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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荣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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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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蹦爆米花的老人

微风穿过柳树趟街晴朗的夏夜,带走白日的浮尘与喧嚣的人群,只留下一棵槐树、一条老狗守着街口。

路灯撒下一个光圈,点亮了一个崩爆米花的老人。

老人佝偻着身子,半蹲半坐在小马扎上,摆弄一只机械式压力炉。他点燃一支钻石牌香烟,合上电闸。电机启动了,橡胶皮带牵引着炉子转动起来,发出簌簌的响声。风机鼓起旺盛的火焰,老人布满青色血管的胳膊和饱经岁月的脸便在火光中一明一暗。

此时,头顶群星璀璨,墙上树影斑驳,草木丛中虫鸣窸窣,时间仿佛粘滞了。

老人把烟叼在嘴里,左手扶着电机,右手从地上抓起一把掉落的爆米花,从火炉的侧边扬进去,一股浓烟腾空而起,聚集在小摊儿的上方。灯影之下,颇有些云雾缭绕的感觉了,像是山间仙境,亦如寺庙殿堂。老人呢,如同一尊泥佛,沉浸在自己的香火里。他的心,定是宁静极的。

突然,“嘭”的一声巨响,黑夜裂开一个豁口,旋即引来一群孩子。他们大的刚上初中,小的不过幼儿,第一次见老式爆米花机,兴奋地围着火炉指指点点,问东问西。随后四处奔走,或向同伴通报消息,或回家取来玉米豆和大米粒。孩子们拽来家长,期待着,叫嚷着将一袋袋粮食排成队列,等待加工。

喧闹的声音在巷子里回荡,甜香的气味在街上弥漫,颇有些节日的气氛了。老人到来,这个平凡的夜,便不再是例行的黑暗和阒寂。昏黄摇曳的光影里,他坐在舞台中央,慢慢动作着,像是从旧时光里投射来的一段影像,海市蜃楼一般,让人分不清存在与虚无。

摊子前的人呢,不再是黑夜的挑战者,成了一种躁动的陪衬。他们把老人围起来问这问那,显示出好奇与热情。他们问他加工费多少,问他隔几天再来,问他家里几双儿女,问他是哪个村的村民,问他一晚上爆出多少炉爆米花……老人的耳朵似乎背的厉害,又似乎有些许腼腆。问题关乎生意与否,他都只在喉咙里咕哝几声,算是作了回答,好像自己也是个旁观的人,在替别人回应。是长久的爆破声损伤了听力吗?是不喜和人打交道的老汉娇羞?还是早就失去了与人搭话的耐心?他的往事,无人知晓。

你听不清他的回答,只好再看看他那些家伙事儿。压力炉、鼓风机、不锈钢缸子、皮带、电瓶、线缆、灯泡、布袋……每件表面都包裹着一层厚厚的黏腻腻的黑色油脂,破破烂烂的,就像老人那身旧衣服,开胶的鞋子,干瘪黢黑的皮肤,那只失了光芒的眼睛。谁曾想过,若干年前,他也是个围在炉火旁又叫又跳的孩子呢。这些年来,他兴许就像手里的这架炉子,被生活驱赶上炭火,忍受着高温高压,天旋地转地干了大半辈子,呼喊着产出一袋袋粮食,再看着陌生的人把它们一粒一粒收走。末了,自己被烤得乌漆嘛黑,糊了一层脏兮兮的油脂,终于也活成了一个老物件儿,变成了时间里的一粒煤渣。

一缸玉米膨化,接着会有另外一缸倒进去,大米也好,板栗也罢。压力炉旧得缺了口、漏了气,便有机会换上一盏新炉。坐在炉前的人呢,终有一天变成了记忆里的一张旧照片,谁还会坐在柳树趟街的路灯下?

也许,刚刚在老人摊前玩耍的孩子,会在未来的某个夜晚乘着月光散步至此,看着地上雨水冲不掉、环卫扫不走的黑色痕迹,猛然想起那个满头白发的瘦小老人。他们在儿时就从老人的身上看见了人晚年的样子,而老人,早在他们的身上回望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两者之间的岁月,就是人生。一段充满未知的旅程。开始总是弥漫着憧憬与喜悦,其间却填满了迷茫,遗憾,未能及时掌握的人情世故。

时间不管你是谁,它会在人生的某个角落埋下一个陷阱,等你历尽了世间的冷暖,突然想起那棵老树,想起树下那条老狗,想起那“嘭”的一声响,当你退回记忆里寻求庇护的时候,突然掉入了深渊。你知道,时间的埋伏来了。你熬不过它。你的头脑再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你的双手不再有力气,你的口齿不再伶俐,时间专挑这个时候摆出一道难题,你无力反击。你只能骑上一辆旧三轮车,驮着半袋玉米、半袋散煤,驮上那堆儿不知从哪儿淘来的旧家当,穿街走巷地耍卖老手艺去了。直到有一天,你再不去追逐山那边吹来的风,再不去留恋另一个村庄的一株牡丹,再不关心一片云的踪影,连自己身上的力气也不再相信,如同一片枯萎的叶子,随着河水四处飘荡。这时候,时间拿你再也没了办法,只好任你去了。

不信看看眼前这个老人,他已褪去少年的外衣,成了现实主义的顽固派。他没有手机,生活里从没有过即时通讯,没有信息流,没有融媒体,时间也远没有年轻人的快。于是,即便排队的人再多,他一径是填料、加糖、抹油、封口,十分钟爆出一炉,不慌不乱。他只收现金,在他的眼里,信息化的支付手段过于虚幻。然而,除了一日两餐,还有什么要紧的呢?还是抽一口烟吧,在烟雾中盯着压力表,咂摸着多年前某个人不经意间说过的一句什么话。接着,倔强地用一声声“嘭”的巨响,为这个加速的世界校正时间的准度,仿佛在向世人宣告自己还存在。

夜深了,有孩子提着米粒站到队伍的末尾,老人摆了摆手,从喉咙里发出几个字:“再两锅,不崩了,太晚。”任来者如何劝说,老人不再吭声。

“嘭!”

“嘭!”

路灯关闭了,人群离散。炉子里的火光越来越暗淡,老人的小摊化作一个微弱的红点,如他嘴里那颗即将熄灭的香烟,消失在了无边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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