了,比往日浓烈十倍。

就在这湿漉漉、沉甸甸的空气里头,任邦耀家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独特气味,像是认得了路,顺着风,翻过山梁子,不偏不倚,直往老周的鼻子里钻,往他心尖子上撞。

那是什么味?

像他家屋后头那几棵树,雨水一泡,树皮里渗出的油润木香;像他家灶屋里,常年挂着的几串老腊肉,被柴火烟子熏透了,雨水一潮,散出的那股子沉甸甸的油哈气;又像他家堂屋地上铺着的陈年青石板,缝隙里长年累月积攒的苔藓和地气,被湿气一逼,幽幽地吐出来……杂七杂八,混在一处,成了任邦耀家独一份的印记。平常日子,这味也隐约有,可非得是这大雨初歇、天地湿透的当口,它才像刚睡醒的活物,伸展开筋骨,变得格外浓烈、格外清晰,霸道地霸占着人的鼻腔和心神。

老周还蹲着,手里捏着根草茎,药罐子在屋里咕嘟咕嘟响。婆娘在里头又催了一句:“聋了?药凉了更苦!”他这才慢吞吞起身,鼻子里头,那山坳坳里的湿木头味、陈腊肉气、老石板苔藓气,还混着自家灶屋飘出的苦药汤子味,缠缠绕绕,分也分不清爽了。

那还是三年前梅子黄时雨,下得人心里发霉。这个驻村第一书记,头一遭踏进邦耀家那土坯屋。好家伙,屋里头邦耀媳妇正拿个竹筒子,慌慌张张地接屋顶漏下来的雨水,滴滴答答,跟敲木鱼似的,屋里潮气重得能拧出水。邦耀屋里老婆颤巍巍地走过来,袖口磨得油光发亮,补丁打得密密麻麻,针脚细得跟蚂蚁爬过一样。她递过来一把苕干(红薯干),脸上堆着笑:“周书记,您莫嫌弃,自家地里长的,您尝尝鲜?”

后来啊,记得有一回,也是下雨天。邦耀屋里的小孙子,举着张纸,像只小炮仗一样冲进屋里,鞋子都被漏下的雨水打湿了也不管,扯着喉咙喊:“周爷爷!周爷爷!我考上县中了!”那声音,又脆又亮。我瞄见娃娃奶奶,背过身偷偷抹眼睛角,脸上却笑得像朵花,转身就把屋里唯一一个鸡蛋,硬塞到小孩荷包里。

现如今,我坐在城里头,窗外头的雨顺着空调机子往下滴,滴——嗒,滴——嗒,跟催命鬼似的敲。

我手里头摩挲着那个搪瓷缸子,缸壁上有个凹窝窝,那是邦耀那憨子,拿个钉锤给我敲出来的。他当时咧着嘴笑:“周书记,您用这个喝水,保准活到一百岁,长命百岁!”

我“噌”地一下站起来,心口子一紧!药碗“哐当”一声掉地上摔得稀碎。

我抓过手机一看,那屏幕上血红血红的几个大字:暴雨红色预警!老天爷!我脑壳里“轰”的一声,邦耀屋后头那个山坡坡,那是个“活地龙”(滑坡隐患)啊!

我抓起车钥匙就往外冲,妻子在身后喊么子,那声音全被外头哗啦啦的雨声吞掉了。

等我那越野车像个泥猴似的,拼命拱进山坳坳里,天都麻麻亮了。

我仍清晰记得第一次踏进任邦耀家院门的情景;屋墙斑驳,泥皮剥落,露出里面枯草般的筋骨。几根细弱房梁在头顶上空横斜交错,我随着县财政局扶贫工作队初来此地,任邦耀便是我的联系户。他身材约1.69米,却腰背挺直,唯有走路时,一条腿总有些拖拽的痕迹,显出不易察觉的别扭——那是早年过度辛劳留下的关节炎痕迹。

“屋里坐,快请屋里坐!”他妻子,娃娃奶奶,出来迎接我们时,脸上绽开一种少有的笑容,那笑容仿佛有魔力,瞬间消融了我初来乍到的陌生与不安。

屋内昏暗,泥土地面坑洼不平,两个孙子却像山涧中活泼的小兽,追逐打闹,清脆的笑声在低矮的屋里跳跃冲撞,脸上糊的漆黑,只分的清眼里和嘴巴,大的男孩叫狗娃,虎头虎脑、小的女孩叫水妹,眼睛像两汪清泉,明亮照人。他们光着脚丫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奔跑追逐,丝毫未觉困窘。

任邦耀搓着手,脸上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朴实与一丝局促:“家里窄巴,让干部笑话了,娃们爹妈都在上海打工,就我们老俩口守着娃和这老房子,还是从高山上搬家下来的”。

“有时娃们想爹妈了,就靠这个听听声儿……不过近来信号差得很,总也打不通,”任邦耀指了指角落一台蒙尘的红色无线座机对我说着。

我心头一紧,这并非我第一次见识贫困,但如此鲜活的艰难与欢愉并存,却深深触动了我。

娃娃奶奶端来粗瓷碗盛的白水,水面上微微漂浮着几根未散开的茶梗:“没甚好招待的,您喝水。”她依然笑着,眼角皱纹深如刀刻,却盛满了温和的暖意。

我捧起碗,那微涩的温热顺喉而下,也悄然流进了我心里,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肩上有一种无形的责任,骤然变得沉甸甸,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热。

“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我能满足他们的期望吗?”我不断地自问,心中充满疑惑。因为我深知自己的权力确实有限。

往后的日子,我成了任家的常客,最初,我雄心勃勃,任邦耀骨子里的韧劲也被我的激情点燃,他指着屋后一片坡地,眼中燃着希冀的火苗:“周干部,你看这坡地,向阳!种点值钱的经济作物,咋样?”

我请来农技专家,反复考察论证,最终选定了一种适合本地气候、市场紧俏的中药材。

任邦耀倚靠在门框上,他那粗糙的双手布满了裂纹。他低下头,沉默了许久,最终声音低沉地开口:“周干部,筹集资金真的很难。”他的眼中反射着透进来的雨丝,也映照着一种即将熄灭的希望之光,那微弱的火光却异常坚定,在阴暗的雨幕中顽强地摇曳。

我心头沉甸甸的,如同压上了一块巨石。作为财政局派出的驻村干部,我深知资金正是破开贫瘠冻土的第一把犁铧。回到单位,我向主管领导仔细汇报任邦耀的情况,并申请扶贫专项支持。领导目光只在我脸上短暂停留,随后便转向窗外,声音平静却似冰凌刺来:“驻村就是你的责任田,资金?单位暂时没有余力,困难得靠你们自己想办法解决。”窗外雨势未歇,密集敲打玻璃,那声音像是无休止的追问,又似冷然的拒绝,敲得我心底阵阵发凉。

单位的路已然堵死,我便转向银行。信贷部里,信贷员翻动着我带来的资料,眉头紧皱,手指在计算器上反复敲打。“扶贫贷款?风险太高了!”他放下资料,语气斩钉截铁,“你们这些项目,收益慢不说,万一还不上呢?个人信用受损,列入失信名单,后果你们担得起吗?”他摇头,将材料推回桌边,仿佛推开一块烫手山芋,“不行,风险太大,批不了。”他最后的拒绝如同冰冷的铁门,轰然关闭,不留一丝缝隙。

我坐在返程的车里,沉默不语。窗外掠过的田野在雨水浸染下显得泥泞不堪,如同任帮耀那深陷泥沼、无法自拔的日子。车窗外,任帮耀破败的院墙一闪而过,那土墙在雨水冲刷下显得更加颓败,那点微弱的希望一起,在泥泞中沉浮。我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笔记本上划动,数字、符号,密密麻麻写满了纸页——那是财政人面对困局时,近乎本能地寻找着每一丝可能的微光。

我再次找到任帮耀,他,沉默良久,他终于嗫嚅着开口:“周干部,我……我还有个远房亲戚在县城……”一丝微弱的希望,如风雨中即将熄灭的残烛,在他浑浊的眼底微弱地跳动了一下。我立刻抓住这微光,陪他找到那位同样饱经沧桑的老乡。好说歹说,老乡总算勉强点了头:“唉,我豁出这张老脸,给他做个保吧!”老乡的声音带着乡土的叹息,那叹息里是艰难生活中磨出的最后一点温热。他枯瘦的手在担保书上按下指印,那指印鲜红,如同从贫瘠土壤里挣扎开出的花朵。

然而银行冰冷的规则并未因此松动。信贷员审视着这份担保,眉头依然锁着:“单有个人担保还不够,资产抵押是硬杠杠。”他语气毫无波澜,像在宣读一条不容置疑的法律条文。办公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雨声格外清晰。我下意识地摸向自己口袋里的硬卡片,指尖传来它熟悉的微凉触感。一个念头在脑中轰然作响,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我猛地掏出那张工资卡,啪一声按在冰凉的柜台上。“这个,够不够硬?”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任帮耀和老乡同时惊愕地看向我,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信贷员也愣住了,目光在我和那张薄薄的卡片之间来回逡巡,办公室里只剩下空调沉闷的运转声和窗外未歇的雨。

抵押程序启动,签字盖章,合同纸页翻飞,发出哗哗的声响。当最后一枚印章郑重落下,我长久悬着的心终于落地。贷款款额如约而至,种子、化肥、崭新的技术资料,还有那头终于能吃饱的牛,源源不断地注入任帮耀那片干渴的土地。我和工作队的同志们扎根在田埂牛棚,规划、指导、监督,每一步都走得坚实。

那天,任邦耀攥着一沓厚厚的、带着体温的钞票,站在银行柜台前,手微微发颤。当最后一张钞票递入柜台,他猛地转过身,通红的双眼紧紧盯着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猛地弯下腰,深深鞠躬,那弯折的脊梁如同一座沉默的山丘,承载着无以言表的重量。

走出银行大门,阳光刺得人眯起眼。手机震动,屏幕亮起,一条短信赫然在目:“您尾号****的工资卡本月工资已冻结……” 我无声地笑了笑,将手机揣回兜里。

任邦耀仿佛年轻了十岁,天不亮就扛着锄头上山,顶着烈日开垦那片沉寂的荒坡。娃娃奶奶除了照顾孩子,也背着小水妹上山帮忙,汗水浸透了她洗得发白的旧衣。狗娃像个小尾巴,跟在爷爷后面,有模有样地学着拔草。

那段日子,希望如同坡地上破土而出的嫩绿幼苗一般,在我们每个人心中无限的生长。

然而,许多事情都伴随着一定的不确定性,正如人们常说的,命运总是喜欢戏弄人。

冰冷的雨幕无情地抽打着大地,持续了三天三夜的暴雨终于停歇,留下的却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狼藉。曾经承载着希望与汗水的坡地药材园,此刻像被一只狂暴的巨兽撕扯过,泥泞翻涌,幼苗不见踪影,只余下狰狞的冲刷痕迹和断枝残叶。浑浊的洪水裹挟着山石,在低洼处打着漩涡,发出沉闷的呜咽。

任邦耀就站在那片疮痍的边缘,泥浆没过他的脚踝,浸透了他破旧的裤管。他像一尊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泥塑,凝固在那里,一动不动。雨水顺着他脸上刀刻般的沟壑蜿蜒而下,汇聚在下巴,滴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或者两者早已混同,冲刷着他内心的堤坝。娃娃奶奶佝偻着背,无声地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那只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着小水妹冰凉的小手,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依靠。另一只手则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揉搓着早已湿透、沾满泥点的衣角,她脸上那如同冬日暖阳般抚慰人心的笑容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被抽空了所有气力的、木然的疲惫,眼神空洞地望着那片消失的“绿色金子”。

“周干部……” 声音像是从干涸龟裂的河床深处挤出来的,沙哑、艰涩,带着砂砾摩擦的质感。任邦耀终于动了动,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那条病腿在泥泞里拖出一道更深的痕迹。他的背弯得更低了,仿佛肩上压着整座塌下来的山。“这笔债务……恐怕……是还……不上了……”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砸在泥水里,也砸在我的心上。雨雾中,他那本就单薄的身影显得更加渺小、脆弱,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片泥泞和绝望彻底吞噬。

我的喉咙像是被一团浸透了雨水的棉絮死死堵住,每一次吞咽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涩。胸口那块无形的巨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环顾四周,目光所及皆是毁灭:精心规划的田垄化为乌有,象征着未来收入的幼苗荡然无存,远处那间在风雨中飘摇的老屋,每一根吱呀作响的梁木都像在发出无声的哀鸣。一股冰冷彻骨的无力和绝望,像藤蔓般缠绕上来,勒紧了他的心脏,让他指尖发麻。

任邦耀的脑海里没有声音,没有愤怒,没有哭泣,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空白,如同眼前这片被洪水彻底抹平的坡地。所有的筹划、汗水、半夜起来查看幼苗的辛劳、手指被磨破的疼痛、看着嫩芽破土时那点卑微的欣喜……全都被那浑浊的泥流卷走了,一丝痕迹都没留下。那不是损失,那是彻底的湮灭。

“还不上了……” 这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那笔启动药材种植的贷款,是周干部费尽心力帮他争取来的,是他摆脱贫困、给孙女攒点学费、让老伴少受点累的全部指望。如今,希望成了泡影,留下的只有深不见底的债务深渊。他不敢想象债主上门的情景,更不敢看娃娃奶奶的眼睛和周干部失望的眼神。这债,比洪水更凶猛,要把他连同这个风雨飘摇的家一起吞没。

雨水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却比不上心头的羞愧滚烫。他辜负了信任。辜负了周干部一趟趟跑来的辛苦,辜负了娃娃奶奶默默的支持,甚至辜负了脚下这片他拼了命想让它“生金”的土地。那条病腿此刻钻心地疼,仿佛是命运对他不自量力、痴心妄想的嘲讽。他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个连土地都守不住的废物。

药材没了,地毁了,拿什么活?吃什么呢?小水妹开学的钱在哪里?娃娃奶奶的药钱怎么办?寒冷的冬天怎么熬?这些问题像冰冷的铁锥,一下下凿着他麻木的心。前方不是路,是深不见底、令人窒息的黑暗。

周干部面对眼前的景象,比任何报告上的数据都更具冲击力。那不是“经济损失”,那是任邦耀一家赖以生存的命脉被连根拔起。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窒息,仿佛冰冷的泥水也灌进了他的肺里。作为驻村干部,他比谁都清楚这小小的药材园对任邦耀意味着什么——那是他倾注了全部心血和尊严的翻身仗。

一股灼热的、无处发泄的愤怒在他胸腔里冲撞。愤怒于天灾的残酷无情,愤怒于自己能力的渺小,愤怒于眼睁睁看着希望被摧毁却束手无策的无力感!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试图用身体的痛楚压下那几乎要撕裂胸膛的憋闷。他多想做点什么,可面对这满目疮痍,他能做什么?填土?补苗?一切都太迟了。

“周干部……” 那声沙哑的呼唤像鞭子抽在他心上。是他鼓励任邦耀种药材,是他帮忙跑的贷款。虽然天灾非人力可抗,但他无法摆脱一种沉甸甸的负疚感——是他把老任一家引上了这条充满风险的路,却没有保护好他们免于倾覆。这份责任感和随之而来的愧疚,比冰冷的雨水更让他心寒。

项目彻底失败,债务无法偿还,任家的生活瞬间跌回谷底,甚至更糟。后续的帮扶怎么办?如何安抚这一家老小的绝望?如何面对上级的质询和评估?这些冰冷的现实问题,像冰冷的铁链缠绕着他的思绪。但看着任邦耀那泥塑般绝望的背影,看着娃娃奶奶空洞的眼神和小水妹茫然的小脸,一种更强烈的冲动压倒了这些冰冷的算计:不能放弃!必须想办法!可办法在哪里?希望的微光在这片泥泞的废墟上,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看到的不仅是毁掉的田地,更是任邦耀被摧毁的精神支柱,是娃娃奶奶强撑的坚强彻底崩塌后的疲惫,是一个家庭在命运重拳下发出的无声哀鸣。这悲悯像一根细针,密密地扎在他的心上,比任何理性的分析都更尖锐、更痛楚。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雨水打在脸上,冰冷,但他没有把伞倾向自己。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敲打着残破的大地,也敲打着两颗沉入冰冷泥沼的心。希望的幼苗被连根拔起,留下的,是比洪水冲刷过的土地更加荒芜的内心世界。

当新的债务阴云沉甸甸压弯了周干部和任邦耀的脊梁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机,竟沿着细细的电话从遥远的云南蜿蜒而至——那是任家儿媳黑沙你的声音。这位素日里勤劳少言的云南女子,得知家中困境后,声音带着山风的质朴与坚定:“爹,试试我们高山的老菌种吧,在林子里,能活。”这简单的话语,如同穿透层云的微光,骤然照亮了众人困顿的心。

菌种和技术资料很快从彩云之巅寄来,带着云南山野潮湿清冽的气息。任家屋后那片茂密的竹林,因终年湿润、落叶层厚积,成了最天然的苗床。娃娃奶奶,这位与土地耳鬓厮磨了一生的老妇人,凭着刻入骨血的农事本能,领着任邦耀,用布满岁月刻痕的手,在竹影婆娑间小心翼翼地清理、整地。当那些其貌不扬的菌包被轻轻安放在腐叶与湿泥的温床深处时,他们屏息以待,如同埋下了整个家族沉甸甸的企盼。日子在焦灼的守望中流过,终于,在一天清晨,任邦耀拨开湿润的腐叶——奇迹赫然显现:洁白的菌柄破土而出,顶着饱满圆润的伞盖,在幽暗的竹林底倔强挺立,宛如暗夜里悄然绽放的星子,无声宣告着希望已在此处扎根萌发!

消息不胫而走,惊动了县里的技术员。他带着仪器匆匆赶来,蹲在竹林里反复查看、取样。

当他终于直起身,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激动:“老任!了不得!这菌子品质罕见,口感、营养都属上乘,市场潜力巨大!”这权威的肯定如同一声春雷,瞬间激活了凝滞的空气。

基于这宝贵的试种成果和光明的市场预期,在驻村周干部的推动下,新的财政担保贷款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审批到位。很快,村边空地上,现代化的种植大棚骨架拔地而起,透明的棚膜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取代了昔日竹林的幽深。新的战场已然铺开。

然而,从林下零星试种到大棚规模生产,并非简单的复制。菌包入棚初期,温湿度的微妙平衡成了最大难题。任邦耀日夜守在大棚里,皮肤被闷热的湿气蒸得发红,眼睛熬得布满血丝,细密汗珠不断从额角滚落,他紧盯悬挂的温度计和湿度计,如同守护着命脉。娃娃奶奶默默地成为他最坚实的后盾,用她积累数十年的、对水土气息近乎神性的直觉,提醒他何时该掀膜通风,何时需喷雾增湿。无数个夜晚,昏黄的灯光下,两位老人戴着老花镜,头几乎凑在一起,就着技术资料上陌生的术语和图表,一字一句地啃读、琢磨,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那些洁白的菌丝,就在这混合着汗水、泥土气息与不眠灯光的空气里,艰难地适应着新家,在基质中顽强地延伸、探索。

终于迎来了首次采收!任邦耀弓着背,屏住呼吸踏入菌棚。湿润的泥土气息与菌类特有的、沁人心脾的清香氤氲交织,那是新生的芬芳。他伸出粗糙却异常稳定的手,指尖带着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旋下一朵菌盖饱满圆润、菌柄结实挺拔的鲜菌,如同捧起一个初生婴儿般轻柔。那一刻,巨大的喜悦如暖流轰然冲刷过心房,在他眼中点燃了久违的星辰,明亮得足以驱散所有沉积的阴霾。

当第一批精心挑选的鲜菌包装待发时,任邦耀特意拣出最匀称肥厚的一盒,郑重地递到“周干部”手中:“周干部,带回去,尝尝这头茬的鲜!”那菌盒捧在手里沉甸甸的,远超其物理的重量——那是泥土里挣扎出的希望,是绝境中未曾熄灭的暖意,是无法用任何市场数字估量的、饱含生命韧性的甜美馈赠。

菌棚里的灯火与劳作,渐渐汇成了一条充满希望的溪流,日复一日地冲刷着往昔债务筑成的堤岸。菌子的收益如同细密坚韧的根须,终于牢牢扎稳了任家的根基,不仅一点一点填平了旧债的深壑,更开始积蓄起令人心安的盈余。任邦耀挺直的腰杆和日益娴熟的技术,让他成了村中当之无愧的菌菇“土专家”;娃娃奶奶脸上舒展明亮的笑容,如同秋阳下饱满的果实,是这片土地上最动人的勋章。

这一场翻身之仗,赢得何其不易!它起于一个异乡儿媳大山深处捎来的火种,成于两位老人以骨血中对土地的理解与近乎偏执的守护,在腐叶的温床与闷热的大棚里默默孕育。最终,那些破土而出的洁白菌伞,不仅撑起了任家一方晴空,更在这片土地上,立起了一座关于坚韧、智慧与不灭生机的丰碑——这土地纵然一时贫瘠,但埋下信念的种子,倾注汗水的浇灌,终能迎来破土而出的奇迹。

然而,任家那座百年老宅,在岁月的侵蚀和雨水的浸泡下,越发显得岌岌可危。特别是在雨季,屋漏成了常态,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接水的盆盆罐罐摆满了地面。最令人揪心的是房梁,那根主梁中央裂开一道深长的缝隙,宛如老人皮肤上无法愈合的伤口,在每一次风雨之夜发出令人不安的呻吟。

周干部心急如焚,立即向上级报告了危房的情况,幸运的是,很快便获得了专项农村危房改造资金的批准。

当施工队在拆除旧屋顶时,瓦片被谨慎地揭开,朽坏的椽子被逐一移除。

工人们清理至主梁附近时,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师傅突然发出了一声惊疑。

在几根横梁交汇的隐蔽角落,被厚重的灰尘和鸟窝所遮掩的地方,一个漆黑的洞口意外地显现出来!尽管洞口不大,但它显然不是自然形成的。

听到声响的任邦耀爬上梯子,好奇地探头向洞内望去。洞口深邃,似乎藏有物品。他手颤抖着伸入洞中摸索,竟摸出一个沉重且被多层油布包裹的包裹!包裹被一层层揭开,里面并非金银财宝,而是一本纸张泛黄、脆弱的册子,封面上褪色的墨迹书写着“粮秣支应簿”,日期标记着战争年代。旁边,还有几枚同样被油布包裹、保存完好的边区粮票!册子的内页密密麻麻记录着这间老屋作为临时粮站时,接收和分发粮食的详细账目,字迹清晰,严谨细致。

在册子的最后一页,几行略显潦草的小字映入眼帘:“……敌情紧急,存粮就地藏匿于这个洞中。希望后来者能够发掘出来,归还给人民,一名党的筹粮员,民国三十六年冬。”

空气仿佛凝固了。任邦耀捧着册子和粮票,双手剧烈地抖动,如同捧着滚烫的炭火,他猛地抬头望向那根裂痕狰狞、即将被替换的房梁,又低头看看手中沉甸甸的历史,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最终,那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化作一声嘶哑的低吼,眼泪决堤般汹涌而出。

娃娃奶奶也靠了过来,紧紧地抓住了丈夫的手臂,凝视着那泛黄的册页,泪水悄然滑落。在这无声的泪水中,蕴含着对先辈深深的敬仰之情,以及对这片土地所承载的牺牲与信念的强烈震撼和虔诚的信仰。

“这房……这房不能倒啊!”任邦耀猛地抬起头,泪痕未干,眼神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火焰,他指着那根裂梁,“换!给它换上最结实的新梁!这屋……是根啊!”他的声音哽咽而坚定,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严,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施工队的汉子们,都肃然动容,默默点头。那一刻,老屋的根基在我们心中扎得更深了,它不再仅仅是遮风避雨的居所,而成为了一种精神图腾,连接着烽火岁月里无名筹粮员“交还人民”的嘱托,也沉淀着我们此刻为民生奔走的全部意义。

房屋修复落成的那一天,阳光格外慷慨,白墙灰瓦在绿树的掩映下焕发出勃勃生机。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聚集于此,热闹非凡,仿佛是过年的盛况。任邦耀身着娃娃奶奶特意为他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衣服,挺直腰板站在宽敞明亮的新堂屋里,连那条病腿似乎也站得更加稳当。

他轻抚着光滑的墙壁,眼中泪光闪烁,笑容却如孩童般纯真。狗娃和水妹在新房子里兴奋地尖叫着追逐,从这头跑到那头,他们的笑声几乎要掀翻新屋顶。

“周干部,快看!”娃娃奶奶笑着招呼我。只见院子角落,任邦耀不知何时请人做了一个小小的木龛,里面端端正正地供着那本重新用红布包裹好的“粮秣支应簿”和那几枚珍贵的边区粮票。一缕新点的线香青烟袅袅升起,缭绕着那份沉默却重逾千斤的传承。他轻轻抚摸着木龛,低声说:“老屋的梁换了,可这‘根’得供着,让娃娃们晓得,咱这新房子底下,埋着啥样的骨头,啥样的心。”

那台沉寂许久的红色无线座机,忽然在热闹的人声中清脆地响了起来!铃声执着而欢快。水妹耳朵最尖,像只小鹿般蹦跳过去,踮起脚,费力地抓起听筒:“喂?爸爸?妈妈!”她稚嫩的声音瞬间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

狗娃也急匆匆地跑了过去,争先恐后地想要发言,而娃娃的奶奶则迅速地走过去,将电话调至免提模式。

电话里传来熟悉而温暖的声音,是狗娃和水妹远在他乡的父母。他们询问着家中的情况,孩子们兴奋地抢着回答,一个说新房子好大好漂亮,另一个则炫耀着院子里新做的木龛和那份珍贵的传承。娃娃奶奶在一旁笑着补充,告诉他们家里一切都好,让他们放心。

狗娃的爸爸在电话那头感慨万分,他说虽然身在远方,但心却时刻牵挂着这个家,牵挂着这片养育了他们的土地。他嘱咐孩子们要听奶奶的话,好好学习,将来也要为家乡的建设出一份力。

挂断电话后,狗娃和水妹的眼神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他们紧紧依偎在娃娃奶奶的身旁,感受着这份来自家人的爱和温暖。而娃娃奶奶则轻轻地抚摸着他们的头,眼里满是慈祥和欣慰。

“妈!爸!”电话那头传来儿子激动的声音,背景中似乎还夹杂着儿媳沙你轻微的啜泣声,“我们看到照片了!新房子真明亮!真棒啊!……我和沙你已经商量好了,等这阵子忙完,我们就回家!用我们攒下的钱,在村里也开个菌子加工的小作坊!我们不走了!”

“好!好!回来真是太好了!”娃娃奶奶连声回应,泪水不由自主地滑落,但她的脸上却绽放出我从未见过的、无比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就像被春雨彻底洗礼过的山花一样美丽。

任邦耀站在一旁,双唇紧闭,频频点头,眼角的皱纹里也闪烁着泪光。孙子们的欢声笑语与电话那端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小小的院落中,弥漫着一种完满的温馨,仿佛连阳光都变得更加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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