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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振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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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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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江黄昏

这邀约,不是骤然而至的请柬,亦非喧嚣的召唤,倒像是从水波深处自然生发出来的一种无声的韵律,一种日复一日却永不令人厌倦的古老仪式。当日头收敛了它那灼人的、白晃晃的利剑,化作一轮温润的、巨大的赤玉盘,缓缓向着西边那参差错落的城市天际线沉坠下去时,我的心,便像一只被驯熟的鸽子,不由自主地,朝着珠江的方向飞去了。

我总爱从长堤那边开始这黄昏的漫步。那里的老榕树,是珠江最忠实的编年史官,虬结的根须紧紧抓着斑驳的岸壁,仿佛抓着流逝不返的岁月。粗壮的枝干向着江面极力地伸展,垂落下万千条气根,如长髯,如流苏,在微风中轻轻拂动。我拣了张临水的石凳坐下,身旁便是那声名在外的“海珠丹心”石碑,它在夕晖里泛着一种沉静的、暗红色的光。对岸,那些摩天楼宇的玻璃幕墙,此刻不再是冷硬的几何切割体了,它们被夕阳的余晖浸染着,像一块块巨大的、熔化的琥珀,又像是一排排竖立着的、正在安静燃烧的篝火。江风,带着水汽特有的、微腥而润泽的气息,从开阔的江面吹拂过来,撩动我的衣角与发丝,也拂去了白日里积攒的、心头的尘嚣。

这时的江水,是最富于变化的画布。颜色不是单一的,而是层层叠叠、交融晕染的。近处,水色是浑厚的黄绿,带着些泥沙的质感,像是稀释了的、温热的玉液。阳光斜射在水面上,那光芒不是平铺直叙的,而是被粼粼的细波切碎了,化作了亿万个跳荡着的、金色的鳞片。这些光斑,活泼泼地、不息地闪烁着,明灭着,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小精灵,正提着金色的灯笼,在江面上举行一场盛大而无声的舞会。视线放远些,那水的颜色便渐渐深了,成了青碧,成了黛蓝。而在这片流动的斑斓之上,更有点点的归舟,拖着长长的、银亮的水痕,悠悠地驶向码头。那水痕,起初是急促的、雪白的,像一匹被猛然撕裂的素锦,随后便慢慢地舒展开来,融化在四周金色的光晕里,最终归于平静。偶尔,一声低沉而雄浑的汽笛,从某艘驶过的货轮上传来,“呜——”,那声音不像是在耳中响起,倒像是从江水的深处震荡上来的一般,浑厚而悠长,带着远方的故事与旅途的风尘,为这静美的画面,添上了一笔雄浑的注脚。

我站起身,沿着江边的步道,缓缓地向东走。江岸的景致,便在这步履的推移中,悄然地转换着角色与情调。经过那群充满欧陆风情的旧建筑,它们曾是另一个时代的见证,如今在暮色里,褪去了白日的庄严,披上了一层暖融融的、怀旧的调子。圆顶、拱窗、雕花的石柱,每一道轮廓都被金晖勾勒得异常清晰而柔和,像一位位迟暮的贵族,虽风华不再,但骨子里的优雅与尊严,却在这黄昏的光影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再往前走,便是那几座横跨江面、气魄恢宏的现代桥梁了。它们不再是冰冷的钢铁水泥的造物,而成了这黄昏交响诗中最华彩的乐章。斜拉索的巨桥,如竖琴的琴弦,整齐地排列着,仿佛等待着天风来弹奏。当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辉,正正地打在那些钢索上时,整座桥便瞬间被点燃了!那不再是钢铁,而是一道道被拉直了的、灼热的金线,一架从天界垂落人间的、光芒四射的梯子。桥上的车流,已早早地亮起了灯,首尾相接,形成两条流动的光带,一条是暖昧的红色,一条是清冷的白色,它们永不停歇地、急速地向着对岸奔涌,像这城市脉搏里流淌着的、滚烫的血液。这古老的江水,与这现代的虹桥,一柔一刚,一静一动,一古朴一绚烂,在此刻竟达成了一种无言的、惊心动魄的和谐。

若说这江景是一轴长卷,那么,江上的人与事,便是这长卷上最灵动、最富烟火气的点景。你看那归航的渔船,吃水颇深,想必是满载着一日的辛劳与收获。船头的渔夫,古铜色的脸庞被夕阳镀上了一层暖暖的金光,他正不慌不忙地收拾着渔具,那沉稳的动作里,有着与这条江水打了一辈子交道后所特有的从容。岸边的垂钓者,依然执着地守着他的钓竿,像一尊入定的雕像,他的期待,或许不在鱼,而在这份与江水独处的、静默的时光。更有那成群的水鸟,主要是些矫健的灰鹭,它们时而像一道道银灰色的闪电,倏地掠过水面,激起一小串珍珠似的水花;时而优雅地停栖在航标的顶上,缩着一只脚,偏着头,用澄澈的眼,静静地打量着这流光溢彩的世界。它们是江上的自由魂,是这黄昏乐章里,偶尔跳脱出的几个清脆音符。

最富生趣的,莫过于江边那些渐渐多起来的市民了。劳作了一日的人们,似乎都将这黄昏的江岸,当作了放松身心的最佳去处。有携手漫步的白发夫妇,他们的步子很慢,话也不多,只是偶尔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是几十年相濡以沫的默契。有踩着滑板、如风般掠过的少年,他们的欢笑,像一串串摇响的银铃,清脆地洒了一路。也有像我一样的独行者,或凭栏远眺,或倚坐长椅,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却又共同分享着这江风与暮色。这时的珠江,不再仅仅是一条地理意义上的河流,它更是一条情感的纽带,一个巨大的、开放的客厅,收纳着这座城市的疲惫、喜悦、思念与安宁。

夜色,终于像一滴饱满的墨,无声地滴落在澄澈的晚空与江水之间,并迅速地洇染开来。对岸的广州塔,“小蛮腰”的曼妙身姿,在渐浓的暮色里,开始焕发出它那标志性的、变幻莫测的光彩。先是环身的LED灯带亮起,如一道道七彩的丝绦,缠绕而上。随即,整个塔身都成了巨大的、炫目的光幕,时而如流萤飞舞,时而如极光弥漫,那光影倒映在暗沉的江水里,随着波纹摇曳、破碎、重组,幻化出一个比真实更为迷离、更为动人的水下幻境。其他的建筑,也次第亮起了灯,红的、黄的、蓝的、紫的……宛如一把被打翻了的、无比珍贵的宝石,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这城市的画卷上。江上的游船,也张灯结彩,慢悠悠地行驶着,像一座座移动的水上宫殿,将欢声笑语与璀璨光影,一并洒在墨玉般的江面上。

此刻,我正站在海珠桥上。回望西边,最后一线绯红也已隐去,天幕是沉静的宝蓝色。脚下的江水,不再是黄昏时那面金光潋滟的镜子,而变成了一条深沉的、默默流淌的暗色绸缎,承载着满城的灯火,无声地奔向更远的远方。风,更凉了,带着深夜的寒意。

我缓缓地走下桥,心中却无半点夜深的凄清,反倒被一种温暖而充沛的情绪所充满。这珠江的黄昏,它教给我的,是一种关于包容与恒久的智慧。它目睹过千年的沧桑,从秦汉的舟楫,到唐宋的渔火,再到今日的虹桥与巨塔。它承载过荣耀,也吞咽过苦难。然而,无论岸上的王朝如何更迭,人间的悲欢如何上演,它只是这样,日复一日,潮涨潮落,沉默地流淌着。它以它的浑厚,接纳了所有的清浊;它以它的恒久,稀释了所有的变迁。那白日里的喧嚣与劳作,是生命的迸发;那深夜的沉寂与休憩,是生命的涵养;而这黄昏,便是二者之间最完美、最从容的过渡。它不执着于白日的灿烂,也不恐惧黑夜的漫长,它只是安然地、饱满地,展现着自身在这一刻最丰富、最和谐的美。

回到寓所,推窗望去,远方的珠江已隐没在无边的夜色与灯海之中,只有那广州塔的光影,依旧在执着地变幻着。我闭上眼,那江风的触感,那波光的跃动,那浑厚而悠长的汽笛声,仿佛仍环绕着我。我知道,这珠江的黄昏,它的美,它的精神,已如一脉活水,悄然汇入我生命的河流里了。此后,无论行至何方,每当暮色四合,我便会想起今夜,想起这条伟大而温柔的江,以及它赐予我的,那份关于流淌与包容的,永恒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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