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春游”“秋游”这四个字,如一枚青涩的野果,在几代人的记忆枝头摇曳生香。它是晨雾中走向山野的雀跃行列,是炉火旁笨拙却认真的烹饪尝试,是归来后作文本上那抹带着泥巴与炊烟气息的稚嫩笔迹。彼时,教育对自然的亲近,包裹在粗粝而真诚的简朴里。而今,同样的出行被冠以“研学”之名,流程日益精致,内容却可能日益空洞;费用陡然攀升,门槛也随之高筑。当山门设卡,二维码悄无声息地取代了昔日的欢声,我们不禁要问:从“游”到“学”的称谓升级背后,究竟是教育理念的进化,还是一场精心包装的、对公共教育资源与空间的隐秘侵占?那本应属于每个孩童的、平等亲近自然的“青草地”,是否正在被无形的藩篱悄然圈占?
回望来路,“游”与“学”在中国文教传统中本有深远的血脉联系。孔子周游列国,观风问俗,在行走中增益学识、锤炼思想,开创了“游学”的古老范式。古人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将静态的书斋阅读与动态的天地阅览融为一体,其精髓在于以身心直接沉浸于广阔的世界,获取鲜活而整体的生命体验。传统的春游秋游,虽规模与目的不能与之同日而语,却在精神谱系上遥相呼应:它是对课堂边界的自然延伸,是让孩子在山水之间、在协作劳动(如野炊)中,感受节气流转、万物生机,学习基本的生活技能与集体相处之道。其价值,恰恰在于它的非功利性、体验性与平等性——一包零食,一捧山泉,一片共同的天空与草地,便是全部的资源。
然而,当“研学”成为时代热词,一种深刻的异化似乎正在发生。首先,是空间的异化与垄断。“平民百姓是没一处自己的地方了”,一声叹息,道出无尽苍凉。原本属于公共领域、承载集体记忆的自然山水、历史遗迹,被各种利益主体圈占、包装、明码标价。即便是“家门口的山”,也需以“资源费”“管理费”等名目缴纳“买路钱”。空间的公共性褪色,商品属性凸显。当学校组织活动不得不通过“第三方收款二维码”这种颇具当代隐喻的方式筹措经费时,教育的纯粹性与公益性便蒙上了一层暧昧的阴影。这不再是师生共同探索世界的简单出行,而更像是一项被植入复杂经济链条的消费项目。
其次,是过程的异化与能力的萎缩。旧时春游,孩子需自己规划携带物品,甚至分组拾柴、垒灶、烹制简单的餐食。这其中蕴含了规划、协作、生存实践等多重教育契机。反观如今许多“研学”,行程紧凑如旅游团,项目设计追求“安全”“高效”与“展示性”,学生往往沦为被动的体验者与消费者。“如果让他们自己做吃的,不知道有几个学生能完成”——这诘问背后,是对教育中动手能力与实践精神流失的深切忧虑。当“学”的环节被过度设计、包装,以至于剥夺了孩子面对真实问题、尝试独立解决的机会时,这种“研学”是否已在华丽外壳下,掏空了“在行动中学习”的核心?
更深层的,是理念的异化与公平的隐忧。“全市几十万中小学生,够吃得浑身流油了。”这尖锐的指控,将矛头指向了可能寄生在教育需求上的利益攫取。当研学成为一门“产业”,其定价便可能脱离公益轨道,将部分经济条件有限的家庭和孩子无形中拒之门外。教育,本应是社会公平的基石,是打破阶层壁垒的希望之光。若连走向自然、接触社会的机会,都因费用门槛而变得参差不齐,则无异于在起点上制造新的不公。更值得警惕的是,当收费变得“巧妙”(如通过家委会、第三方),当压力传导至家长群体,其过程可能滋生微妙的权力关系与沉默的妥协,侵蚀家校之间的信任基石。
究其根源,这场“春游”到“研学”的变奏曲,折射出多重社会力量的交织。在市场化浪潮下,教育领域难以完全置身事外,资本以其强大的渗透力,将一切可资利用的资源(包括知识、体验、乃至童年)纳入商品逻辑。行政管理层面,出于安全、规范、绩效等多重考量,倾向于将活动程式化、外包化,以期降低风险、明晰责任,却在无意中可能催生了新的利益环节与形式主义。而部分家长“再苦不能苦孩子”“花钱买体验”的心态,以及社会对“素质教育”某些表面指标的追逐,共同构成了这股异化潮流的需求侧土壤。于是,“牛魔王”与“喽啰”并非虚指,它们可能化身为各种看似合规的机构、项目与流程,在“为了孩子好”的名义下,完成一场对教育本真意义与公共属性的合围。
呼唤“孙大圣”的金箍棒,并非要回到那个一切都粗糙简陋的过去,而是希冀一场正本清源的革新。我们需要的,首先是理念的澄明:教育的根本目的,在于人的全面发展与人格的健全养成,任何活动都应是服务于这一目的的载体,而非相反。其次,是制度的保障与公共性的回归。应强化对教育收费的透明监管,遏制以研学为名的乱收费;更应思考如何通过政府补贴、社会资助、学校公用经费保障等方式,让优质的教育实践活动成为普惠性公共产品,确保每个孩子无论出身,都能平等享有“行万里路”的机会。此外,学校应被鼓励、赋权,结合本地资源,开发低成本、接地气、重体验的课程化研学活动,让教育重新扎根于真实的社区与自然之中。
昔日的春游,那块简单的青草地,之所以令人怀念,不仅在于其间的欢乐,更在于它所象征的:一种未被过度商品化的童年空间,一段朴素平等的共同经历,一次身心自主的探索之旅。当“研学”的华服可能束缚了教育的本真,我们亟需以更大的智慧与勇气,打破那无形的藩篱,不只是为了打掉几个“妖魔鬼怪”,更是为了 reclaim( reclaim有“收回”“重塑”之意)那一片属于所有孩子的、自由生长的“青草地”。在那里,求知的眼神可以不受阻隔地眺望远山,探索的脚步能够无需付费地丈量大地——那才是教育应有的、朗朗的乾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