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唐家河红叶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古人的诗境,在唐家河的秋日里,得到了最完满的印证。
我来时,恰是霜降前后。沿着青溪古道缓缓而行,两旁是密匝匝的混交林。夏日里喧腾的绿意已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而丰饶的斑斓。起初,那色彩还是羞怯的,只在某棵槭树的梢头,点染着一抹试探性的浅红,像少女初见生人时飞上腮边的红晕。但越往深处走,那色彩便越发大胆、越发浓烈起来。黄栌、枫香、乌桕、黄连木,这些我唤得出名与唤不出名的树木,仿佛都接到了同一个无声的号令,竞相将自己积蓄了三季的生命力,化作最辉煌、也是最悲壮的一次绽放。
那红,是主调,却绝非单一。有的红得炽烈,是炉中欢腾的火焰,在阳光下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有的红得深沉,是窖藏多年的醇酒,在背阴处泛着紫檀般的光泽;间或又有明灿灿的银杏黄,那黄是透明的,鲜亮的,像打翻了一斛阳光的碎金;还有那执着地绿着的冷杉与青㭎,那绿便成了最好的底色,稳稳地托住了这一片流动的华丽。目光所及,层次纷繁,光影交错,仿佛有一位无行的画师,以整座山峦为巨幅,倾倒了所有关于温暖的颜料,却又布置得那般和谐,那般惊心动魄。
我立在一株极大的五角枫下。它的叶子已红透了九分,像一柄华盖,撑开在澄澈如洗的碧空下。风是极轻的,但总有一两片叶子,仿佛再也承受不住自身那份浓烈的美,悄然离了枝头。它们落下的姿态,并非直坠,而是盘旋,飘摇,如一只倦了的蝶,进行一次无声的、最后的舞蹈。一片,恰好落在我的肩头。我拈起它,对着光细看。叶脉清晰,仿佛大地的掌纹,那红色从叶缘向中心浸润,在叶柄处还残留着些许倔强的青黄。这小小的叶片,便是一部缩写的春秋,记载着从萌发到绚烂,再到凋零的全部秘密。
脚下的石阶,已铺了薄薄一层落叶,踩上去,是一种松脆的、沙沙的声响,像是秋天在低语。这声响里,我忽然想起清人李调元咏蜀中秋色的句子:“枫叶醉红秋色里,两三行雁夕阳中。”此刻虽无归雁,但那“醉红”二字,却是再贴切不过。这漫山的红,岂不正是秋的酩酊?它饮了太多的风霜,太多的月光,终于沉醉不醒,将一腔心事,都化作了这满面的酡红。
正神思缥缈间,转过一个山坳,眼前豁然一亮。那是一处临溪的断崖,崖壁上生满了黄栌,经了霜,红得如火如荼。而最妙的,是有一道飞瀑,如一匹白练,从崖顶泻下,落入底下深碧的潭中。红艳的树,雪白的水,沉静的潭,三者相映,那色彩纯净得令人屏息。水声淙淙,不是喧哗,反倒更添了山谷的幽静。几只栗耳短脚鹎在灌木丛中跳跃,啄食着嫣红的果实,偶尔发出一两声清越的啼鸣,仿佛是在为这静默的盛大典礼,奏响寥落的乐章。
我于一块临水的巨石上坐下,看那红叶的倒影在水里荡漾。水中的红,比枝头的红更多了几分柔媚与迷离。一片叶子打着旋儿落在水面上,便如一叶朱红色的小舟,开始了它没有目的的航程。这景象,让我无端地想起王维的《山中》:“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诗里的意境,是萧疏的,清寒的;而眼前的唐家河,却是丰腴的,温暖的。可见秋之神韵,也因时因地,各具面目。
夕阳西下时,光线变得愈发醇和,给这片彩色山林镀上了一层金边。所有的颜色都在这一刻达到了饱和的顶点,仿佛要在黑夜来临之前,做最后一次,也是最辉煌的一次燃烧。我循着来路归去,心中并无多少凋零的悲感。因为这极致的红,本就是生命在沉寂前最昂扬的呐喊。它不似春的萌发,带着试探与希望;也不似夏的滋长,充满扩张与力量。它是一种完成,一种交代,是生命在历尽风雨寒暑之后,交出的一份最绚烂、最从容的答卷。
归途上,暮色四合,山林渐渐沉入一片黛青之中。而那一片惊心的红,却已烙在心底,足以照亮许多个即将到来的、岑寂的冬日了。
二、清溪闻铎
行至唐家河,便不能不访青溪。此溪之名,古已有之,在历史的烟云里流淌了千百年。它不似江南溪涧那般娟秀婉约,也不同于北地河流的浑莽奔放。它的美,是幽深的,是沉静的,仿佛一位遗世的隐者,怀抱着满腹的旧事,在嶙峋的乱石与蓊郁的林木间,做着一场不愿醒来的长梦。
我是沿着溪岸的栈道溯流而上的。时值秋日,水势已不如盛夏时丰沛,却因此更显出一份清癯与骨力。水色是那种沁人心脾的碧,不是池塘里凝滞的碧,而是流动的、活着的碧,像一块无比巨大的、被时光打磨得极其温润的翡翠,却又因水波的荡漾,碎成万千片闪烁的光斑。溪底的石子,圆的、方的、椭圆的,都历历可见。它们被流水千万年地冲刷,磨去了所有棱角,只剩下浑朴的、沉默的形态,静静地卧在水下,身上覆着柔曼的青苔,像一层绿色的天鹅绒。
两岸是参天的古木,多是松、杉之类,枝叶交错,将天空剪成无数细碎的蓝瓷片。阳光从这些缝隙里漏下来,便成了淡淡的、金色的光柱,斜斜地投射在溪面上、石头上、我的身上。光里有微尘飞舞,像一群活泼的金色小虫。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腐殖叶和某种不知名野花的清苦气息,深深吸一口,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洗涤过一般。
我择了一处水湾坐下。这里水流平缓,积成一汪深潭。水边的几块巨石上,坐着一个垂钓的老人,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像一尊凝固的雕塑,与这山水浑然一体。我不敢惊扰这份宁静,只远远地望着。他的钓竿久久不动,仿佛垂钓的不是鱼,而是这一整片悠长的光阴。这情景,忽然让我想起柳宗元《小石潭记》中的句子:“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定睛看这潭中,果然有数尾野鱼,细长如梭,在清澈的水里倏忽往来,果真如同在空气中游动,了无牵挂。
正凝神间,一阵风过,带来了远处隐约的声响。那声音沉雄而苍凉,一声接着一声,不紧不慢,回荡在山谷之间。是钟声?抑或是铎音?在这深山古溪畔,听到这样的声音,着实令人心惊。那声音仿佛有一种魔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它不是在耳畔响起,倒像是在我的心腔里震颤。一时间,万籁俱寂,连淙淙的水声、唧唧的虫鸣,似乎都被这浑厚的音波吸纳了进去。
我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对岸山林掩映处,似有一角飞檐探出。想必是一座古寺了。这铎声,便是从那寺中传来。它一声声,敲碎了山间的宁静,却又仿佛将这宁静锤炼得更为瓷实、更为深邃了。这声音里,有历史的沧桑,有人世的无常,也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定力。它让我想起那些在此筑庐隐居的古人,想起那些在金戈铁马的间隙里来此寻求片刻安宁的过客。这溪水,这山林,这铎声,千百年来看惯了太多的悲欢离合,而它自身,却仿佛永远停留在时间之外。
“是清凉寺的晚钟。”不知何时,那垂钓的老人已收起渔具,立在我身旁。他的声音沙哑而平和,像这溪水磨光的石头。“每日黄昏,都要敲一百零八下。说是要消除人世的一百零八种烦恼。”他顿了顿,望着那声音来的方向,又说:“我在这溪边钓了三十年鱼,也听了三十年这钟声。烦恼消没消不知道,只是听着这声音,心里就静了。”
老人说完,背着鱼篓,沿着溪岸蹒跚而去,身影渐渐消失在暮色里。我独自伫立,那沉雄的铎声还在一声声地传来,与溪水的潺潺声、风吹林木的萧萧声,交织在一起。此刻,夕阳的余晖正将西天的云彩染成绮丽的胭脂色,又把这色彩投射到溪水中。整条青溪,仿佛不再是流淌的水,而是一河缓缓流动的、温暖的熔金了。
我终究没有去对岸寻那古寺。有些景致,有些声音,与其近观,不如遥想。这青溪的铎声,与这秋日的暮色,已一同沉淀为我心中一幅永不褪色的图画。它告诉我,在这喧嚣的尘世之外,总还有这样一片山水,以它亘古的宁静与从容,抚慰着每一颗漂泊的灵魂。
三、林光蚀影
走进唐家河的秋林,便如同走入了一个由光与影精心编织的梦境。这里的每一寸空间,似乎都不再是实在的,而是流动的,变幻的,充满了灵性的颤动。
晨光初透时,是最为美妙的。太阳还未爬上东面的山脊,只是将它金色的光芒,如同探路的前哨,先送到了最高的树梢。那些枫香和银杏的顶梢,便首先被点燃了,像一支支巨大的、正在燃烧的蜡烛。而整个林子的下部,还沉在一种青蓝色的、带着寒意的朦胧里。光与暗的界限,在这一刻是如此分明,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我沿着一条被落叶覆盖的小径慢慢走着,感觉自己正行走于黑夜与白昼的交界线上。
随着太阳逐渐升高,光便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倾泻下来。但它无法直接穿透这层层叠叠的枝叶,于是便被切割、被过滤、被柔化。从枝叶的缝隙里漏下的,不再是那种蛮横的、白晃晃的光柱,而变成了一缕缕、一丝丝柔和的光线。它们斜斜地射入林间,清晰可辨,仿佛是一条条通往天国的、纯净的光明隧道。瑞士的学者阿·布克哈特曾说,“一片风景就是一片心灵的状态”,此刻,这林中的光,便是我内心那份寻求宁静与超脱的渴望了。
这些光斑,落在哪里,哪里便成了舞台的中央。它们有的恰好打在一片心形的红叶上,那叶子便透明了,像一块红宝石,内部的脉络纤毫毕现,仿佛有生命的汁液在其中奔流。有的光斑,跳跃在一丛深绿的蕨类植物上,那蕨草的每一片锯齿状的叶子,边缘都亮起一道银边,显得格外精神。还有的,静静地躺在厚厚的、由各种颜色落叶铺成的地毯上,将那些绛紫、赭石、金黄的叶子照得愈发鲜亮,仿佛是一幅点彩派的杰作。
我尤其喜欢看光与影在水面上的游戏。林中有几处浅沼,水极清浅,倒映着上方交错的枝柯。风来时,水波微兴,水底的影与水面上的光便被搅动在一起,光斑碎成万千片金色的鳞片,随着水波荡漾、闪烁,明灭不定。那景象,迷离惝恍,真如“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意境,只不过,此刻浮动的不是梅花的暗香,而是这秋林里特有的、清冽而微苦的木叶气息。
午后的光,变得愈发醇厚,像融化的蜜糖,流淌在每一片叶子上。这时的影子,也拉得长长的,变得浓重而实在。一棵树的影子,不再是一个模糊的轮廓,而是枝是枝,叶是叶,在地上投下一幅精工细笔的黑白木刻。我自己的影子,也被拉得又细又长,走起路来,那影子便在落叶上簌簌地滑动,像一个忠实的、沉默的伴侣。
我倚着一棵古松坐下,闭上眼睛。眼前并非一片漆黑,而是残留着光斑跃动的红色印记。耳朵却变得格外灵敏。我听见光踩在落叶上的细微声响吗?抑或那是时间流逝的声音?在这光与影的交替中,我仿佛能感受到一种巨大的、缓慢的呼吸,是这山林,是这自然本身的脉搏。魏晋的诗人曾流连于竹林,放浪形骸,追求与道的冥合。我想,他们所处的,也不过是类似这样一个光与影的秘境吧。在此地,尘世的纷扰远了,名利的计较淡了,只剩下一个纯粹的、与自然相对的我。
待到日头偏西,光色转为橘黄,所有的景物都像被罩上了一层怀旧的滤镜。影子被拉得更长,几乎要与另一棵树的影子连接起来。光斑也变得稀疏、黯淡,仿佛一群玩累了的孩子,正要悄然归去。林子里的色调统一起来,不再是白日的斑斓,而是一种和谐的、温暖的金棕色。我知道,这场光与影的盛大演出,即将落下帷幕。
当我终于步出林子,回头望去,暮霭已然升起,将那一片彩林笼罩在一种蓝灰色的静谧里。而那一日所见的、活生生的、变幻无穷的光与影,却已深深烙在我的脑海里。它们告诉我,美,从来不是静止的;它存在于这永不停息的流动与变幻之中,存在于这光明与幽暗永恒的对话里。
四、山兽逐迹
在唐家河,你须得明白,你并非这片山林唯一的主人。那些潜藏在林深草密处的生灵,才是这里真正原初的居民。它们的存在,并非总以形貌示人,更多的时候,是以一种幽微的方式,在你的感知边缘留下痕迹,提醒你这是一个共享的世界。
我的向导是一位姓王的本地人,寡言,眼神却像鹰一般锐利。他不多说话,只时常停下脚步,用手指一指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我才发现,那松软的泥地上,印着几朵清晰的“梅花”——那是野兔路过时留下的足迹,小巧,精致,带着几分仓促的意味。再往前几步,在一处水塘边,他又蹲下身,拨开几片落叶,露出一串更深、更大的蹄印,形如两片对扣的弯月。“毛冠鹿,”他低声说,“昨夜刚来过。”
这些足迹,在我眼里原本只是杂乱的坑洼,经他一点,立刻鲜活起来,仿佛成了一页页摊开在地上的、用神秘文字书写的日记。我开始学着像他一样,俯下身,仔细地辨认。这串细碎如链珠的,是松鼠在搬运松果时留下的;那行笨重而拖沓的,或许是豪猪夜间漫步的记录。我甚至发现了一处泥坡上,有几道长长的滑痕,中间夹杂着爪印。向导看了看,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是狗獾,从这儿滑下去,准是偷吃了哪家的蜂蜜,急着逃跑。”他的话语,为这些无声的痕迹注入了情节与生命,我仿佛能看见那些毛茸茸的身影,在月光下,为着生计而忙碌、而嬉戏的景象。
然而,最令我心神向往的,是那些关于更大生灵的踪迹。在一处偏僻的山谷,向导指着岩壁上几道深刻的划痕对我说:“是黑熊,老家伙了,常来这里蹭痒痒。”那划痕深入树皮,带着一种原始而蛮横的力量感,让我心头一凛。而在另一片箭竹林边缘,我们发现了几段青黑色的、纺锤形的粪便,里面夹杂着未消化的竹纤维。“大熊猫,”向导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平静,“它过去不久。”我们屏息静气,周围的空气仿佛也凝固了。我极力向竹林深处望去,只见密匝匝的竹竿在风中轻微晃动,光影迷离,哪里能看到那传奇般的身影?但我知道,它一定就在不远处,或许正用那双带着黑眼圈的眼睛,安静地打量着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
这种“闻其迹而不见其形”的感觉,奇妙地混合着遗憾与满足。遗憾于未能一睹真容,满足于这种距离所带来的、纯粹的想象空间。它不同于在动物园里的观看,那是一种被囚禁的美,失却了山林的背景,便也失却了灵魂。而在这里,它依然是自由的、神秘的,是这整座雄伟山林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宣言,宣告着这片土地尚未被人类完全规训与征服,还保留着一份野性的、蓬勃的活力。
我想起南朝山水画家宗炳,晚年病居,将所游之名山皆绘于壁上,谓之“澄怀观道,卧以游之”。我此刻虽未能亲见熊猫、黑熊之形,但循着它们的足迹,嗅着它们留下的气息,在脑海中描摹它们的生活,这不也是一种更为高级的“神游”么?这些踪迹,便是大自然留给我的、最珍贵的暗示,它激发了我的想象,也让我对这片山林,生出了更深的敬畏。
归途上,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我回头望去,来路已隐没在苍茫的暮色中。那些足迹,那些痕迹,想必也正被夜色温柔地覆盖。但我知道,当明日太阳升起,新一轮的追逐与藏匿,又将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无声上演。而我,一个偶然的闯入者,能带着这一身山野的气息与满脑子的遐想归去,已是莫大的幸运了。
五、秋籁入怀
唐家河的秋日,是一首多声部的交响乐。它不独属于眼睛那斑斓的盛宴,更是一场充盈于耳廓的、纯净的洗礼。在这里,你须得学会倾听,倾听那些由风、水、虫、鸟共同谱写的,名为“天籁”的乐章。
最宏大而持久的声响,来自风。山间的风,与平原上的不同,它是有形貌、有性格的。穿过松林时,它是低沉而浑厚的松涛,一阵一阵,如遥远的海潮拍岸,带着一种亘古的忧郁与从容。掠过那片白桦林时,声音便清亮起来,千万片半黄的叶子相互摩擦,发出细雨般的沙沙声,清脆而欢快,仿佛一群少女在窃窃私语。而当它从高处的岩壁上呼啸而下,便成了尖锐的、带着哨音的烈风,充满了力量与不羁。这风声,是背景,是画布,其他的声音,都在这块巨大的画布上点缀、生发。
与之应和的,是水声。青溪的水声,四季不同。秋日水瘦,便少了夏日瀑布的轰鸣,多了几分琴瑟的雅致。在平坦处,它是潺潺的,泠泠淙淙,像一把上好的古琴,在反复弹奏着一支清空的曲子。遇到巨石阻挡,便哗地一声,溅起万千碎玉,声音也陡然响亮,但随即又化整为零,变成细碎的、絮语般的水流声,钻入石缝,漫过草叶。这水声,是灵动而不绝的,它打破了风声所营造的那种过于辽阔的沉寂,让整座山谷都活了起来。
入了夜,乐队便换了主角。各种秋虫,开始了它们的演唱。蟋蟀的歌声清越而执着,“㘗㘗——㘗㘗——”,像在耐心地梳理着这墨色的绸缎般的夜色。油葫芦的叫声则要浑厚些,带着些许沙哑。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虫儿,它们的声音或高或低,或长或短,交织成一片密集而和谐的网,将你温柔地笼罩。起初觉得嘈杂,但当你静下心来,便会发现这嘈杂里自有其节律,这是一种生命的、原始的热闹,它让你感到自己并非独处于荒郊,而是被无数微小的、蓬勃的生命包围着、陪伴着。
在这众声之中,最令人惊喜的,是那偶尔划破夜空的鸟鸣。或许是某只晚归的夜莺,或许是某只被惊起的山鹑,那一声短促而清亮的啼叫,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这潭水般深沉的夜色里,漾开一圈圈的涟漪,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这短暂的声响,反而更衬托出夜的广大与幽深。
我独坐于借宿的木屋窗前,熄了灯,让自己完全沉浸在这秋夜的合奏里。渐渐地,一种奇异的感觉浮上心头。我不再是一个“听”声音的人,而是这声音的一部分。我的呼吸,我的心跳,似乎也融入了这自然的节律之中。庄子《齐物论》中言,“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从前读此,总觉得玄妙难解。此刻,在这唐家河之秋的怀抱里,我仿佛略略窥见了一丝门径。这风、水、虫、鸟之声,固然是“地籁”,但驱动这地籁的,那使风动、使水流、使虫鸣鸟啼的,那自然本身无声的、巨大的呼吸与脉搏,或许便是所谓的“天籁”吧。
它不是用耳朵去捕捉的,而是用心神去感应的。它是一种秩序,一种和谐,是万物各得其所、各畅其生的自在状态。在这天籁之中,人世间的种种烦忧,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谓。名利场中的喧嚣,在这里听来,不过是井蛙的呓语。
不知不觉,东方便现出了鱼肚白。虫声渐渐稀落,风声也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