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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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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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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森五月的风里飘着古老的邀请

1、

在青森的那个清晨,当带着松木气息的风掀开巴士窗帘,我们望见站前"一山一湖,世界绝景" 的广告牌,忽然明白了"遇见" 的定义。那一刻我们确信不是旅程事先选择了风景,而是风景早已在宿命里等待着与某双脚步相遇。

青森五月的风里总飘着某种古老的邀请,我们攥着揉皱的攻略,把自己投进开往奥入濑溪的班车,很像两枚急于溶解在风景里的龙角散硬糖。

盘山道最初的模样很像南方家乡的五指山,层峦叠嶂在车窗上压出青灰色的褶皱。直到某道转弯后,木质町屋突然从林间探出头来,深灰瓦顶托着残雪,檐角挂着的风铃在山风中轻晃。

中途停靠的温泉酒店像块嵌在山野里的羊羹。木格栅外的小喷泉正吐着细密的水雾,阳光斜斜切进来,在水珠上织出微型彩虹。这里不乏整洁清新的美,有十分钟时间能够去WC,或稍事观摩,然后继续前行,前方距离目的地还有三分之二距离。有一阵大巴驶进了晨光的山雾,景物顿觉有种迷失感,就这功夫我美美地想起《Eat Pray Love》里那句 ——“当你选择迷路,宇宙会为你铺开新的星图”。这是昨晚秉灯夜读,被吉尔伯特的书深深吸引的缘故?

2、

命运的拐点出现在那块写着「奥入濑溪入口」的木牌前。我们背着行囊跳下车时,满车游客的目光像一群受惊的麻雀,扑棱棱扫过车窗又迅速缩回。班车关门开走了,卸下孤独的我俩。此一刻我们方才知道,真正的「奥入濑溪秘境」还在三站之外呢,但此刻的「误判」却成了旅程的神来之笔。

当「烧山」二字从站牌上跳出来时,我们知道这里仅仅是奥入濑溪最原始的起点。上苍是要让我们看完整的奥入濑溪呀!这个被火焰与山峦定义的车站,此刻正被奥入濑溪的晨露浸润,站牌边缘爬满青苔,像块被时光泡软的抹茶羊羹。 风穿过枝叶响起沙沙的声响,很像我在寂静的暗夜里翻书,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在读着——或许我们从来不是「迷路」,而是被某种温柔的力量,轻轻推进了时间的褶皱里。

晨雾裹着冷杉气息漫过柏油路。我们背着行囊踩着碎石子,听着自己的脚步,往木牌指示的溪流方向走了,我们还不知道自己正走进日本最负盛名的“14 公里诗行”,更不知道提前下车的决定,早已把旅程折进了命运的另一个维度。

那条被我们误认作「起点」的小径,其实是溪谷的脐带。碎石路被苔藓啃成了翡翠色,偶尔掠过一两棵垂樱,粉白花瓣跌进溪流,转眼就被脚下湍急的水纹揉碎。爱人忽然指着对岸的枫香树笑了:“你快看,它们像不像被山神梳过的头发呢?”

我们踏着一条兽径般的土路向溪流上游走,奥入濑溪的终点就是十河田湖。背包里的矿泉水瓶随着步伐晃动,发出空洞回响。最初的木栈道还带着晨露的狡黠,每一步都在山毛榉与扁柏交织的穹顶下敲出清响。手机在口袋里沉默,不是因为信号消失,而是当第一缕阳光穿过新叶的绒毛,在溪面碎成跳动的金箔时,所有电子设备都自动沦为笨拙的旁观者。其实这真的很好,我们都已经来到这里了,未知的世界也在这里了,所有的感受已经很纯粹了,理想的模样已经变成现实,还看那俗气的手机做啥?

3、

开始走的自然是清新路线,皑皑林木,潺潺流水。我们步履轻快,享受着纯净的悠然生活。我伸手触碰溪边岩石上的苔藓,那种凉润的质感顺着指尖爬进神经——原来自然的欢迎仪式,从来都是从皮肤开始的呀。沼泽在此时现身。阳光穿透树冠的瞬间,整片湿地突然睁开千万只眼睛,原来是积水的榉树瘤洞在反光。水芹丛里窜出绿枝鱼,银鳞划开水面时,我正为避开毒水蛭而跌坐在朽木上。落叶松的针叶在腐殖土上铺成黄绿色海绵,我们每走一步都像踩进巨人的毛孔。

五月的溪水裹挟着融雪余韵,在雾中传来断续轰鸣。只在此时此刻,我才有机会聆听大地在轻轻叩问:"你可准备好,以全部的感官来聆听我的故事?" 溪水在眼前蜿蜒,时而化作碎钻般的急流,时而静成祖母绿的镜面,倒映着山毛榉新叶的绒毛在风中轻颤。爱人眼中闪烁着孩童般的雀跃,催促我:"快脱下鞋子吧,让你的灵魂直接与大地对话。"溪水漫过脚趾的刹那,我听见自己发出一声近似啜泣的叹息。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当脚底的神经末梢与冰凉的石英砂相触,某种沉睡的感知力突然被唤醒。爱人抢过我的单反相机,她没有拍摄风景,而是记录下我脸上绽放的神情:"看,这才是旅行最珍贵的纪念——当一个人被自然温柔地击中时,眼睛里会亮起星辰。"曾为好多个地理杂志撰写过文章的她,又有了新观察。

但只过了一小时,溪流与徒步小道都变得极富变化,溪流变成很多条,四周也都是浓密高耸的树木,从此刻开始我们进入了原始森林。

溪流突然换了腔调,从 "潺潺" 变成 "哗哗",仿佛某个内向的诗人突然开始激情朗诵。扁柏的树干上挂着 "注意落枝" 的木牌,字迹被雨水浸出温柔的毛边,倒像是森林在提醒:"别只顾看脚下,也要抬头看看我的手臂。" 当左脚踩进某滩暗藏的淤泥,右脚慌忙跃上湿滑的石块时,我忽然疯狂大笑——哈哈,人类在自然面前所谓的 "优雅" ,其实都是临时拼凑的戏服,而笨拙,才是最诚实的入场券啊。

森林里溪流旁边的小路时而泥泞,时而溢满溪水,好在还有石块露在水面,需要左右腾挪,精准锁定。只有我们孤独地行走,但我们很享受这种孤独,很享受孤独地望着苍郁茂密的大树,飞溅的水珠,还有浮在水面上的藓苔和藤蔓缠绕的岩石。是的,在寂静的森林中我听见了自然的心跳。溪水流淌在幽秘的林曦。一路上我端着尼康单反,看向哪个方向都是最美的视角。

4、

那个穿藏青色和服的女士出现时,像极了溪流里突然浮现的锦鲤——轻盈,且带着某种恰到好处的意外。我们举着地图打转的模样大概太过狼狈,那一刻我们面前的溪流分解成好几个方向,正在手足无措的盲目选择呢。她的微笑成了最及时的路标,她指着自己来时的路,指给我们正确的方向。我向她表示感谢,她说日语里蹦出的 "大丈夫"(没关系)像溪水漫过鹅卵石般清亮。而接下来的举动更是让我怔住:她又喊停我,伸手要过我手中已经拿了一路的空水瓶,指尖轻轻点向树林深处的木屋,用英文说 "home" 时,我瞬间就明了:她会在家里帮我把饮料水瓶扔掉。我那时可真是太高兴了。

我们循着她指的方向,鞋底碾过沙沙作响的落叶,走到一个被一些落枝阻挡的转弯处,奥入濑溪这时终于露出最初的棱角:水流在岩石间劈开翡翠色的路径,阳光从枫香树的指缝漏下来。在空无一人的溪畔,一个木牌上的箭头被苔藓啃得模糊,却倔强地指着上游—— 那里是十和田湖的方向,水流的源头。

步道突然收窄,像被巨人的指尖捏皱的纸带,两旁的树木突然拔高,树冠在头顶织成密不透风的穹顶,阳光碎成金粉,筛落在布满地衣的腐叶上。溪流在此刻突然变得暴戾,从岩石断层上跌落时,发出雷霆般的轰鸣,水花会猛然飞溅过来,凉得我抖颤。

我们踩着潮湿的卵石逆流而上时,对岸的啄木鸟正用喙叩击树干,笃、笃、笃,像在给时间打标点。树根在步道上织出交错的血管,接下来的每一步都要小心避开青苔覆盖的陷阱。踩着原木搭的跳桥跨过支流时,惊起两只翡翠色河鸟,像在逆光里划出两道绿色闪电。瀑布在远处的断崖上挂成白练,走近时才发现,那轰鸣声里藏着无数细小的音阶,水珠撞击岩石的脆响、树叶承接水流的沙沙声、山风穿过树洞的呜咽,这就是自然的交响乐声如此悦耳啊。

穿越原始森林的三小时,很像一段没有标点的长句。体力的分水岭最终出现在那片山毛榉森林前——我们最终瘫坐在横木上。悠然只存在于旅程的序言部分,真正的徒步,是要学会在平坦与陡峭之间,与自己粗狂的呼吸讲和呀。我又想起那只空瓶来了,她的声音像奥入濑溪的晨雾,轻轻裹住那个空瓶。它会在那位女士的分类后,再装上某一辆垃圾车拉走。那一刻我刚刚拧开一瓶新的矿泉水,突然感觉很有心得,奥入濑溪的洁净从来不是刻意的维持,而是每个经过的人都自觉成为了自然的守护者。望着溪流转弯处的光斑,闪出来吉尔伯特写下的:每个陌生人都是你灵魂的镜子,照见你未曾察觉的自己。在今天的跋涉里,吉尔伯特闪光的文字,每每闪耀在幽秘森林上空。

5、

今天奥入濑溪属于两个人的宇宙。

原始森林由扁柏、山毛榉、枫树组成,它和十河田湖、奥入濑溪同被指定为青森县的特别名胜和天然纪念物。我们在一片山毛榉与扁柏的穹顶下,看到一处墨绿色的木牌,然后用手机翻译扫描上面的文字获悉了这个讯息。这些被时间加冕的树木,此刻正用枝干编织着绿色的哥特式拱廊,阳光从枫香树的指缝漏下,在铺满落叶的步道上投出无数金色的十字星。河鸟的啼鸣隐身在树冠深处,那声音在林间很旷彻,整个森林都仿佛屏住了呼吸在听——我们也像林中的鸟一样与万物融合了,已经没有两个人的独享了,本质上已不是占有,而是成为万物的同谋者。

我们在开阔温暖的亮色里遥见「子之口」休息站时,已经行走了整整五个小时,虽然很累但我们感觉自己像凯旋回到家的英雄。远远看见木质建筑群像从地里生长出来的蘑菇,廊檐下悬挂的鲤鱼旗在山风中扑棱棱摇晃——这是 14 公里徒步路线的中途驿站,也是自然与人类文明的温柔接口。我们将在这里稍事休息、进餐,再找一个僻静处,包扎已磨出水泡的脚板。这里耸入云霄的树林中,有好几座宏伟的木质大房子,房前木质长椅上还留着阳光的余温。大树下自动贩卖机的暖灯在亮。卖速食的餐厅木窗里面,玻璃罐里的焙茶在货架上泛着琥珀光,空气中浮动着烤饭团的焦香与热抹茶的苦涩,这是可爱的人间烟火。

我们坐在溪流边的长木椅上分享一只青森苹果,看穿冲锋衣的背包客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时惊讶地发现:无论多么匆忙的脚步,都会在跨过木桥时慢下来,像被某种无形的韵律指挥着,保持着缓缓的节奏,没有丝毫嘈杂混乱。

6、

风景从「子之口」开始入胜,奥入濑溪流的瀑布密集起来,越往上走风景越美,直到迎来真正的震撼——云井瀑(クモイ井の滝)。切记这是一定不容忽视的打卡地!25米高的水流从玄武岩断层上跌落,像匹被天神揉皱的白绢,撞击岩石的瞬间碎成万颗珍珠,腾起的水雾里永远悬着一道微型彩虹。我们兴奋站在观景台上,湿气和水珠扑在脸上,听见旁边的日本老人用拐杖轻点栏杆,那里挂着一个心形牌,是某位游客留下的:「これは神のお手紙」(这是神的来信)——真是的,水流在岩石上刻下的纹路,的确像某种古老的文字。

往上走,比云井瀑更磅礴的是铫子大滝(チョウコダキ)。丰沛的水流如银河倒悬,在山毛榉林间劈开白色的甬道,轰鸣声里带着地动山摇的气势,连空气都在震颤。当阳光斜切进瀑底的水潭,成千上万的水珠突然变成会发光的精灵,在漩涡里跳起弗拉明戈——呵呵,这就是「力量之美」,磅礴的水流与高耸的岩石在多个维度跳着激越舞蹈。

玉帘瀑(タマキワの滝)与白丝瀑(シロイトケの滝)则是水的抒情诗。前者从倾斜的岩面上漫下来,像块被月光浸透的绢布,落在岩石上时碎成无数银线,连溅起的水花都是温驯的;后者如千万根透明的琴弦,从高处垂落时被山风拨弄出涟漪,某个瞬间,整面瀑布都成了颤动的竖琴——虽然同是水流,却能在不同的岩石肌理中,奏出豪放派的词与婉约派的曲。

我们在「子之口」贪恋美景,以至让我们流连的时间变长,以至影响了行军的进程,当我们再次进发时,发现已经很难在规定的时间里,到达十河田湖休屋巴士站,赶上最后一班巴士。不过经过计算,还是有最后一点希望的,那就是提高行军速度,借助平坦易行的旅游公路,急行军赶到十河田湖。

7、

「子之口」休息站的风铃还在身后叮当作响,我们却已在公路上踩出急促的鼓点。道路变得顺畅。当下走在旅游公路的人行道上,只觉得每迈出一步,都比行走林溪边的土路,感觉轻松太多。阳光在柏油路面上煎出眩晕的涟漪,左边是奥入濑溪跳动的银链,右边是山毛榉织就的绿墙,偶尔有骑行者从高处俯冲而下,风掀起他们的头巾,像群掠过林间的燕雀。

那个背着巨型登山包的大叔远远地迎面时,像一幅闯入画面的暖色调油画。他的冲锋衣洗得发白,登山杖顶端缠着捆扎着的睡垫。他显然是一位露营者。我很喜欢他走在森林公路上的样子,很远就向他问候。他也向我致意。后来他前后看了看,见没有汽车驶来,就快速跨越公路,向我们走来。我笑着向他说柴饮那(我来自中国),他示意我帮他把行囊后面的瓶装水取出。我照做了,取出递给他。他微笑着说着日本语,意思却是要把瓶装水送给我。我最终没有收下他的瓶装水,接连向他说着三克油(英语谢谢),心中却不由地对眼前的景色更加喜爱。真是的,美好的旅行是在奔赴终点的路上,你曾被多少温柔的瞬间点亮啊。

十和田湖(Towada Lake)的蓝突然撞进眼帘时,所有的喘息都被风卷走了——那是一种近乎暴力的壮美,三万公顷的湖面在群山间沸腾着,八甲田山的余脉在湖对岸勾勒出粗犷的轮廓。劲风从湖中心扑来,带着冰川纪的凛冽。浪涛拍击湖岸的声响,像远古巨兽的心跳。湖心有座被称为「中岛」的火山岛,像块被巨人含在嘴里的翡翠,周围环绕着逆时针旋转的水流,形成直径百米的漩涡,好像是这个巨大湖的年轮,湖水从那里下泻成奥入濑溪流。

8、

候车亭的长椅上,我们同其他游客在等待最后一班车。

远处的十河田湖仍在轰鸣,像在为所有赶路人唱诵晚祷曲,

暮色中的巴士开来了,载着我们无声驶离。车窗外十和田湖远逝着震撼的静默,浪涛拍岸的画意里,我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在与巨大的潮汐共振。

山峦与树木退成模糊的剪影,所有那些与自然坦诚相对的时刻,在记忆中愈发清晰:是脚趾触碰溪水时的战栗,是陌生人分享故事时的目光,是瀑布轰鸣中听见的心跳。

今天的旅程已不是简单的 "到达",而是自然用 14 公里的光阴,将我们从城市的僵硬褶皱里轻轻捋平,之后我们会慢慢回忆,或再次返回青森。

脚底的水泡在隐隐作痛,腕间却还留着触碰苔藓时的凉润。奥入濑溪的第一天,我们在「错误」的起点,捡到了比攻略更珍贵的礼物——那些被误读的路标、被错认的风景,还有在迷路时突然握住的彼此的手,原来都是青森发给我们的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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