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黄姚,仿佛不是行走在现实的土地上,而是跌入了一个千年未醒的梦。这梦,是青石板铺就的,是古榕树的根须编织的,是姚江水汽氤氲的。它静静地躺在广西贺州的群山怀抱里,发祥于宋朝开宝年间,以黄、姚两姓为名,一梦便是千百年的光阴。这里没有现代都市的喧嚣与急躁,只有一种从岁月深处缓缓流淌出来的宁静与从容,恰如一位隐逸的智者,眉宇间藏着无数故事,却只以沉默的微笑示人。
若要寻这梦的入口,必得从那纵横交错的青石板街开始。这些铺砌于清顺治年间的街巷,是古镇的脉络,也是岁月的刻痕。八条主街,总长十余里,全用青石板砌成,蜿蜒曲折,如一幅巨大的、摊开的历史卷轴。石板之间,不用任何黏合物,全靠匠人精准的尺寸拿捏,一块一块,牢牢拼接。这不能不说是匠心独运的奇迹。三百多年的风雨、日月光华,以及无数代人的足迹,早已将石板的表面磨砺得温润如玉。日光下,它们是青灰色的,透着一股素雅的沉稳;而一场微雨过后,石板吸饱了水分,便泛出一种深邃的、幽幽的青光,仿佛能照见人影,又仿佛将整个天空的云霭都收纳了进去。
走在这样的街上,脚步会不自觉地放轻、放慢。鞋底与石板接触,发出的声响不是清脆的“哒哒”声,而是一种沉实的、内敛的微响,像是叩问着历史的大门。街道与街道之间,多为寓意着“丁财两旺”的丁字路口,这先民的祈愿,就这般巧妙地织在了日常的行走里。当暮色四合,家家户户门前的红灯笼次第亮起,那温暖的、朦胧的光,便一团一团地映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光影交织,虚实难辨。此刻的古街,愈发显得透亮而凝重,那石面上自然的起伏与轮廓,像极了徒手画出的细腻线条,沉着地诉说着古镇曾经繁华的过往。游人散尽,小镇恢复了宁静,这时是古镇最美的时刻,你仿佛能听见时光流淌的潺潺之声,就在这红与黑的交响里,就在你脚下这片幽深的光晕中。
沿着石板路信步而行,总也绕不开那一片蓊蓊郁郁的绿意——古镇的榕树。黄姚的榕,不是普通的树,它们是一尊尊绿色的神祇,是古镇生命的见证与守护者。镇上百年以上的古树便有六十余棵,其中最引人驻足的,莫过于那龙爪榕、龙门榕了。
那棵龙爪榕,已有八百五十多年的树龄,是古镇最古老的榕树之一。它的形态,当真配得上这个名字——巨大的枝干虬曲盘错,无数气根倒垂下来,坚韧如铁,又柔韧如发,当真如巨龙探出的利爪,想要牢牢抓住这片土地。它投下的浓荫,是一片独立的王国,荫蔽过宋元的商旅,明清的文人,乃至今日的我们。坐在它盘根错节的根部,仰头望去,阳光从密不透风的叶隙间筛落,变成一片片金色的光斑,在脸上跳跃,恍惚间,竟不知今夕何夕。
而那龙门榕,更是造化与人工默契的杰作。它也有着八百多年的高龄,虬枝盘错缠绕,天然地形成一座拱门。更妙的是,树下竟伴有一方奇石,形状酷似一尾奋力上跃的鲤鱼。树与石,就这样静默相对,组合成一幅“鲤鱼跃龙门”的生动图景,其间的意趣,让人不得不惊叹于自然的鬼斧神工,以及先民为它命名时那份浪漫的想象力。这些古榕,枝蔓时常拂过溪流,与亭台楼阁相映成趣,共同构成了许多旅人心中经典的岭南乡村画卷。它们是活着的、呼吸着的历史。风过处,万叶翻动,飒飒作响,那便是古镇悠长而平稳的呼吸声了。
“有水必有桥,有桥必有亭”,这流传于古镇的俗语,精准地道出了此地水系与建筑的和谐共生。三条溪河蜿蜒穿行在古镇之中,赋予静态的古民居以灵动的生命。有河便有桥,黄姚的桥,各具情态。其中最为人称道的,自是那明代万历年间的**带龙桥。
带龙桥是古镇中最大的阶梯石拱桥,连接着鲤鱼街与中兴街,其名源于一个美丽的传说——百姓建此桥,是为了将真武山的龙气接引至街市。这朴素的信仰里,寄托着对风调雨顺、家宅兴旺的深切渴望。桥身是半圆形的石拱,与水中的倒影恰好合成一个完美的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与周围的青山、绿水、老屋、古木搭配成一幅绝佳的图画。晨雾是带龙桥最美的面纱。乳白色的、轻柔的晓雾,如练如纱,萦绕在桥身周围,使得坚硬的石桥也仿佛有了柔肠。桥头傲立的古木与对岸叠压在群山之中的新兴街,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酣畅淋漓的水墨长卷。此时若有早起的渔人,或是一头慢悠悠的老牛从桥上走过,那剪影落入摄影者的镜头里,便成了永恒的诗。
而另一座石跳桥,则显得别具匠心。它由一个个石墩按梳状排列而成,行人走过,须得跳跃着前进。这不仅是渡水的工具,更是一种生活的趣味。走在上面,身子不由得随着石墩的间距轻轻摇摆,看着清澈的溪水从石墩间隙哗哗流过,水草曼舞,小鱼嬉游,童心便在这一跳一跃之间,被蓦然唤醒了。
水边、桥头,又总立着亭台。这些亭子,多是单檐歇山式,琉璃瑞兽,精巧非凡。它们不仅是歇脚观景的所在,更是古镇居民精神的栖居。有亭必有联,有联必有匾,那门楣上、楹柱间的墨迹,或遒劲,或清秀,述说着家族的渊源,也寄托着文人雅士的情怀。这“有水必有桥,有桥必有亭,有亭必有联,有联必有匾”的画面,是我国古人美好田园生活的真实写照,在黄姚,这理想化作了触手可及的现实。
穿行在古镇,目光总会被那些明清的古建筑所吸引。三百多幢古民居,面积达一万六千平方米,构成了一个庞大而生动的建筑博物馆。它们多数保持着明清风格,没有北方王府的恢弘壮丽,却自有岭南建筑的秀雅与实用。马头墙高耸,青瓦覆顶,门楼窗棂上的木雕,虽历经风雨,斑驳了色彩,却依然能辨出昔日精美的纹样。
那古戏台,是清代的遗存,也是桂东北地区仅存的古戏台之一。单檐歇山式的屋顶,琉璃装饰精美,上面的瑞兽和花卉图案栩栩如生。可以想见,当年锣鼓一响,丝竹声起,台下是怎样一番人头攒动、喝彩连连的热闹景象。戏如人生,在这里演了百年,而戏台本身,也成了这出漫长历史剧中的一个角色。
还有那宝珠观,融佛道元素于一身,内有龙柱盘绕,风格与湘南建筑大相径庭。它在抗战时期,还曾作为广西工委的驻地,平静的宗教场所,也因此染上了一层慷慨激昂的革命色彩。至于郭家大院、司马第等深宅大院,则以其恢弘的气派,无声地诉说着古镇曾经的富庶与繁华。
而最令人动容的,或许是这些建筑里依旧延续着的生活。那口仙人古井,自古便是古镇的生命之源。井水清澈甘甜,终年涌動。井口被巧妙地分为数个功能池,饮水、洗菜、洗衣,各有其所,秩序井然。每日清晨,依旧能看到当地居民在井边浣衣洗菜的身影。微湿的石板小巷,透过敞开的宅门,能窥见家家户户温馨和睦的晚餐时刻。生活,并未因成为“全国特色景观旅游名镇”而改变其质朴的内核。这份“活着的”烟火气,才是黄姚区别于那些完全商业化古镇的真正魅力所在。
人言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方风味。黄姚的美食,也带着这片土地特有的质朴与醇厚。最负盛名的,当属黄姚豆豉。用本地黑豆、姚江水,依古法酿制的豆豉,黝黑发亮,豉香浓郁。无论是做成豆豉粉,还是用作烹饪的调料,那醇厚的滋味,都能瞬间打开味蕾,让人品出时光发酵的味道。此外,外焦里嫩的豆腐酿、造型独特口感清爽的瓜花酿,以及贺州地道的牛肠酸等小吃,都承载着古镇独特的饮食记忆。
夜幕完全笼罩了古镇,我宿在了一家由老屋改造的客栈里,客栈名叫“梦公馆”。这个名字,起得恰如其分。推窗望去,月色下的古镇,比白日更添了几分神秘。远处的峰峦,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愈发清晰而肯定,是桂地常见的喀斯特地貌,拔地而起,大起大落,如同巨大的屏风,守护着这片梦境。近处的屋檐,参差错落,像一群栖息了的巨鸟。偶尔几声犬吠,几声虫鸣,更衬托出这夜的静。
躺在床上,能听见窗外若有若无的溪流声,那声音,像是大地母亲哼唱的摇篮曲。我想起白日里那位在亭子边静坐作画的艺术家,他曾说,在古镇里,能感受到那份从容、悠闲以及无数个日日夜夜积累起来的动人故事。他将冷峻的石头留白,又在亭外水面上加入一缕仿佛停滞的青烟,只为画出那份“仿如隔世”的静谧与历史感。此刻,我深深地理解了他的感受。
翌日清晨,在微茫的曙色与清脆的鸟鸣中醒来,我再次步入尚在沉睡的街道。空气冷冽而清新,石板路比昨夜更显幽青光洁。姚江上,水波不兴,远山的轮廓以镜像的方式倒映水中,只因水波的荡漾,显得不那么明确,虚幻而又真实。
我忽然明白,黄姚的美,不仅仅在于它精巧的古建筑,幽深的石板路,或蓊郁的古榕。它的美,更在于一种整体的和谐,一种人与自然的默契。这里被九座喀斯特地貌的奇峰环抱,具有东南风水理论所要求的全部要素。古屋、古榕、奇石和小桥流水交相辉映,共同构筑了一幅“小桥、流水、人家”的静谧美景。它是一个完整的、活着的文化生态。每一个角落,都留着门匾、楹联,描绘着黄姚古镇的美好生活。这“一山一水,一草一树,一亭一门,一景一桥”,无不讲述着古老的故事,散发着诗意的芬芳。
离别的时候,依旧是那条来时的石板路。有早起的妇人已在仙人古井边开始劳作,炊烟从几处屋顶袅袅升起,与晨雾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古镇正从千年的梦中,缓缓苏醒。
我终究是一个过客,带不走这里的一片云、一滴水、一块石板。但我知道,黄姚的影像,那青石的幽光,古榕的绿意,流水的潺湲,以及那份深沉的宁静,已经像一枚温润的玉石,沉甸甸地落入了我的心田。此后漫漫人生长路,每当心浮气躁之时,便可于记忆中重返此地,听一听那风吹榕叶的声响,看一看那雨后泛光的石板,让这千年古镇的从容,抚慰我,安定我。黄姚,已不再只是一个地理的名称,它是我,以及无数到访过它的人,一个共同的精神故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