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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振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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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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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之春

这仿佛不是季节的嬗递,倒更像是一场盛大而静默的典礼。昆明的春天,是不必用肌肤去感觉,而宜用灵魂去观想的。它不是从冰雪里挣扎出来的,也没有带着与严寒搏斗的伤痕;它仿佛一位自幼生长于诗书礼乐之家的闺秀,从容,娴雅,眉宇间自带一段温润的光华。你尚未察觉它如何来,它却已将你全然包裹了。

我总以为,要领会这春的妙处,须得往翠湖边走一遭。那湖,是昆明城一枚温软的碧玉钮扣,系在都市匆忙的衣襟上,便平添了十分的从容与安详。晨光熹微时,湖面是一张未曾落墨的宣纸,漾着些奶白色的、薄纱似的雾气。那雾气是活的,袅袅地、轻轻地浮动着,将远岸的柳丝、亭台的飞檐,都晕染成一片朦胧的写意画。这时,最动人的是那些精灵——从遥远的北国而来的红嘴鸥。它们便是这春之典礼上最先登场的、洁白的信使。它们时而如一片流动的云,呼啦啦地掠过水面,翅尖划开平滑的缎子,漾起一圈圈极细的涟漪;时而如一群顽皮的孩童,悬停在半空,小小的、赤色的脚尖轻盈地点着空气,发出清亮的鸣叫,那声音仿佛能敲碎琉璃,叮叮咚咚地洒满一湖。偶有那大胆的,会倏地落在游人伸出的掌臂上,黑豆似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与你对视片刻,又倏地飞去,只留下一阵微凉的、羽翼扇起的风。这湖,这鸥,这清冽的空气,共同酿造出一种活泼的静,一种喧阗的寂。你站在这里,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被那鸥翅拂过,变得空灵而澄澈了。

待日头升高些,那雾便散尽了,湖水的绿意才真切地显露出来。那不是夏日肥腴的、沉甸甸的绿,而是一种透亮的、浅浅的碧色,像上好的翡翠在光下透了明。水是极清的,却又因了这绿,望不见底,只觉那里面蕴着一个清凉的、深不可测的梦。水底有长长的、柔曼的水草,随着暗流款款地摇摆,像是少女在无人处梳理她浸湿的长发。岸边的垂柳,才是这春之画幅上最淋漓的笔墨。那千丝万缕的柳条,不知何时,已爆出无数鹅黄的嫩芽,远看如一团团淡金色的烟霭,近看则每一片小叶都饱含着汁液,在日光下闪着茸茸的光。风是没有定向的,时而从水上吹来,带着水气的滋润,那柳烟便软软地、斜斜地飘拂起来,仿佛要把那金色的光尘,都抖落到水里去,与那碧莹莹的梦融在一处了。

若说翠湖的春是秀媚的、玲珑的,那么滇池的春,便是浩瀚的、苍茫的。我总爱在晴日的午后,踱出城去,登上西山的龙门。这路是盘曲的,仿佛一条悬空的带子,缠在青苍的山腰上。走着走着,人便渐渐高了,城郭屋舍都成了脚底下的模型,而那一片浩浩荡荡的碧水,便毫无遮拦地铺陈在眼前了。这便是滇池了,本地人唤作“海”的,果然有海的气魄。它不像翠湖那样精致地被楼台林木环抱着,它是野的,旷的,与远天紧紧地衔接。阳光洒在无垠的水面上,不是平静的一片,而是碎成了亿万个银白的鳞片,活泼地、不息地跳跃着,闪烁着,教人不能逼视。风从水上过,那波涛便一层一层地推涌过来,带着沉雄的、浑厚的韵律,哗——哗——,那声音不尖锐,却充满了力量,仿佛大地沉稳的呼吸。

立在这龙门之巅,扶着冰凉的石栏向下望,是一种惊心动魄的体验。脚下是千仞的悬崖,直插人那一片漾漾的碧蓝里去。偶尔有几只水鸟,小得像几点墨痕,在岩壁与水波之间盘旋。这时,你会忽然感到一种巨大的安宁与一种巨大的激动交织在一起。这春,在这里,不再是柔媚的,而是雄浑的。它不在小小的花苞里,不在纤弱的柳丝上,而在这一片吞吐日月的浩然之气里。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这“奔”字用得多好!那春的生机,不是袅袅娜娜走来的,而是以万马奔腾之势,从天地间向你涌来的。凭栏远眺,东岸的平畴绿野,烟村渔舍,都迷迷茫茫的,像浮在水上一般。清代孙髯翁那副天下第一的长联里的句子,便不由得浮上心头:“……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 此刻看来,周遭的山峦果然都活了起来,如奔马,如飞凤,如长蛇,如白鹤,护卫着这一池春水。这春,便有了历史的厚度,有了时空的苍茫感。

从西山下来,再回到城里,那春意便又从浩荡转为了秾丽。昆明的花,是春天最挥霍的笔墨。且不说那闻名遐迩的如山茶,如海棠,单是那些墙角街边不经意的一瞥,就足以让人心醉。那圆通山上的樱花,开起来真是一场粉白色的、喧闹的梦。那是一种不管不顾的、倾其所有的盛放。千树万树,一齐喷薄而出,织成一片绵延的云锦。走在花树下,天空都被遮住了,眼里只有那密密匝匝的花瓣,阳光透过花隙,也变得柔和了,染上了淡淡的粉红。微风过处,便有一阵细碎的花雨,簌簌地落着,落在你的肩上,发上,带着一种温柔的凉意。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甜丝丝的、又带些青涩的香气,不很浓,却无处不在,仿佛这整座山都被浸在了一盅清浅的春酒里。

然而我更爱的,却是那些巷陌深处无名的花。或许是谁家院墙上,探出的一枝不知名的藤蔓,开着星星点点的紫色小花;或许是老旧的屋檐下,一盆被主人精心侍弄的兰花,幽静地吐着芬芳。它们不与群芳争艳,只是静默地、自在地,完成自己一春的灿烂。这便像极了这座城的性子,有热闹的场面,更有恬静的里子。你走在那些青石板铺就的老街上,两旁是高大的法国梧桐,新生的叶子巴掌大,筛下斑斑点点的日影。墙角或许有青苔,润润的,绿得沉静。一只花猫懒洋洋地躺在某家门槛上,睡得正熟,肚皮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这时候,春意是内敛的,是沉淀下来的,它不在枝头喧嚷,而在这一片安宁的、缓慢流淌的时光里。

昆明的春天,连声音也是别致的。那声音不是蝉鸣那般燥人,也不是秋虫那般凄清。夜里,若是住在近山的地方,便能听见一种极细微而又极繁密的声响,从窗外的草丛里,从潮湿的泥土里,丝丝地透进来。那是新生的虫豸在试它们的歌喉,怯怯的,却又带着不可抑制的欢喜。这声音织成一张空灵的网,将夜的静谧衬托得更加深邃。而到了清晨,代替雄鸡报晓的,是无数不知名的鸟儿。它们的鸣啭,不像画眉那般刻意地追求婉转,也不像乌鸦那般粗嘎,只是清脆的、活泼的,一声接一声,仿佛一颗颗圆润的珠子,滴溜溜地滚在白玉盘里,听着使人心神俱爽。这鸟鸣与虫声,一在昼,一在夜,仿佛是这春天的一呼一吸,一张一弛。

我常常想,昆明的春天何以能这样地长久,这样地好?或许,真如古人所言,是因了这“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的造化恩赐。但我想,更深的缘由,怕是在于它那份从容不迫的节奏。这里的春,不是急匆匆地赶路,生怕被夏追上的逃遁者;它是一位悠然的驻留者,它知道自己的美好,也懂得如何细细地品味这美好。它容许你慢慢地看,慢慢地听,慢慢地想。它不给你疾风暴雨的冲击,只用那日日不同的、细微的变化,浸润着你,引导你去发现生活里那些被匆忙所忽略的趣味。

这便是一种可被阅读的春天。它不单是用眼睛看的湖光山色,不单是用鼻子闻的花香草气,它更是一部打开着的、充满灵感的书。那波光里的艳影,是它清丽的词句;那山峦间的云海,是它雄浑的篇章;那枝头新绽的嫩芽,是它灵动的标点;那彻夜不绝的虫唱,是它绵长的韵脚。而我们,每一个行走在这春天里的人,既是它的读者,也成了它字里行间一个会呼吸的、喜悦的注脚。我们的驻足,我们的凝望,我们的微笑,都为这部伟大的作品,添上了一丝人间的温度。

黄昏又不知不觉地降临了。我依旧沿着来时的那条小径归去。夕阳的余晖,给远近的景物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来时那片静静的田地,此刻有三五归家的农人,扛着锄头,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他们的笑声却和所有地方的欢笑一样,是明朗而满足的。他们的身影,在巨大的、橙红色的天幕下,显得那样坚实而安宁。我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深切的羡慕。他们不是这春景的欣赏者,他们就是这春天本身。他们的劳作,他们的休憩,他们的喜悦,与这土地的生息、与这季节的流转,是那样紧密地、天然地融合在一起。

回到寓所,推窗望去,城里的灯火已次第亮起,像一把不小心打翻的星子,缀在深蓝色的天鹅绒似的夜幕上。晚风比白日里更凉了一些,带着夜市上小吃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香气,也带着泥土与植物清冽的气息。那白日里所经历的一切——翠湖的鸥影,西山的云涛,圆通山的花雨,老街的安宁——都像潮水般退去了,只在我的心底,留下一片辽阔而湿润的沙滩,上面印满了春天走过的、温柔的足迹。

这便是我所遇见的,昆明的春天了。它不是一个抽象的季节名词,而是一个由光、影、色、香、声共同谱写的、丰满而悠长的梦境。它教人懂得,美原来可以这样地多样,这样地和谐共存——既有湖波的妩媚,也有山海的开阔;既有花事的秾丽,也有草木的清华。它更教人懂得,生活原来可以这样地不慌不忙,这样地有滋有味。今夜,我大约又要做一个关于春天的好梦了。梦里,想必依旧是那片挥之不去的、碧莹莹的湖光山色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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