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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振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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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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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山红叶

这召唤,不是一声急促的催促,倒像是一缕从记忆深处袅袅升起的、熟悉的馨香,年年如期而至,不容你拒绝。当京城的暑气被第一阵爽冽的秋风卷走,当碧空被洗刷得如一块无瑕的、巨大的蓝宝石,那关于香山、关于红叶的念想,便在我心腔里,不安分地鼓动起来了。这鼓动,是一种甜蜜的期盼,仿佛要去赴一个与老友的、一年一度的约会。

于是,拣一个清朗的秋晨,我便动身了。出了西直门,车行渐远,都市的喧嚣便像退潮的海水,一层一层地淡去。及至到了山脚下,那股子扰攘的烟火气,已全然被一种山野的、清旷的气息所替代。还未见着那魂牵梦萦的红叶,人便先醉了三分。这醉,是因了那空气;这空气,是断然与城里不同的,它仿佛是从深涧里新汲上来的泉水,又仿佛在陈年的茉莉花茶里浸过,带着草木的清芬与泥土的微腥,吸一口入肺,那凉沁沁、甜丝丝的滋味,直教人通体舒泰,精神为之一振。

我并未急着去寻那成片的、热烈的红,反而择了一条较为僻静的山径,缓缓地向上走。这路,是幽寂的,两旁多是些尚未改换颜色的苍松翠柏,它们沉郁地立着,像一排排默然的、穿着深绿军装的卫士,守护着这一山尚未完全显露的秋之华美。阳光透过疏疏朗朗的枝叶,筛落下来,在地上印出无数晃动着的、圆圆的光斑,像些碎了的金子,又像顽童不慎打翻的万花筒,迷离而炫目。脚下,是厚厚的、积年的落叶,踩上去,软软的,发出“沙沙”的微响,这声音,轻柔得像春蚕在啮桑,又像秋夜最静的时分,雨丝落在芭蕉叶上的私语。

正当我沉浸在这份幽独的静谧里时,一抬头,一片灼灼的、跳动的红色,便毫无预兆地,如一道闪电,劈入了我的眼帘。我的心,猛地一跳,脚步也钉住了。

那是一片怎样的红呵!

它并非整齐划一的,而是一团磅礴的、杂糅的、燃烧着的色彩。初看,是泼天的、轰轰烈烈的红,像一位豪放的画家,将他调色盘里所有关于暖的颜料——朱砂、赭石、曙红、胭脂——都尽情地倾泻在这面山坡上了。但若定睛细看,那红,又是极有层次的。高处,受阳光最多的,是一种明艳的、近乎嚣张的猩红,像战旗,像烈焰;低处,背阴的,则是一种沉静的、含蓄的绛紫,像陈年的葡萄酒,像贵妇天鹅绒的晚礼服。其间,又巧妙地间杂着些明丽的鹅黄、沉实的苍绿、以及那些正在由绿转黄、由黄泛橙的过渡色彩。这一切,交织在一起,仿佛不是一片林木,而是一匹巨大无比的、从天上垂落的云锦,在秋风的吹拂下,轻轻地、缓缓地流动着,变幻着光泽。

我加紧步子,向那片色彩奔去。愈近,便愈觉得那红色的浪潮,要将我吞没一般。终于,我站在一株极大的黄栌树下——香山的红叶,多半是这黄栌,而非枫树——仰起头,屏息凝神地观望。此时,太阳已升得老高,光线饱满而慷慨地照射下来。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阳光,仿佛不是照在叶子上,而是照在了一片片半透明的、红色的琉璃上。光线穿过那薄薄的叶肉,将它们的脉络照得纤细可辨,那叶子,便通体透亮起来,焕发出一种内在的、温暖的光辉。一树的光点,都在微微地颤动着,闪烁着,像无数只红宝石做的眼睛,在狡黠地眨动;又像是一树静止的、红色的火星,只消一阵风来,便能“轰”地一声,燃成冲天的烈火。风,果然来了。它不是狂风,是悠悠的、带着笑意的秋风。它掠过树梢,那满树的红叶,便不再是静止的琉璃了,它们活了过来!一片片,一簇簇,都随着风的节奏,翩翩地舞动起来。那声响,不再是先前林下落叶的“沙沙”私语,而是变成了宏大的、哗哗的欢唱,像春日的解冻的冰河,又像远方隐隐的、喜庆的潮音。

我痴痴地看着,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无端的感动。这些叶子,从春日的嫩芽,到夏日的浓荫,它们默默地工作,为树木输送着养分,何尝有过一丝的炫耀?它们只是本分地、谦逊地绿着。然而,就在这生命的尾声,就在即将凋零、化作尘泥的前一刻,它们却迸发出了如此辉煌、如此绚烂的光彩!这难道不是一种最壮烈的告别么?这难道不是一种将全部生命力在瞬间燃烧殆尽的、最极致的表达么?它们的美,不是温婉的、柔媚的,而是悲壮的、慷慨的。它们不与春花争艳,因为它们知道,自己的使命,是点燃整个秋天。

思绪纷纭间,我已登上了香炉峰顶。凭栏远眺,视野豁然开朗。方才在山径上所见的那一片红,此刻已扩展成一片浩瀚的、望不到边际的红色的海洋。群山起伏,如凝固了的巨浪,而那红色,便在这巨浪之上,恣意地奔涌、流淌。它不像染料那般呆板,而是活的,有生命的。你看,那一处,颜色浓得化不开,像一块巨大的、未经雕琢的鸡血石;那一处,颜色又淡了些,泛着些金红的暖意,像夕阳映照下的、无边的麦浪。更远的,那红色便与天际的蔚蓝、乳白的云气融合在一起,朦朦胧胧的,像一首诗的余韵,像一场梦的结尾。这伟大的、壮丽的景象,是具有一种魔力的,它能使渺小的人,暂时忘却了自身的烦恼,而将灵魂完全投入这自然的雄奇之中。你会觉得,个人的那一点悲欢得失,在这漫山的、浩荡的秋色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峰顶的游人渐渐多了起来,笑语喧哗,打破了先前那份属于天地的宁静。我便寻了处僻静的角落,在一块被秋阳晒得温热的巨石上坐下。目光从远山的宏景,收回到眼前的一枝一叶上。我俯身,从地上小心翼翼地拾起几片刚落下的红叶。它们形态各异,有的如掌,有的如心,边缘还带着些精致的、锯齿状的起伏。我将它们托在掌心,细细地摩挲。叶面是光滑而清凉的,像绸缎;叶背则略显粗糙,脉络纵横,仿佛老人手背上暴起的青筋,记录着它一生的风雨与阳光。我将一片最红、最完整的叶子,凑到鼻尖,嗅到的,是一种干净的、带着阳光味道的、微涩的草木气息,这气息,便是秋天最本真的味道了。

看着手中的红叶,我的思绪,不由得飘得远了。这香山的红叶,似乎早已不是纯粹的植物了,它承载了太多的人文与情感。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墨客,在此登高怀远,对景抒怀。他们看到的,或许不只是这红叶本身,更是它背后所隐喻的种种。是“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的缠绵悱恻;是“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闲适与惊喜;亦是“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豪迈与壮阔。这一片小小的红叶,它静静地躺在我的书页里,也静静地躺在历史的卷帙中,成为连接古今、沟通心灵的一个温润的符号。

日头渐渐西斜了,光线变得柔和而富于情感。斜阳的余晖,是金红色的,与这满山的红叶交融在一起,愈发显得富丽堂皇,像一场盛大典礼最后的、最华彩的乐章。山间的风,也添了些许的凉意。该下山了。

我沿着另一条路慢慢往下走。回望那一片在夕照中愈发沉静、愈发深邃的红色,心中竟没有多少离别的怅惘,反倒充满了一种温暖的、充盈的力量。这香山的红叶,它教给我的,是一种关于生命的哲学。它告诉我,生命的每一个阶段,都有其独特的美。青春的翠绿是美,但那是一种生长的、积蓄的美;而秋日的红艳,则是一种成熟的、奉献的、乃至在终结时爆发出全部光辉的、更为深刻的美。这美,需要历经风霜,需要时间的沉淀。而我们的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青春的梦想与激情固然可贵,但中年以后的沉静、积淀、以及在面对困境时所展现出的坚韧与从容,或许是一种更厚重、更值得品味的美。

回到城里,已是万家灯火。我将那一片夹在书中的红叶取出,放在书桌的台灯下。它静静地躺着,那凝固了的红色,在灯光的映照下,依然焕发着沉稳的光泽。它仿佛是一个信物,一个从那个灿烂秋日带回来的、关于美、关于生命、关于精神的信物。

此后,每当我在生活中感到疲惫或困惑时,我便会想起香山,想起那一片在秋风中燃烧的、浩瀚的红。那景象,便如一剂良药,熨帖着我焦躁的心灵,也如一盏明灯,照亮我前行的路途。香山的红叶,谢谢你,你不仅美了我的眼,更安了我的心。你这灿烂而庄重的红,已深深地、深深地,印在我的生命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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