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往往就是这样,当一家人常在一起时,总觉得屋小,碰着不顺心还嫌烦。可一旦各自离开,屋子瞬间空荡得让人心慌,那空落落的思绪霎时涌上心头。
儿子开学前那几天,日子宛如秒表,撒腿飞跑。总觉得天黑得太快,说过的话免不了又唠叨几遍……其实,晚上睡不着的毛病,是在一个人时犯的。老婆的脸越来越像沟壑纵横的黄土坡了,呀呀学语的儿子“唰”地一下竟和我一般高了,唇边的小胡子神气地翘着。这时才猛然惊醒:老啦,真的老啦……竟嫌起学校开学太快。收拾好行囊,电话急促催着车到了。送老婆、儿子下楼,眼睁睁看着他们上了车。转身上楼,打开房门,望一眼儿子的书桌——真的空了,空了……
时光荏苒,弹指一挥。童年时,生活困顿。出门前吃点剩饭,年迈的大外奶总要用袖口把孙儿嘴角的饭粒仔细“拮干”。那个年代,白面馍馍是奢望。眼瞅着老舅偷塞一块进书包,便扑上去争抢。败了阵,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地大哭起来。外奶闻声举着笤帚追出来,老舅早一溜烟跑远了。
那时没啥可玩的。夜幕降临,一帮大孩子率领我们这些“碎子儿”,手攥石头,跺着脚,嘴里哼着鬼子进村的调儿,与邻村的小家伙“开战”。胜的一方扯着嗓门高歌,败的也不甘示弱,手中剩余的土块、石头,见着街门就扔。顿时鸡飞狗跳,伴着大人们善意的笑骂:“死娃子,反了天啦!”……夏天,二坝渠的水经过门前的涝池,几个大点的娃便脱光了衣服跳到涝池里“打澡儿”,狗刨式游泳激起的水花上下翻飞,不会游泳的偷偷溜到尹家台子上老尹爷种的杏树下,贼一般拿石子打下几个青杏便跑。 最高兴的是上学生火炉。鸡不叫天不亮,几个伙伴便相约溜出门,怀里揣着偷来的山药蛋。夜幕中,各个教室的炉膛里火光忽闪。天亮上课钟响,再看那几个生火的,个个成了花脸猫,套着个“乌嘴头”。不用问,谁都知道这帮小子又“偷营”成功了。
童年的天湛蓝湛蓝。学校没有木质课桌,全是泥台台。用自制的“拓土块”和白灰砌成,桌面糊上麻刀纸浆压光,再刷一层紫油漆。记得上三年级时,学校来了一批木制新课桌,全校学生眼巴巴瞅着。终于,三年级分到了三十张!校长一声令下,平日里那些捣蛋鬼“唰”地涌上前,如同山大王般吆喝着,挑最好的往回抬,脸上全是过大年的喜气。 那些年活动器材匮乏。教室门前有个废弃的一米圆石碾盘,一下课就成了男娃们的战场。小子们争先恐后跳上去“称王”。石台下的攒足了劲,一头顶下前面的。一层一层往上站,一层一层朝下顶。被顶个四脚朝天摔在土院子里的,惹得看热闹的女娃们咯咯笑个不停……关系最“铁”的四个人背靠背站上,下边的瞅不出破绽,顶不下来。台上的便神气活现,睥睨四方。老师给这游戏起了个名儿:打擂台。
最神气的,是看谁胳膊上的“杠杠”多(少先队小队长一杠,中队长二杠,大队长三杠)。特别是过“六一”,再淘气的娃,没那红布条别着,立马就矮了半截,没了声气…… 放学路上最热闹。人手一把自制的弹弓叉子,瞅准树上的鸟儿就打。“扑棱棱”鸟儿惊飞,偶尔打中的一头栽下。大伙儿拾来干树枝点起小火,把鸟儿掏了肚肠放火上烤。不一会儿肉香扑鼻,便争抢着分食,满嘴黑灰也浑然不觉。
最难熬的是开学。贪玩的伙伴假期作业没做完,吓得不敢去报名。家长揪着耳朵拎到学校,任父母怎么拧耳朵、踢屁股,疼得呲牙咧嘴也不敢吭声,只等老师一句“行了,下次注意!”才如蒙大赦。父母临走还得撂下一句:“老师,这死娃子甘打!”老师莞尔一笑,娃儿才算逃过一劫。
那时还没电视。谁家有个收音机,不淘气的孩子午饭后便围拢过去,能听上一段《杨家将》、《岳飞传》,就美得不行。周末放学早,回家得去放驴、放羊。唯一的奢侈,是揣本小人书坐在地头看。谁要有本《少年文艺》,那可了不得,大家都抢着借。 暑假一到,割麦的季节就来了。跟着父母下田,学着把割下的长麦秆打结(打葽子),再把父母割倒的麦子捆成捆。烈日当空,晒得人汗流浃背,脊背上的皮一层层往下蜕。割完麦还得拾麦穗,挎着小竹篮,从田这头拾到那头。接着是拉田、码垛、打场……一个暑假下来,个个晒得黝黑,活脱脱一群“非洲娃”。
过年,在那时简直是天堂般的奢望——穿新衣,吃饺子,挣压岁钱。“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月二十三祭灶一过,鞭炮声就零星响起。村里养猪的人家开始杀年猪,空气中天天飘着猪的嚎叫和煮肉的浓香。孩子们把成串的鞭炮拆开,单个儿装进衣兜,走到哪儿响到哪儿,“啪啪”声此起彼伏,年的气氛便在这声响和香气中浓郁起来。
正月初一跟着大人团拜回来,攥着父母给的压岁钱,到小卖铺买上两兜炒瓜子,约上三五个伙伴,兴冲冲奔去邻村的电影室。电影室是队上仓库改的,土地面。大人小孩挤作一团,喧哗声、嗑瓜子声、小孩打闹声混成一片,直到放映机光束亮起,才渐渐安静。影室里不生火,但人多也不太冷。在断续的吵闹和换片的间隙中看完电影,兜里的瓜子也早嗑光了。一路小跑回家,父母已煮好热腾腾的饺子等着。从初二开始走亲戚,跟着父母去给外公、.外婆、舅舅、舅妈拜年。回到家,都极不情愿地把挣来的压岁钱“上交”给母亲,撅着嘴,磨磨蹭蹭半天才掏出那几块钱。不想掏?父母的话在耳边:“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三天大年一过,初六清早,就得扛着铁锹跟大人去门前的田地里“岀行动土”,象征性地挖两锹土,年就算彻底过完了。疯玩撒野的日子结束,该收心写寒假作业了。学习好的下笔如飞,学习差的愁眉苦脸,仿佛已看到开学挨训的光景。
后来,村里有了电视,黑白的。谁家有电视,一到晚上便热闹非凡。《武松》、《姿三四郎》、《霍元甲》,大人小孩一集不落。散场时,地上总是铺满一层瓜子皮和糖果纸。遇上刮风天,屋外的电视天线杆子被吹得乱晃,屏幕上的图像也跟着“雪花飘飘”或者人影“忽闪”个不停。童年、小学的欢乐时光,就在这充满烟火气的热闹与简单的光影里悄然溜走。
上了初中,几个村小学的男娃、女娃聚到了一个班。懵懂的情愫像初春的草芽,在看似不经意的对视和刻意的疏远间悄然滋生。课桌中间悄悄画上了“三八线”,却又忍不住在自习时偷瞄一眼对方。借一块橡皮、问一道习题,都成了心跳加速的大事。放学路上不再只是男娃们的弹弓战场,开始有了推着自行车结伴而行的身影,聊着新学的课文,抱怨着永远做不完的作业,笑声洒在乡间的小路上。偶尔传来港台流行歌曲的磁带,用那台宝贝似的录音机反复播放,歌词本传抄得密密麻麻。
那些年的老师们,像不知疲倦的孺子牛,默默地传授给我们宝贵的知识。校长亲自带课、带早操;数学老师头发花白,粉笔灰落满肩头,一道题能反复讲上十遍,直到我们眼里的迷茫散去;物理老师不翻教科书也讲的出神入化,并自己动手做教具,简陋的滑轮、斜面,在他手里仿佛有了魔力,点亮了我们探索世界的眼睛;化学老师总是提着那个磨得锃亮的铝饭盒,里面装着简单的午饭,晚自习后办公室的灯常亮到深夜,为的是多给我们讲解几个实验原理。
而最难忘的,是年青的语文老师。带着满腔热情和理想。除了白天的课业,他主动跟上晚自习,窗外的月光常伴着他批改作文的侧影。星期天,简陋的教室里依然有他的声音,那是他放弃休息在给我们“开小灶”补课。他不仅教课本,还用心点燃我们对文字的热爱。他成立了学校第一个“小草”文学社,带来还散发油墨香的《散文》杂志,领着我们这些懵懂的乡下孩子,在附近的田埂边、水库旁“郊游”。春日里,坐在水库大坝的八角亭,指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让我们观察,让我们感受,再笨拙地写下眼中的风景和心中的悸动。他读我们稚嫩的文章时那专注而鼓励的眼神,如同清泉,滋养了我们干涸的心田。他教我们自己写的手抄作文报,那淡淡的墨香,是青春里最芬芳的气息。他的无私付出,在那个物质和师资都匮乏的年代,如同黑暗中的提灯人,照亮了我们通往更广阔世界的路。
学校条件依然简陋,但世界仿佛一下子变大了些,心思也跟着活络起来。那些在泥台子上打擂台的野小子,渐渐懂得了收敛;那些咯咯笑的小女娃,也学会了矜持。童年的无忧无虑,在青春的潮汐拍打下,悄然退向记忆的深处,留下的是更复杂也更鲜活的少年时光,以及老师们那永远温暖的背影。
如今,站在城市高楼的窗口,望着外面车水马龙的繁华,那些打擂台的喧闹、烤麻雀的焦香、露天电影的光影、山药蛋炉火的温暖……都成了心底最柔软的珍藏。还有老师们伏案的身影、粉笔的尘烟、水库边柳树下的谆谆教诲、手抄小报的墨香…… 儿子发来信息:“爸,已到学校,勿念。”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脸上,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童年,那青麦香的风,那湛蓝如洗的天,那简单纯粹的苦乐,更有那像烛火般无私燃烧的师恩,早已融进血脉,成为支撑我们走过岁月荒原的、最深沉的力量。无论走多远,那乡村童年的底色永远鲜亮,如故乡春天盛开的梨花。
